【十二】
【十二】
次日黃昏,朱雀大街。
天色已被夕陽染成一片暗紅,已然是到了晚炊時分,粉衣的女子照例在打包着自己賣剩下的什玩,並乾脆地遞給身邊等候的小女孩。
“謝謝晨姐姐。”小翎接過鼓囊囊的包裹,興高采烈地跑開了。女子站起身,慵懶地撩撩頭髮,往一條巷子裏走去。
帝都人口眾多,建築物的佈局自然也緊湊,所以幽深彎曲的巷子並不少見,而這位粉衣女子似乎更是專挑僻靜的地方走,慢慢地遠離了人群,像是走進了迷宮的深處一般。
走了許久,忽然,她停了下來,嘴角竟有淡淡的笑意,“我就知道,你總要來找我的……這裏沒有人,你可以出來了。”
女子話音剛落,她身後閃出一個人,白衣若雪,雙手背在身後,手中還扣着一把摺扇,五分儒雅,五分不羈。
此人,不是江楚歌是誰?
粉衣女子轉過身來,微微有些得意地說:“平日裏不是裝作不認識我么?今天倒是跟蹤起我來了?你以為,須彌山玄虛道人的關門女弟子,是那麼好跟蹤的么?”
“若晨。”江楚歌走上前,臉上的表情僵硬得無以復加。
“等等,讓我猜猜,看你着臉紅脖子粗的樣子,一定是有事相求?”被喚作“若晨”的女子雙手抱胸,略帶揄挪地說。
“……”
“讓我再猜猜,是為了南宮淮的事吧?”女子見對方一時無語,得寸進尺地問,臉上已經是一副勝利的表情了。
“……”江楚歌沒有回答,但是臉上的驚訝已經把他的想法表露無疑了。
許久,他搖頭,“果然,什麼事都逃不過你葉若晨的法眼啊……”
“從以前算到現在,你什麼事情瞞得了我?”葉若晨嘿嘿一笑,“這次果然是為了幫小淮么?”
“不全是。”江楚歌看了女子一眼,“想必你也收到消息了,晉國太子過幾天會到帝都來,為的是迎娶離墨公主。”
“政治聯姻?可憐的鐘離墨。”葉若晨一邊說,一邊玩着自己的指甲,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小淮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呢。”
江楚歌瞪了她一眼,繼續說:“那不是重點……重點是,針對晉國太子,飛羽有一個醞釀了很久的計劃……”
“哈?”葉若晨不知怎麼的,忽然跳起來,換回那副哂笑的表情,“你果然知道些內幕……可憐的江楚歌,賣身給了鳳凰,也就得了這點好處吧?”
“我最多算是替她賣命,不是‘賣身’!”江楚歌咬牙切齒地反駁道,然而他眼前的女子沒有理會他的反駁,自顧咯咯地笑個不停。
“你聽我說,此事非同小可……飛羽的計劃如果順利,很可能會挑起晉國和離國的一場戰爭!”江楚歌打斷了女子的笑,低聲喝道。
“那又如何?”葉若晨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地問道,“他們打仗,關我甚事?別忘了,你我都是楊國人。”
“什麼話!你不知道一場戰爭會死多少人么?你想要楊國的悲劇再次發生么?”江楚歌已經幾乎按捺不住了,拳頭一分分握緊,把手中的摺扇捏得啪啪作響。
“哎喲……江大俠真是悲天憫人,心繫蒼生啊。”粉衣女子掩嘴一笑,眼裏儘是不屑,“別忘了,當年便是因為你的‘心繫蒼生’,小航他……”
“住口!”江楚歌脫口而出,那一剎那間迸發出來的怒氣,讓女子嚇得楞住了。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白衣男子僵硬地轉過身去,“你若不願幫我,便罷了。”
“我當然要幫,就算不是為了你江大俠的道義,也要為了小淮的終身幸福吧?”葉若晨挑了挑眉毛。
“哎……你知道的,你的事,我向來會幫。”說完,看到江楚歌僵着臉,於是葉若晨又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補充道。
“謝謝。”江楚歌動了動嘴唇,最後只吐出了兩個字。
“哈……那你倒是說說的你的計劃阿,是想要幫小淮和那個公主私奔呢?還是把那晉國太子攆回國去呢?還是乾脆把飛羽給滅了,以絕後患?”葉若晨說。
“和飛羽對抗,就是和整個天輪會對抗。”江楚歌沉吟,“天輪會中不乏高手,並且我見識過首領尊寒的武功,他的武功……我自覺沒有把握贏他。”
“呵,想不到這世間竟還有人能讓你江楚歌認栽,看來那個尊寒確實是大有來頭啊。”葉若晨一邊說著,眼睛笑得都彎了。
“所以,要怎麼做容后再敘,現在我需要你幫我一件事。”江楚歌說。
“我再猜猜……喏,是要這個吧?”葉若晨嘻嘻一笑,變戲法似地從身上拿出幾隻紙鶴,遞到江楚歌眼前。
紙鶴一共有七隻,用淡黃色的紙折成,乍一看,雖是折得有稜有角,精細非常,但也不過與她平時擺攤叫賣的那些玩具無異。
然而仔細一看,其中六隻紙鶴的翅膀上竟分別用硃筆寫着六個字:
“江”“蕭”“夏”“徐”“葉”“韓”。
而第七隻比較特殊,翅膀上的字是兩個:“南宮”。
江楚歌看着那七隻紙鶴,沉默了許久,說:“如此,開始吧。”
“好的。”葉若晨的臉上現出了少有的認真,把紙鶴依次擺到地上,又抬手捏了一個決。
在二人談話的時候,夜晚早已來臨,而在漸漸暗下去的光線中,那些紙鶴身上的亮光卻越發明顯地浮現,慢慢地,紙鶴動了,一隻一隻,像是展翅欲飛。
“很久沒用這個法術了啊……以前大家常常用來聯絡的。”粉衣女子一邊變幻着手勢,一邊淡淡地說,“紙鶴們,想必也很寂寞吧。”
站在一邊的江楚歌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
“我常在城郊的小酒館看到小淮,他白日裏喝酒喝得很兇……噢,那地方你從來不願去的。”葉若晨自顧自說著,“憶回和青顏這些年都在帝都西邊的白露郡過他們的小日子,上個月,青顏懷孕了呢……”
說著,又看了江楚歌一眼,“這些……你都是不知道的吧?”
