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九回 四荊追兇誤入彀中 曹印行法淚斬愛徒

第九九回 四荊追兇誤入彀中 曹印行法淚斬愛徒

1

曹印久久不見皇上聖旨到來,猜知又有奸臣作梗,整日裏長吁短嘆,悶悶不樂。這日照舊攜四荊到京城南郊體察民情,行至大紅門外,忽見集鎮上有一精瘦漢子橫行霸道,聲稱自己吃湯圓燙了舌頭,強要店主賠他三兩銀子。眾人都指責那精瘦漢子橫蠻,精瘦漢子罵眾人道:“管你們什麼事?”眾人回罵道:“你是哪裏來的?我們這鎮上的人從來本分,未有像你這樣霸道的。”那漢子大怒,咆哮道:“你們大家欺我一個人,還敢說本分?不賠也罷,讓我打三拳折抵三兩銀子也行。”

那漢子雖然精瘦,但出手極其敏捷,話剛說完,猛地打了湯圓店主三拳,將人打得口鼻血噴,一時昏了過去。

既已行兇,眾人齊刷刷地圍了過來,那漢子一不做二不休,又推倒三四個人奪路而逃,眾人追趕,復被他返身回來打傷數人。

曹印見了大怒,喝令道:“惡棍,哪裏逃?”曹印話一落音,四荊隨即沖了過去。

那精瘦漢子先前雖說逃跑,可時不時地折身回來毆打追趕自己的百姓,現在見四個穿官府的人朝自己奔來,頓時慌了神,像兔子似的撒腿狂奔。

要是一般的公人,追了一陣追不上,多半就撒手不管退了回來,也是這惡棍倒霉了,偏偏遇到四荊,雖是不停地飛跑了十幾里路,可四荊仍舊鍥而不捨地緊緊追趕。

那精瘦漢子回頭看了看正朝自己趕來的四人,笑道:“人言曹公執法如鼎,果然。”復又臉色一沉,哀怨道:“唉!害此良臣,我江文必遭世人千刀萬剮……”精瘦漢子惋惜一番,驀然轉身一跳,遁入叢林渺然而去。

曹印見四荊追趕惡人去了,遂上前扶起被打暈的湯圓店主,那店主緩緩醒來,眾人見他無事,都為之鬆了一口氣,曹印安慰一番,亦朝惡棍逃跑方向趕去。

追了十餘里,忽見四荊押着四人走來,曹印近前一看,其中並未有方才作惡的精瘦漢子,怪問道:“那惡棍呢?他們又是誰?”

荊悝道:“恩師,那精瘦漢子極為敏捷,我們追到南海子時卻不見了他的蹤影,正四處尋找時,發現這四人並非南海子的海戶,卻在禁園裏偷摘紅桃。”

曹印見這四人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不似歹人,遂道:“你四人看上去應是良民,可南海子乃皇家狩獵禁地,百姓不得擅入,你等怎可貪圖一時口腹之快進園偷桃?你們好糊塗呀!”

那四人辯解道:“大人,小人們冤枉,半月前有位官爺對我們說,皇上愛民如子,特許我們窮困人家進園摘桃,我四人家貧如洗,今日想去摘一筐桃子挑到集市上賣了,換些大米回家,不想比四位官爺誤當竊賊給抓了起來。”

曹印怒道:“國家法度即是皇上聖旨,臣民犯之,自當依律定罪,你四人既觸法紀,當認罪伏法,祈求皇恩浩蕩,從輕發落,怎可虛言狡辯,妄圖開脫罪責?”

那四人哭求道:“我等句句屬實,不敢狡辯。”

曹印問:“你們說是一個官爺告訴你們的,這官爺是哪個衙門的,叫什麼名字,什麼官職?”

那四人道:“他自稱是火器營參將,具體姓名不知,今日我四人進園,正是他開的門。”

曹印大怒:“一派胡言,火器營參將專司京城守衛之職,怎會去管皇家獵場?”

