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隱文:鏈月晴冥
刈州城外鏈月山
段冥信步走在青草遍野的鏈月山上。
一大早起來,他推絕了薩容邀他一同去歸螢衛隊隨行的邀請。本想多睡一會兒,奈何多年來早已養成了日出而起的本能。
他睡意全無,唯有向城外走出來。
大好春光,莫要辜負了才是,他這樣想。
是走到了鏈月山下,他才完全甩掉了身後那片嘈雜的喜樂聲。
謝天謝地。
好天氣果然可以讓人擺脫壞心情。段冥望着漫山遍野的一片青蔥,身上的夾衫在春末的,山風微涼的早晨里不免有些單薄。然而在陽光之下,卻也無須運氣,就可以感受到令人踏實的溫暖。
適才路過鏈月湖時,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一天的雪夜,他聞聲而來,看到歸螢在唐曲奚劍下險些喪命的一幕。
是啊,自從她失去了溫靈的記憶以來,教主便再未指派給他們二人任何兇險的任務。那一次,便是他與歸螢的第一次同生共死。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歸螢不顧性命的擋在自己身前。
這樣彌足珍貴的第一次,他又怎麼會忘懷呢?
可是她今日便要嫁人,她再也不會像那一夜那樣,為自己奮不顧身了吧。段冥這樣想着,便自嘲的搖着頭笑了笑。
許是登山登得忘情,身上不知何時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段冥見前方一片平坡,便駐足下來,仰頭閉眼感受着越來越燦爛的陽光。
又一陣山風吹過,夾雜着去歲凍死的長草的清淡氣息。這氣味遽然勾起了深深埋藏在他回憶之中的某個夜晚,他睜開雙眼,緩緩掃視着四周,這才發現,此處正是當初,他與溫靈最後一次相見的地方。
那一夜,鏈月山上月光清亮,初冬的空氣還不是那麼寒冷。
那一夜,她對自己是那樣溫柔,甚至還說出了,讓自己脫離尾教這樣的話。
那一夜,是他第一次見她流淚,原來她流淚的樣子,也是那麼美。
那一夜,她將訇襄劍交給了自己,做了最後的訣別。
之後所有事情,都變得不可控制,也變得與自己無關了。
比如她受了那樣重的傷,比如她的失憶,比如她遇見了宮幡……
比如她嫁給了宮幡。
其實,決定祝福的那一刻,段冥並沒有真正完全做好往後所有的打算。
歸螢是尾教罡風旗的旗主,是教主原本最寵愛的人。雖然後來因為白曉寒的上位,教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對罡風旗指派任何任務。但是他深知教主對溫靈的感情,絕非白曉寒可以撼動和取代。只要教主回過頭來,就一定會重新找上舊寵。
想到這裏,段冥不禁一陣寒顫——以教主的心性,若是知道了她已經嫁了旁人,必然雷霆震怒,以尾教全數兵力征討罡風旗和大衷。
雖有薩容的仗義支持,但在段冥心裏,還是有着深深的恐懼。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有一種直覺,覺得教主有着這個世上無上的力量,即便有大衷百萬雄師為後盾,這一仗也未必打得贏。
那個可怕的男人……
而若當真開戰,歸螢有宮幡相護,而自己卻漂泊江湖。別的他不怕,但他和歸螢乃是互融之身,如果屆時自己被教主發現了蹤跡,那豈非白白害了歸螢的性命?
思緒深沉,身後猝不及防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隨即便是一聲女子的尖利叫聲。那叫聲着實尖銳得緊,竟比游勇的嘶鳴還要刺耳數倍。段冥捂着耳朵猛然回頭,卻見原是一個女孩才從山上跑下來。一時看到自己,也是相顧愕然。
“你是誰?”
那女孩並未答話,只是仍舊用恐懼的眼神望着段冥,似乎受驚不小。段冥細細打量,卻見那女孩一襲柴染色粗麻長衫,那衫子單薄破舊,麻布已經被磨得有些薄脆,微風盈盈,貼在那女孩瘦弱至極的身體上。
而她的臉上也是抹了一層又一層的塵垢,似是許久未曾清洗。然則雖不整潔,卻難掩其俏麗姿色,女孩那張白嫩的臉蛋生得俊俏小巧,尤屬下巴最為精緻耐看。此刻睜大着一雙眼睛,叫人無不心內生憐。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段冥見她像是受了驚嚇,便不由有些愧疚,“我只是…今日…罷了,你不是刈州人士吧?這座山他們是不準尋常百姓上來的,你不知道嗎?”
那女孩聽段冥絮絮說著,卻仍舊一聲不吭,只將一雙顫抖的小手下意識的護在胸前,一雙大眼睛愈發蘊滿了淚水。
“你…你別哭啊。”段冥見那女孩流淚,愈發有些慌張,無措的將手中的侓慛劍別在身後,然後有些緊張的向女孩綻開一個明媚的笑容,“你看,我不會傷你的。”
女孩看着段冥放下長劍後向她伸出的雙手,似乎安心些許,緩緩將護在胸前的拳頭放了下去。
“你…有人想傷害你嗎?”