“……”江楚歌沉默地別過頭去。
紙鶴們已經開始扇動翅膀了,從地面上飛起來繞着兩人轉圈,在飛行的軌跡上灑下星星點點的光芒。
“其實這幾年我一直都在等這一天,我一向喜歡嫻淡的生活,這些年也過得很輕鬆,實在不想再擔起什麼責任了……不過,內心一直還是很希望你來找我的。”粉衣的女子走上前去,周圍都是翩翩飛舞的紙鶴,映襯得她宛若天仙,“很久了,沒看見你真正笑過,那些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我也一直希望你能振作起來啊。”
江楚歌看了她一眼,卻又逃避似地轉開頭去,只是嘆息般地說了一句:“早知生死盟,造化不輕負……無論如何,我無顏再面對你們。”
葉若晨嘆了口氣,伸手一招,七隻紙鶴忽然停止了飛翔,頓在空中,“你並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抓住過去不放,難道一向自命不凡的你,就沒有自信能找到比過去更好的未來么?”
江楚歌搖了搖頭,“我只希望這件事完結之後,能夠找到我師妹,若她還安好,她原不原諒我,都無所謂了……然後,我會一個人回昆崙山,再也不踏入這塵世一步。”
“到現在,還是一點她的消息都沒有么?”葉若晨問。
江楚歌再次搖頭,“沒有……我加入飛羽五年,作為交換,鳳凰答應我五年之內會幫我查到羽宸的下落,如今五年的期限就要到了,天輪會從不食言,只是,這一次要和他們決裂,這條線索也算是斷了。”
“可憐的江楚歌。”葉若晨又故作哀傷地感嘆道,“就這樣一直在莫須有的自責中浪費了自己五年的青春……”
“師尊走之前,囑咐我好好照顧她,是我沒有盡到做師兄的責任……師尊常說,承人一諾,必守一生……我如今連師妹的人都給弄丟了,師傅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不會饒了我吧?”江楚歌苦笑。
“我都說了,那時候……根本不是你的錯!”葉若晨雙手叉腰,反駁。
正在葉若晨說話的時候,七隻紙鶴又一次動了起來,其中的兩隻紙鶴在夜空中兜了一個小圈,然後分別直直地扎到了她和江楚歌懷中。她捏住那隻寫着“葉”字的紙鶴,在夜色中眼神明亮。她對着江楚歌嫣然一笑,清脆地說道:“玉衡星葉若晨,回歸。”
而江楚歌看着自己手上的紙鶴,盯着翅膀上那個朱紅的“江”字看了許久,沉默。
剩下的四隻紙鶴各自繞了一圈,寫着“蕭”和“夏”的紙鶴結伴往西邊飛去,而寫着“南宮”和“韓”的紙鶴分別往另外兩個方向飛走了,慢慢地,四隻漸行漸遠的紙鶴在空中變成了四個點,消失不見。
而那隻寫着“徐”的紙鶴,在空中盤旋了幾圈之後忽然掉了下來,斜靠在地上,不動了。
葉若晨蹲下身,把紙鶴撿了起來,默默地放回懷中。而江楚歌背在身後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着。
許久,葉若晨說:“好了,紙鶴們都走了,他們幾個應該很快就會來找我們了———我是說,如果願意的話。”
“謝謝……我走了。”江楚歌有些僵硬地轉身。
“咦……就不能再陪人家敘敘舊么?”葉若晨做出一副誇張的哀怨表情,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
“有事要做。”江楚歌頓住腳步,但沒有回頭。
“是飛羽的事吧?”葉若晨問。
“恩。”
“我說……行事要謹慎點,我總覺得那個鳳凰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好利用。”葉若晨對着他的背影說。
“知道了。”江楚歌回答,從懷中掏出一個面具,白色的背影慢慢隱入夜色當中。
周圍的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只剩下葉若晨一個人站在幽深的夜色里。
忽然一陣風吹來,讓葉若晨打了一個冷顫。她收起手中的紙鶴,撩了撩頭髮,嘟囔道:“死人江楚歌你到底解不解風情啊,把人家一個人留在這麼深的巷子裏,就不知道這樣很危險么?就算我武功再好,也是個女人好吧?要是錯手打死幾個帝都里的流氓,老娘我明天還怎麼做生意……陪我走一段路會死啊,江楚歌,活該你沒人要!”
天空中的星辰開始閃出光亮,粉衣的女子一邊往燈火通明的大街走去,一邊抬頭看着天空,嘴角卻不自覺地有笑意浮現。
———七曜,要再次發出光芒了吧?
———其實,楊國早就已經沒了。我們是不是七曜又有什麼關係呢?最重要的是,大家好好地在一起,不是么?
———你師傅說得對,承君一諾,必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