荊悝道:“稟告恩師,南海子後山小門上的鎖被人撬開,分明是他四人貪利私闖進去的。抓人後,弟子聽了他四人辯解,以防有錯,特叫荊非去找了監管南海子的陳公公核實,陳公公說絕無什麼允許百姓入園摘桃的聖旨。”

那四人聽了,不停地叫屈,曹印知是狡辯,遂不再搭理,命四荊道:“速押回去,交付五城兵馬司依律嚴懲。”

2

五城兵馬司設東、西、南、北、中五部,南城兵馬司吏目陳譯受了四荊交來的案子,聽說是盜竊皇家禁地南海子的桃子,不敢怠慢,即刻嚴審,四人交待一共摘了三次桃子。陳譯將案情呈報指揮王會聰,王會聰道:“以大明律盜賊條,凡行竊三次以上者,斬,此案重大,當報兵部定奪,此四賊膽敢闖入南海子,必有同夥,須再嚴審。”是夜,王會聰叫來吏目楊檬、史明波對四人嚴刑拷打,不料四人抵死不承認盜竊一事,口口聲聲說是皇上允許他們進園摘桃的,王會聰大怒,令加大刑罰,將四人打昏了去。

過了五日,四人依舊不招,王會聰正在惱怒,忽聽楊檬報道:“衙門外有數十百姓喊冤,都說這偷桃的四人無罪。”王會聰怒道:“全給亂棒打出去。”說罷,即與楊檬、史明波來到衙外,令人持棒驅散眾人,百姓哭天搶地,不少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十餘人重傷不起,被衙役們拖走扔在了遠處水溝里。

趕走了百姓,回到衙門內,忽見獄卒來報,偷桃的四賊傷重不治,死了。王會聰笑道:“死了也好,懶得老子費神,就做個畏罪自縊的呈文報上去就是。”獄卒退了,王會聰安排楊檬處理這事,楊檬輕車熟路,麻利地寫了一篇呈文,又備了繩索,安排仵作按自縊情狀填了屍格,再令幾個囚徒做個人證,在證詞上畫押,備齊一整套文書,一併上報至兵部。

天衣無縫地做平了一樁棘手公事,楊檬暗自高興,忽見指揮王會聰和陳譯疾走過來,楊檬笑臉迎迓道:“大人何事匆忙?”王會聰道:“大事不好。”楊檬驚道:“出了什麼事?”王會聰道:“休問緣故,速速關門。”

王會聰邊說邊進裏屋坐下,陳譯則惶惶然地將門關上,拉着楊檬問道:“呈文報上去了?”楊檬道:“昨日已報。”陳譯嘆息道:“完了,完了。”楊檬不明就裏,蒙蒙地道:“小人做得天衣無縫,有何不妥么?”王會聰道:“皇上為顯愛民之心,特着王公公放開部分禁園,許民采果,我們抓了四個摘桃人,百姓都道皇上無信,皇上知道了,龍顏震怒,要問我們南城兵馬司失職之罪,現在人已死,我們幾個如何擔得了這天大的罪責!”

“啊?”楊檬大吃一驚,當差二十多年,自然知道這件事的後果有多嚴重,聽了王會聰的話,楊檬唬得臉色蒼白,有如死屍。

王會聰、陳譯一籌莫展,楊檬稍稍平靜下來,分辯道:“此事也不能全怪我們,我們怎知皇上放開禁園的事?”王會聰道:“皇上可不管這些。”楊檬道:“只有將責任推到四荊身上了,人是他們抓的,又是他們送來的,與我們何干?”

3

曹印正與四荊在屋內喝着茶,研討着行法之策,旗慰帶着傳旨太監進來,曹印大喜,料想是皇上要下決心行法推令了,忙帶四荊整冠相迎。傳旨官道:“曹印接旨。”曹印與四荊激動地跪地府拜,洗耳恭聽,只聞傳旨官朗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慕堯舜之德,推仁義於天下,敞開禁園,欲利百姓,奈何酷吏無道,壞朕法度,害朕子民,慮死無辜百姓趙四兒、李可、李琅、禹豐,其情可恨,其罪難赦,特着曹印全權查察,嚴懲兇徒,勿失朕望。欽此!

見不是委任自己全權行法,曹印多少有些兒失望,但畢竟是一份審案的差事,也算是給了自己一個嚴行律法的機會,曹印高呼:“臣接旨。”

領了聖旨,送走了傳旨官,荊悝、荊鞅、荊斯、荊非臉色驚恐,曹印怪道:“你們怎麼了,也許,這是皇上委以重任之前,先要試探一下我們的才能,這是好事。”

荊悝道:“恩師,你說得對,這是皇上欲要試探一下恩師。”荊非道:“不,依我看,是朝中奸佞的毒計。”

曹印越聽越糊塗,莫名其妙地問:“這分明是皇上意欲考驗我們,如何扯到奸臣的詭計上去了?”

