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回 功成名就試眾志 皮裏陽秋論忠義

第一零五回 功成名就試眾志 皮裏陽秋論忠義

1

三人回至清河,正好紅日西沉。

金子將阿拉太和斯仁帶入營帳,阿拉太見空無一人,怪問道:“怎麼,其他兄弟都還沒來?”金子道:“應該都來了,在大哥營帳呢。”斯仁道:“那我們來此做什麼?”金子笑道:“許久不見斯仁哥哥,金子得送哥哥一份禮物。”斯仁喜道:“哦,什麼禮物?”

金子將一個木匣取來放在斯仁面前,笑道:“保證斯仁哥哥喜歡。”斯仁一愣,笑道:“啥好東西?”一邊說一邊打開,見是一顆人頭,笑道:“送人頭給我做什麼,想嚇死我,你斯仁哥哥天不怕地不怕,還怕死人頭?”金子笑道:“是你朝思暮想的。”阿拉太一看,問到:“這是誰呀?”斯仁細看,猛然認出來了,道:“好你個金子,你把莫淮給殺了?”金子嘻嘻笑道:“你和世安哥哥、阿拉太哥哥三個大男人三番五次辦不成的事,本姑娘不費吹灰之力,彈指間就給辦了,服不服?”斯仁哈哈大笑道:“服,服。”阿拉太贊道:“金子真是花木蘭再世,穆桂英重生,不服不行呀。”

斯仁想了一下,問道:“哎……對了,還有個莫沙,你殺了莫淮,莫沙呢?”金子道:“莫淮被通縣的錢九給斬了。”阿拉太嘆道:“江文說得不錯,天道因果,報應不爽。”又問:“金子,這莫淮武藝也不錯,你是怎麼殺得了他的?”金子道:“莫淮鬥毆逞凶被官府抓去,他家為了救他,賣光了所有田產,恰好我們大軍來了,這惡棍搖身一變成了貧苦百姓,反受義軍優待,我偷偷將他騙進軍營,假意賞識他的刀,趁他不備手起刀落,嘿嘿,此事切不可告訴大哥。”斯仁贊道:“金子有勇有謀,厲害。”

阿拉太道:“為何不讓大哥知曉,莫非大哥不准你殺這惡人?”金子道:“大王軍令,殺反不殺順,殺富不殺貧,此賊極善投機鑽營,見我義軍勢大,跪地來投,是個地地道道的順民貧民,大哥擔心殺了他,有違軍令。”阿拉太嘆道:“大王軍令極其糊塗,還是咱大哥對,義士殺人,論善惡不論恩仇,論是非不論利害,我們若不分善惡是非,僅論恩仇利害殺人,怎配得這個‘義’字?”

2

唐海營帳內,除了駐守在山西的狼霸、魯奇、王風外,十五人齊聚一堂,大家互敘別情,個個歡欣。

唐海道:“我等十八人,本是兄弟,奈何舉義以來,不得已將軍相稱,反顯生疏了許多。今日再聚,一來攻破京城,大功告成,二來聚於清河鄉野,並無一個外人,我們休要再呼什麼將軍,還是兄弟相稱。”

眾人大喜,都道:“全憑大哥吩咐。”

“只可惜狼霸、魯奇、王風三位兄弟留在山西,”唐海無不遺憾地道。

梟龍道:“明朝京城已破,料想大王很快會將他二人調來北京。”

唐海道:“但願如此。”

唐海下令開席,軍士擺出十幾盤羊肉,五六盤牛排,七八壇美酒,中間是一大鍋燉狗肉。

斯仁喜道:“許多年吃不到上好羊肉了,這肉香,聞起來就像草原上的,我先嘗嘗。”話未說完,手早就撕了一大塊。

唐海笑道:“這是七妹親自煮的,大家都嘗嘗。”

斯仁正要將手中的羊肉往嘴裏放,金子道:“七姐做的都還沒嘗,斯仁哥哥好意思自個兒先吃?”