那女孩仍不做聲,只定定望着段冥。
“看來你不會說話。”段冥盡量將語氣放得輕柔,“你放心,我有劍,我可以保護你。”
那女孩照舊一聲不吭,從頭到腳上上下下對段冥打量個不止。她的臉真的很小,在這樣的一張巴掌小臉上,她的五官當真顯得精緻極了,也美麗極了。
“你的鞋都磨破了…”段冥看着那女孩裙擺下露出的血漬未乾的腳趾,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大石頭道:“來這邊坐坐吧。”
他說著,便取下長劍,自己在那塊大石上坐了下去。然後對着那女孩溫暖的,咧嘴笑了起來。段冥的笑容是那樣的明澈乾淨,不帶半分雜質。許是被那樣的笑容感化,那女孩思忖許久,終於也緩緩挪步,向段冥走了過去。
被陽光曬了一個早上的石頭是那樣溫暖,女孩坐上去的一瞬間,便覺渾身舒爽,彷彿這許久以來的奔波勞碌都盡數化去,不由笑了起來。
段冥看見身邊的女孩笑了,也不覺心情舒暢,仰頭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呢?我在這裏的原因是,我最好的朋友今日成婚,我不想在刈州城裏待着……”
女孩轉頭望向身邊的段冥,撲了撲一雙濃密的睫毛,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會說話似的。
“啊…我們的關係很好…她嫁得很好,我是說,新郎很好。只是…”段冥說著,看到女孩不解的眼神,一時也有些羞澀,“沒事…這裏面有些複雜,我就不與你說了。”
女孩望着段冥從頸窩一分分蔓延至臉頰的潮紅,眨了眨眼睛,便垂下頭去,漫漫用雙腳踩着自己的影子玩。
段冥看她不笑不鬧,也不言語,便不由有些局促:“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女孩也不驚訝,再度轉過頭來,向段冥眨了眨眼睛。
“十年前的一個冬天,在一個叫沅岸的小漁村裡,有一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從小就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也沒有家,便一直以乞討,偷盜為生。他特別瘦,也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他的衣服都是撿來的,村子裏大人不要的舊衫,大極了,就比…比你身上這件還要破!”
段冥自以為開了個有趣的玩笑,轉頭笑着望向女孩。卻見那女孩仍舊不過直直盯着自己,臉上沒有半分笑意。
“然後有一天…對,有一天下了雪。”段冥清了清嗓子,有些尷尬的繼續道:“那個小男孩太餓了,他走在大街上,感覺自己就要餓得暈過去。他再也忍不住,抓過身邊鋪子上的一隻燒雞,撒腿就跑,一邊發瘋似的啃燒雞,一邊發瘋似的跑。”
他轉頭看了看女孩,她仍舊沒有任何錶情。
好吧,至少她在聽。段冥苦笑着,心裏這麼想。
“可是他餓得腿軟,才跑到岸邊,還沒等鑽到林子裏,就被燒雞鋪子的老闆追上了。哦,忘了告訴你,男孩已經不是第一次偷老闆的雞。實際上啊,那一條街上的每個鋪子,燒雞,豆糕,包子,餛飩,冰糖葫蘆…那個男孩都偷過很多次了。
老闆氣壞了,他拿着木棍,說今天非要打死那個小毛賊不可。他說著,就一棍一棍,打在小男孩身上。可是男孩並不喊,也不哭,他實在太餓了。他就那樣一邊被人打着,一邊死命護着懷裏的燒雞,大口大口的嚼碎,咽下去。”
女孩見段冥的眼睛裏泛起一層淚花,不由咬了咬嘴唇,垂下頭去繼續看着自己的影子。
“就在小男孩快要被打死的時候,他看到冰湖上突然出現了兩個黑衣身影。那兩個身影一大一小,大的那個身高八尺,是一個男人;而小的那個不過與我一般高矮,甚至還沒有我高。
當時小男孩已經在失去意識的邊緣,看得也不太真切。他似乎看到那兩個黑衣身影緩緩向岸邊走來,然後,他們好像是看到了小男孩,那個小的身影,就抬手把斗篷的兜帽放了下來。
那是一個小女孩。
看到女孩面孔的一瞬間,男孩就好像墜入了自己的夢境。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美麗的面孔。她的眼睛就像漁夫們從沅江里打上來的黑珍珠,她的皮膚比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花還要白。
然後,女孩轉向了她身後那個將面孔藏在兜帽里的男人,她說話了。
‘他要死了。’她說。
小男孩當時頭上挨了好幾棍,耳朵嗡嗡作響,已經聽不清那個男人說了什麼。
他確實是要死了。
‘靈兒,你去試試。’他好像是這麼說的。
然後,一切就都真的像是做夢一樣。小男孩看到女孩一下子飛到了自己的身邊,輕輕一揮手,那根木棍就和燒雞鋪的老闆一起滾在了地上。
小男孩伏在雪裏,看見不遠處女孩的裙角,便艱難的伸手,想要去抓。
他從未見過那樣一塵不染的裙角。
可是無論怎麼掙扎,他都抓不到。
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用手撐起身子。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間,他聽到女孩對自己說話了。
‘你叫什麼名字?’
‘段冥,你呢?’
然而女孩並沒有開口,又或許是男孩已經失去了意識,沒有聽到女孩的回答。
他暈倒在了女孩的腳下。”
“然後呢?”
段冥沉浸在綿綿回憶當中,這才遲鈍的驚覺身邊的女孩既然開口說了話。
“你…你會說話?”
“然後那個小男孩和小女孩怎麼樣了?”
“啊…然後他們——啊!”
右手猝不及防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段冥抬手一看,已是鮮血噴涌。
是歸螢……
幾乎是當時就喪失了理智,段冥瞬間從大石上彈起,抄起侓慛劍拔腿便往山下狂奔,一眨眼便已不見了蹤影。
“喂…你就是那個小男孩吧!”
女孩望着段冥背影消失的山下,心中有些許久違的惆悵。
“我叫裴水晴……”
一陣山風吹過,拂起女孩長長的髮絲。她輕輕嘆了一口氣,似是在對適才這場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的相遇道別。
“還以為,你能救我呢……”
她仰起頭來,任由明媚的陽光傾灑在自己的臉龐上。
美好的陽光下,空氣里這種自由的味道,下一次再聞見就不知什麼時候了吧。
她笑了笑,心裏這樣想。
《殺手小皇妃》第一部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