荊悝憂道:“恩師,你可記得數日前,我四兄弟在南海子抓捕了四個偷桃的竊賊?這四人正是趙四兒、李可、李琅、禹豐。”

“啊?”曹印大駭,雙眼瞪得又圓又大,像要鼓出來一般:“他四人果真冤枉了?荊非不是去詢問過陳公公,說絕無皇上下旨敞開禁園之事么?”

荊非道:“不錯,那日弟子找到看守南海子禁園的陳公公,他聽說有人偷桃,也大為氣憤,信誓旦旦地說從未接到過什麼聖旨,囑咐請弟子速將竊賊交付有司嚴辦。”

曹印道:“荊非,你持我通天笏速去南海子傳陳公公前來問話。”荊非去了,一個時辰后神色驚慌地回來道:“恩師,據南海子禁園監守太監李公公回話,禁園裏並無姓陳的公公。”

這一消息如驚天霹雷,震得曹印軟軟地癱了下去,荊斯手疾眼快,一把扶住恩師,將他攙到椅子上坐下。

4

曹印帶着幾個旗慰走訪了死者親屬和鄰居,錄了證詞,重新驗查趙四兒、李可、李琅、禹豐屍身,查明是受刑而死,並非畏罪自縊。又查出四人被抓當時就向四荊做了申訴,用刑之前又向南城兵馬司做了辯解,但四荊不信,將他們捆綁強行押走,陳譯、史明波、楊檬不聽,擅自動刑突審。再查出事後有數十百姓喊冤,都聲稱南海子已對百姓開禁,皇上允許百姓入園采果,但王會聰既不上報,也不向宮廷核實事情真偽,而是濫用權威,強行驅散,致使趙四兒、李可、李琅、禹豐含冤受屈而死。

曹印道:“押解途中,我亦詢問四人,他們申辯已,我卻不信,令你四兄弟將他們移送兵馬司,失察之罪難辭其咎。”

“不,錯抓人的是我四個,預審人的是我四個,決定移送南城兵馬司的人也是我四個,恩師半途碰巧相遇,隨便問了幾句,即便恩師不說,我們也會依律移送有司,此事與恩師何干?”荊悝忙為曹印開脫。

荊鞅、荊斯、荊非均道:“是呀,此事罪在我們四兄弟,與恩師沒有干係。”

曹印道:“你們休要替為師開脫,我若是普通百姓也就罷了,身為朝庭命官,皇上的臣子,緝兇捕盜乃職責所系,為師要是謹慎一點,細聽他四人辯解,親到皇宮查詢,必然問出真情,也不至於出此大錯,這失察之罪豈能輕免!”

荊悝提醒道:“此次行法,千載一時,良機若失,對私,恩師心血破滅,畢生所求毀於一旦,對公,朝廷腐敗依舊,百姓疾苦更甚,大明江山危矣。此事因我兄弟四人而起,我四人入罪了,只要恩師在,行法尚有希望,若恩師一定要將自己牽扯進來,只怕……”

曹印心頭一震,是呀,我若因這事入罪,以後再也沒有機會東山再起了,個人毀譽事小,天下蒼生事大,可是,此事自己確實有責,豈可因無人知曉而逃避律責?皇上聖明,定會理解我的過失。曹印沉思過後,驀地抬頭道:“曹印為民,守法如山,曹印為官,執法如鼎。你我師徒既已失職,當如實上奏皇上,但願……皇上開恩,念在你我師徒一片赤血丹心份上,令我五人戴罪行法,將功補過。”

四荊聽了,知道無法勸阻恩師,齊齊地跪於恩師跟前,荊悝道:“請恩師速速將我四人捆縛,押入大牢候審。”

眼看自己不得不親手將愛徒送入大牢,曹印肝腸寸斷。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許這就是劫數。

曹印一咬牙,呼來旗慰道:“將他四人送入大牢候審,再持我通天笏到南城兵馬司拘押王會聰、陳譯、史明波、楊檬,他八人之罪,待我查明罪責,奏明皇上后再定罪處刑。”旗尉驚問道:“荊大人四人何罪之有?”荊悝道:“你休多問,速帶我四人去大牢吧。”