斯仁愣了,趕緊將羊肉送到段七面前,笑呵呵地說:“對了,還是先孝敬七姐吧。”

段七笑道:“金子真厲害,一句話就把斯仁變得如此乖巧了,我呀,就樂意為大家做廚子,你們吃吧,別管我。”

斯仁笑道:“七姐真好。”說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眾人也各自拿筷子夾,用手撕,唐海親自為大家斟酒,先給旁邊的林源、葉陽斟滿,待給阿拉太斟時,阿拉太道:“豈敢讓大哥親自斟酒,來,我給眾兄弟倒滿。”

阿拉太說著就要來搶着倒酒,唐海收回酒罈道:“眾兄弟勞苦功高,七妹樂意給大家做廚子,唐海也樂意為大家斟酒,阿拉太兄弟莫要奪人所愛。”

阿拉太哈哈大笑,唐海繼續為大家斟滿酒,而後舉碗祝道:“今日薄宴,祝賀眾兄弟功成名就。”眾人一飲而盡,唐海又為大家斟滿。

葉陽道:“大家回去作甚,日後天天聚在一起,有七姐給我們做菜,大哥給我們倒酒,豈不快哉,哈哈!”

章船附和道:“好,那就不回去了。”

金子笑道:“七姐做菜,大哥倒酒,我們享福,你們也好意思?”

秋光戲道:“金子說得對,怎能讓大哥跟七姐伺候我們,咱十八人,應該選一個最小的來伺候大家才對嘛!”

十八人中,數金子最小了,大家聽了都笑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金子縴手叉腰,美眸怒目道:“要我伺候你們,休想!”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唐海復舉碗道:“我們眾兄弟自從巴山起兵以來,苦戰五載,今日終於取了北京城,眾兄弟辛苦了。”

大家喝了酒,葉陽道:“大哥,你早就應該帶領我們起義了,在江湖上混了那麼多年,殺幾個狗官毛賊都得偷偷摸摸的,哪比得上跟官兵赤着胳膊廝殺痛快。”

柳甲也道:“是呀,以前總懼怕官府,起義后與官軍對着干,那才叫過癮。”

斯仁哈哈笑道:“對,對,對,以前老子被捕快追着打,如今老子追着捕快打,爽,爽,爽。”

秋光道:“前日我去街上,一個文縐縐的老頭向我點頭哈腰,我也不知是誰,後面一問百姓,原來他是前朝的禮部員外郎,哈哈。”

葉陽對秋光道:“你怎麼不踹他一腳,他們這幫人平日裏囂張跋扈,今日落到這般田地,活該。”

眾人說笑着吃了一陣,山勇忽然放下酒碗嘆了口氣,王雨問道:“古人說,將進酒,杯莫停,山勇哥哥為何停杯不飲?”

山勇道:“如今我們各安一處,吃完這頓酒,兄弟們還得各回營寨,不知幾時才有今日之樂?。”山勇說完,眼睛盯着唐海。

柳甲道:“如今北京打下來了,大哥可奏請大王將我們調回來。”

葉陽道:“我早說過,不回去了,待會派幾個士兵去通知劉將軍一聲。”又對梟龍、阿拉太道:“你們也無須親自去,叫個士兵通知一下李過、劉芳亮二將軍就是了。”

梟龍將頭扭向唐海道:“大王調遣我們時,都是暫調,如今京城破了,昏君死了,我們自該回來了。”

唐海微微笑道:“兄弟們聽我一言,我等起兵本為蒼生,非為一己之私仇,今雖功成名就,但切不可貪圖享樂。來日大王登基,兄弟們各有封賞,必會各地為官,豈可貪一時兄弟之樂,而置百姓於不顧?兄弟相聚,私樂;案牘勞形,公樂,到那時,唐海希望兄弟們各安本分,勤政為民,且不可居功自傲,玩忽政事。”

梟龍、阿拉太、柳甲聽了,不禁微微驚懊,大哥這話中之意,似乎不想要我們回來了。

葉陽道:“大哥,大王會封我們什麼官職?”斯仁、章船、魯奇、王雨等人都看着唐海,似乎亦有同樣的問題。

“呵呵呵呵,兄弟,那你先告訴我,如今明朝滅亡,我等大功告成,你有何願?若我王稱帝,大封功臣戰將,你有何求?一旦給你加官進爵,處尊居顯,你又有何志?”唐海笑吟吟地問葉陽。

葉陽大笑道:“什麼何願何求何志,我都沒有,但求大順王賞我千金萬銀,我天天請大哥和眾兄弟喝酒吃肉,哈哈。”

唐海將目光投向眾人,殷切期盼。

章船道:“若是我,先將以前欺辱我的那幫子人全抓起來,以前奈何不了,現在復仇不晚。”

王雨道:“我若做了官,跟我哥哥騎着高頭大馬先去家鄉轉一圈。”

唐喜哈哈大笑道:“還是千里風萬年雨兄弟有品位,古人說,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呀。”

斯仁對阿拉太道:“哥哥,人家可衣錦還鄉,咱倆不能,咋辦?”