5

次日刑部大堂里,曹印將王會聰、陳譯、史明波、楊檬一一押來訊問,細讀了屍檢格目,查明了事情真偽,又令荊家四兄弟作了供詞,再找來十幾個村民作證,自己也寫了一份自供狀,將案卷整理成冊,寫了奏章,派人一併呈送入皇宮御批。

王承恩見了奏章,冷笑一聲,也不打開,逕往乾清宮,恰逢崇禎帝正在批閱兵部奏章。帝得知李自成、張獻忠、唐海等流賊大肆劫掠中原,而官軍卻節節敗退,不禁大為光火,拍桌罵道:“廢物。”王承恩見了,勸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朝廷雖然暫時失利,但終究佔據優勢,臣舉一人,可破賊寇。”崇禎帝大喜:“卿舉何人?”王承恩道:“孫傳庭深諳兵法,頗有謀略,他曾一戰克敵,擒獲賊首高迎祥,三年前因遭楊嗣昌陷害,現在獄中待審。皇上若能重啟此人,令他帶兵剿賊,大事可成。”帝大喜:“對,朕怎麼將他忘了。”

崇禎帝當即傳旨,釋放孫傳庭,命立即進宮面聖。王承恩奏道:“曹印有奏章一份,請示兵馬司酷刑逼死南海子百姓一案該如何處置。”帝道:“朕已命他為主審官,他依律而行就是,怎麼又來煩朕?”王承恩道:“臣這就傳皇上口諭給他,令他依律斷案,不可姑息兇手。”王承恩說完,徐徐退出。

曹印本想着皇上看了奏章后能發現此案疑點,下旨赦免四荊,不曾想盼來的口諭卻是叫自己依律而斷,不得已,只好開堂公審。將一干人犯拘押到堂后,着王會聰、陳譯、史明波、楊檬、荊悝、荊鞅、荊斯、荊非依次招供畫押,判道:

犯人王會聰、陳譯、史明波、楊檬四人身為兵馬司官吏,本當依律訊問人凡,以彰王法,四犯卻濫用酷刑,逼死良民,以罪當誅。犯人荊悝、荊鞅、荊斯、荊非四人身為官差,錯捕百姓,不聽申辯,強行移送兵馬司,其罪不赦。犯人曹印身為朝廷命官,眼見四荊捕盜,未加細究,慫恿將人移送有司,致使誣陷良民,亦有失察之罪。本官以《大明律**罪犯條例》之律例,判王會聰、陳譯、史明波、楊檬斬刑。以《大明律職官犯條例》之律例,判荊悝、荊鞅、荊斯、荊非斬刑,判曹印徒七年。

下完判詞,曹印令衙役將自己帶上枷鎖,衙役大驚失色,不知所措,曹印道:“諸位有所不知,當時四荊抓捕趙四兒、李可、李琅、禹豐后被我撞見,我簡單詢問了幾句,即讓四荊將人犯押往兵馬司受審,身為朝廷捕盜命官,疏忽大意,當受責罰。”

荊悝爭辯道:“此事全怪我四人未加細查捕錯了好人,與恩師無關。”荊鞅道:“恩師碰見時,我們已抓了人,正準備送往有司,恩師何罪只有?”荊斯哀求道:“大明尚需恩師行法強國,恩師不可自陷圇圄!”荊非提醒道:“皇上對恩師寄予厚望,天下百姓對恩師殷殷期盼,恩師三思。”

曹印道:“我之過失,我心知之,你四人勿須再言。”又走向衙役,邊走邊道:“有人指責我大明律法律民不律官,律賤不律貴,律貧不律富,曹印今日推卸責任,豈不是正好驗證了此流言?”到了衙役跟前,曹印脫下官帽官袍,跪下道:“請上枷。”

幾個衙役相互望望,平日裏都知道曹印行法一絲不苟,可今日他自己將自己判了刑,眾人還是吃驚不小。曹印再催道:“你等要徇私枉法,陷曹印於小人?”衙役們再才戰戰兢兢地給曹印上了枷。

荊悝道:“恩師,依我大明律法,七品以上官員犯案,須報御批。且八議中有‘議賢’之論,光宗皇帝稱恩師和王常月、羅空、方青為四賢,今日恩師雖自判徒刑,亦不可入大牢,須待朝廷‘議賢’後方能定奪。”

忽聞一人哈哈大笑而至:“說得好,曹大人又是七品以上官員,又屬‘議賢’之列,今雖有罪,也當戴罪履行公務。”眾人一看,原來是大理寺卿秦誠踏步而來。秦誠笑道:“此案既已定下,還請曹大人即刻行刑,至於曹大人之罪,我們大理寺自會擇日上奏皇上,是赦是准,俱憑聖意。”

聽了秦誠的話,曹印愕然,四荊不語,獨王會聰、陳譯、史明波、楊檬哭訴道:“秦大人何故絕情如此,豈不容我眾人與妻兒話別一二?”秦誠故作為難狀道:“非我無情,實乃為曹大人聲譽做想,世人都知道曹大人執法如山,今既已定罪判刑,卻不立即執行,拖延下去豈不引人非議?世人必定會說:‘曹印如此遷延時日,乃等待皇上開恩特赦,他向來行法果斷決絕,今輪到自己的愛徒了,也枉法徇私,真虛偽小人也!’”

四荊聽了大驚,荊悝急道:“犯官認罪伏法,請恩師即刻行刑!”荊鞅道:“我兄弟四人跟隨恩師乃三生有幸,今日死去,無牽無掛,恩師不必猶豫。”荊斯道:“今日之事乃奸人所為,恩師若如遲緩,只怕有人會在皇上面前再進讒言。”荊非催道:“望恩師速斬我等八人。”

看了看哭作一團的王會聰、陳譯、史明波、楊檬,又看了看陰森冷酷的秦誠,曹印心知他是公報私仇而來,雖有滿腔怒火,卻又發作不得,畢竟大理寺的職責是審錄天下刑名。思來想去,最終只得咬牙道:“行刑。”

6

菜市口刑場上,曹印身為監斬官,戴着枷鎖端坐在案桌後面,臉色凝重。秦誠坐在側首,一臉的奸笑。大小官差、錦衣衛旗慰、劊子手五百餘人將刑場映襯得陰森森的,再加上一陣陣秋風呼呼吹來,讓人倍覺凄涼。

數以千計的百姓聽說曹印以戴罪之身,將自己的四個愛徒判了斬刑,都爭相來觀,有的惋惜,有的哀嘆,有的罵他愚蠢,有的贊他清廉。王風、王雨兄弟倆受唐海之命前來京師刺探朝廷軍情民意,恰好聽聞此事,也趕過來看熱鬧。

“曹印瘋了,四荊是他徒弟,就因誤抓了好人,竟要與行兇殺人的酷吏同領死罪?”王雨悄悄地咕噥着。

王風道:“你我不懂律法,看曹大人那臉色,他定是迫不得已。”

王雨道:“什麼迫不得已,此人為了標榜自己為官公允,竟然毫無人性,虧大哥時常贊他。”

王風道:“曹大人和唐大哥都是大仁大義,大公大正之人,你休以小人之心度之。”

忽聽一人高唱:“賜酒……”放眼望去,見一大漢端着酒罈,另一漢子提着竹籃,從籃里取出八個碗依次放在八個犯人面前,王會聰、陳譯、史明波、楊檬跪在地上,嚇得人都軟了去,哪裏還端得起酒碗。荊家四兄弟雖也是跪着,卻昂首挺胸,毫無懼色。

曹印見愛徒淪落到這般地步,不禁心如刀絞,想着當年相識相知的往事,忍不住悲淚涔涔。四荊見了,俱笑道:“恩師切莫悲傷,徒兒今生無憾!”說罷,四人伏地三拜。

秦誠見曹印遲遲不忍行刑,心怕出了意外,急催促道:“曹大人,是時候了。”見曹印不語,秦誠冷冷地復催:“曹大人猶豫不決,難不成想袒護愛徒?”

四荊見恩師為難,相互看了看,各自會意。

荊魁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高吟:

一生光明耀九州,滿腔正氣撼風雲。

壯士難酬人間志,豐都亦要揚法魂。

荊鞅見了,也舉碗喝了,接道:

一生光明耀九州,滿腔正氣撼風雲。

鐵血丹心酬日月,不負大明守法人。

荊斯笑了笑,亦喝了酒,吟道:

一生光明耀九州,滿腔正氣撼風雲。

不負天地我去也,十殿閻君跪地迎。

荊非也飲酒抹嘴,亦大聲吟道:

一生光明耀九州,滿腔正氣撼風雲。

書生笑傲斷頭刀,不輸金甲大將軍。

各自吟完《臨刑詩》,四荊哈哈大笑,曹印聽了,大為欣慰,從座位上站起來,緩步移向四位愛徒,吟詩讚道:

一生光明耀九州,滿腔正氣撼風雲。

男兒何愁含冤死,但憂蒼生不太平。

吾子一腔熱血湯,可堪君王忠義魂。

千秋麒麟寶閣里,自有萬載青史名。

四荊聽了,欣喜地點頭,雖滿眼的熱淚,卻是一臉的喜氣。

曹印與愛徒一一擁抱后折身回去,在案桌後站定,將心一橫,手抽令簽遠擲於地,高喊道:“行刑。”

劊子手手起刀落,八個犯人頓時倒在血泊之中。

曹印呆了,秦誠笑了,圍觀百姓咋舌了。

刑場上一片唏噓之聲……

7

王風王雨默默地走在北京清冷的大街上,路人紛紛感慨着曹印淚斬愛徒的悲壯。王風道:“曹印帶着枷鎖,被押入都察院大牢,不知吉凶如何。”王雨道:“此人愚昧,落到這步田地,活該。”

二人正說著,忽有兩個錦衣衛旗慰攔住去路。王風大驚,心想我和弟弟奉唐大哥之命潛入京城為義軍探聽情報,如被錦衣衛抓了,必死無疑。王雨也是受驚不小,暗思:傳言京城內外遍地是錦衣衛、東廠的探子,看來我和哥哥什麼時候不慎漏出了破綻,被這幫惡狗給盯上了。

兄弟二人暗暗叫苦,都在思索對策。

“喂,你二人瞎說什麼?曹大人進都察院大牢了?誰說的?”其中一個旗慰怒問。又一老婆婆趕上來抓住王風道:“皇上不是要重用我兒行法么,怎會又將我兒投入大牢,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婆婆見王風王雨驚詫不語,復抓住那兩個旗慰追問:“你們說我兒復官,奉我兒之命接我來京城享福,如今我兒何在?”

兄弟二人這才明白,原來這兩個旗慰是千里迢迢接曹母來京的,他們並不知道京城發生的事,剛才聽了自己議論曹印,這才攔路問話。

王風道:“聽說是四荊誤抓了四個百姓,將他們送往南城兵馬司受審,那四人熬刑不過死了,皇上大怒,令曹大人審案,曹大人判了愛徒斬刑,自己也引咎入了大牢。”

那兩個旗慰聽了,嚇出一身冷汗,心怕帶着曹母是個禍害,二人竊竊私語一番后道:“老夫人,我二人奉命接你,現已到北京,你老人家請自便罷,我們還需回刑部復命,就不陪你了。”說完,二人倉惶離去。

曹母也不管他二人,抓住王風道:“小兄弟,務請帶我去都察院大牢一趟,我要見見我兒。”王風一來敬重曹印忠貞剛烈,二來憐憫曹母無依無靠,扶着曹母道:“老婆婆,我兄弟二人以前也與曹大人有過一面之緣,知他是個清官,走,我們帶你去。”

三人來到大牢門口,王雨摸出一錠銀子交與獄吏,說明來意,那獄吏見有利可圖,笑道:“請老夫人稍後,我這就去通報。”

過了許久,獄吏出來了,滿臉的無奈,三人迎上去詢問緣故,獄吏道:“此事無可奈何,你們下月再來。”

王風道:“老夫人千里迢迢趕來,還請大哥行個方便。”

獄吏道:“非我為難,曹大人不見,我也沒有辦法。”

王雨詫道:“曹大人不願見自己的母親?”

獄吏道:“正是,我跟他說你母親來京城了,就在大牢外面,我這就帶她來見你。曹大人道:‘依大明律例,犯人親屬非節假日不得探監,我雖思母心切,然不可壞了大明法度。’”

王雨大怒:“曹印何以迂腐至此!”

曹母聽了大笑道:“我兒遵守法度從不徇私,真不負光宗皇帝厚愛。”又嘆道:“唉!我一時思慮不周,差點壞了我兒名聲。”說罷蹣跚而去,邊走邊笑。

二王追上去問道:“老夫人慾往何處?”

曹母道:“多謝二位小兄弟,我自有去處,勿勞挂念。”

恰在此時,有一隊官軍匆忙趕來,王風、王雨懼遭盤查,只得退入小巷迴避。待官軍過去后再出來時,已不見了曹母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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笏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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