阿拉太笑道:“中原比咱草原好玩,咱什麼地方也不去,就在這兒好好地當官。”

斯仁道:“嗯,我們可不能像巴音那樣做糊塗官,有兇案時,我們抓捕兇手,太平時,咱哥倆就喝酒,多痛快!”

唐海問眾人道:“其他兄弟呢?”

梟龍道:“梟龍不是當官的料,南方尚有殘民,梟龍願隨大軍南下,掃平江南。”

段七見唐海看着自己,淺笑道:“段七女流能做什麼,若能得萬歲封賞點什麼,我倒願意辭了官,拿着賞銀回羅山去享幾年清福。”

魯奇笑了笑道:“有官當哪能輕易辭掉,我可不辭,斯仁哥哥說得對,當個知府縣令什麼的,忙時斷案伸冤,閑時飲酒作樂。”

秋光道:“我也是,魯奇,要不我們跟阿拉太、斯仁兩位哥哥去同一個衙門為官。”

斯仁喜道:“好,秋光兄弟好主意,這樣,你做同知,我做推官,阿拉太哥哥……就當知州吧,魯奇當個巡檢如何?”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嬉笑。

“山勇也不稀罕什麼官大官小,大哥去哪裏,我就跟着去哪裏,哪怕給大哥當個轎夫都行。”

“林源也是,只要隨着大哥,不做官也罷,就憑着大王的賞賜,足可以逍遙一世了。”

“我願隨龍哥去平定江南,”金子見唐海的目光移向自己,也說了自己的志向。

“唐喜兄弟呢?”唐海見只有唐喜和世安未曾展志,遂問道。

“昏君已死,江南想必不難平定,唐喜倒是願意與世安師兄去登封為官,在那兒,我們可常去少林寺,”唐喜面朝世安,似有相邀之意。

葉陽道:“你們還想着當和尚?”

葉陽的話,惹得眾人又大笑起來。

世安緩緩起立:“世安自從習武以來,除了殺人還是殺人,早已經厭倦江湖廝殺,大王登基為帝,世安一不求封,二不求賞,只求回鄉為民,種我家裏那幾畝桑麻。”

唐海聽了眾兄弟的話,笑道:“唐海帶眾兄弟舉義,冒箭雨,迎刀槍,血腥風雨五載,總算熬出了頭,但願眾兄弟所求都能實現。”唐海說完,拿起筷子道:“來,吃狗肉,這狗可是我因夢而殺,兄弟們多吃。”

眾人笑道:“怎麼說是因夢而殺,大哥逗我們了。”

大家都伸出筷子夾狗肉吃,唐海吃了一塊后道:“大哥豈敢逗兄弟們,真是因夢而殺。”

眾人大怪:“因夢而殺?怎講?”

唐海道:“此狗乃無主野狗,我閑來無事,將它養在身邊消遣,與我頗有情誼。今日中午,我在營帳中小睡了會,夢見曹印闖進軍營罵我,曹印十罵,句句在理,字字刺心,我害怕面對他,故奪門而逃,豈料曹印緊追不捨,我慌急之下跑到清河岸邊,見無路可逃,只得回身,看見曹印拿着刀兇狠地朝我砍來,我知必死無疑,遂閉眼等死,不料許久無事,睜開眼一看,曹印已被這狗給咬死了,而這狗正搖着尾巴朝我笑呢。”

葉陽、斯仁笑道:“咬得好。”

唐海道:“我醒來后,思來想去,命軍士殺了這狗,讓七妹烹給眾兄弟們吃,唐海說完,又舉筷子勸眾人道:“來,多吃。”

“怪哉!大哥,它救了你,你為何殺它?”葉陽奇問道,其他眾人也頗感怪異,都道:“是呀!大哥為何殺此忠良之狗。”

唐海夾着一顆狗肉張嘴欲食,見眾人如此問話,放下狗肉,顯出一副極奇狀反問眾人:“不該殺?”

眾人都道:“不該呀。”

唐海笑道:“世人都說,在眾多畜生中,狗是人最忠實的朋友,眾兄弟可信此話?”

眾人各各詫異,都點頭道:“不錯,所有的畜生,唯狗最忠實,最可靠了。”

“眾兄弟繆矣!”唐海站起來,手指桌中一鍋狗肉,正色道:“世人只看到狗之忠義,卻看不到狗之兇殘,着實可悲。此種畜生忠於主人,卻對他人極其狠毒,它不分善惡,不管是非,無論是誰,只要給他骨頭,他就認誰做主人,而對過往路客,此畜生汪汪叫囂,恨不得將他人撕成碎片,豈不可恨?豈不該殺?”

唐喜道:“大哥一番言論,讓我想起當年抓捕我的乞丐,他也有過這番言論,他道壞人愛狗,善人不養狗,壞人愛狗,是喜歡讓狗去咬別人,善人不養狗,是擔憂自己的狗咬着了別人。”

唐海一臉的茫然,頊頊言道:“想不到唐海的知音竟是一個乞丐,悲也乎!”

3

酒宴畢,阿拉太、斯仁二人返回盧溝橋軍營,柳甲、林源、葉陽、秋光回城,梟龍、山勇、世安、章船、王雨返至城南李過軍營。段七因醉不能行,唐喜只好一個人先回,唐海命金子將段七扶回營房睡覺。

眾人都走了,唐海獨坐營帳帥位,方才堆滿了的笑容逐漸收斂,臉色慢慢地陰沉下來,滿腦子裏浮現的是李自成賜破邪劍,巴山舉義,四方征伐時的情形。

營帳的門“嘎”的一聲,被人從外面徐徐推開。

站在門口的是段七。

奇怪,她不是醉了么?怎麼,這麼快就醒來了?

唐海猜想,也許,段七是來辭行的。

“七妹,你要走了?”

“不,不是我要走,是你要走。”

“哦,什麼意思?”

“大哥要拋棄兄弟們獨自逍遙去了?”

“七妹此話怎講?”唐海暗驚。

“你約眾兄弟前來,借封賞之事試探,看看有誰願意與你一同走,對嗎?”段七進入營帳,反手關上門,步履輕盈地來至帳中央。

“唐海累了,想去山野間安適個一年半載。”

“為何不帶眾兄弟一起走?”段七緊緊追問。

“兄弟們冒箭雨,迎刀劍,拼殺五年,好不容易熬到今日,眼看就要封候拜將了,我豈能輕易毀掉他們的前程?”

“這是其一?”

唐海微驚,沒想到段七竟然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只得如實道:“不錯。”

“願聞其二。”

“一則江南尚有殘明半壁江山,急需征剿。二則張獻忠盤踞四川,我大順朝要統一天下,免不了與他疆場廝殺。三則遼東虎狼久窺華夏,雖吳三桂歸降,我大順派人接管了三海關,但滿清定會趁中原大亂之時取道蒙古寇邊來犯,亦須重兵防禦。故,兄弟們尚有用武之地。”

“這麼說還有其三了?”

“其三?呵呵,七妹認為其三是什麼?”

“大哥獨走江湖,將眾兄弟留下,真正的原因是怕李自成起疑心吧?”

唐海做夢也想不到段七的眼睛犀利如箭,竟能穿透自己的心,長嘆一聲后緩緩言道:“唐海心思,逃不過七妹法眼。”

段七猛然向前急誇三步來到帥座之前道:“怕什麼?我們還有數萬人馬,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不可,中國戰亂已久,百姓急需休養,我觀當今豪傑,能安天下者,唯大王一人,值此大功即成之時,我唐海若另立山頭,大順朝必然內亂,天下百姓又不知要受多少苦難!”唐海斬釘截鐵地否決了段七,正色道:“七妹,切不可為一己之私而害天下蒼生。”

“既如此,大哥為何要走?”

“唐海殺人,論善惡不論恩仇,論是非不論利害。唐海起兵,求天下大義,非求一己之富貴。如今大王雖能掃清寰宇然,安定乾坤,但他殺富不殺貧,殺反不殺順,與唐海所求差之千里,唐海留之何益?況且……大王多疑,我若留下,必有羅汝才、賀一龍之禍。”

“你留在軍中,人家只是防你,你若走了,人家防你不着,豈能安心?”段七壓低聲音,善意提醒。

“龍之騰空,張牙舞爪,虎之震山,咆哮空林,唐海縱橫江湖,全賴眾兄弟相助,沒了眾兄弟,唐海白天安閑於茅屋之中,黑夜苦讀於油燈之下,有若龍無爪,虎無牙,誰還會惦記着我。”

“大哥打算獨去?不帶一個兄弟?”

“山勇、林源兄弟願隨我去,可他二人雖無為官之心,且仍有功名之意,我看世安兄弟無意於功名利祿,想帶他去,可又擔心他武藝超群,帶他走會不會招來非議,正為此事躊躇呢。”

段七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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笏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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