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婚(二)
我本是無心取笑,卻見關雎的臉登時紅了起來:“他那樣忙,哪裏有時間喝什麼茶呢…原是,原是我們在府門說了些話——”
“——說話?你竟也有同人家好好說話的時候?”蒹葭也來了興緻,“我倒想聽聽,小洛公公同你說了些什麼?”
“洛公公一心向著皇上,而皇上一心向著我們姑娘,所以我們自然說的是姑娘啊。”
“說我?說我什麼?”
“洛公公也是好心,才會提醒我們這個。”關雎脹紅的臉露出幾分嚴肅神色,“姑娘,你可記得之前皇上初定迎您入宮的時候,有兩個小太監去桃銷樓報喜的?”
“是啊,怎麼了?”
“在宮裏當差的人看來啊,一般這樣報喜的差事都是肥差,因為臣子心情一好,或多或少總會給些賞賜的……”
我恍然:“啊…是了,那天我與段冥在院子裏放風箏,聽他們傳來消息,一時歡喜的不知怎樣,並沒有給他們打賞。怎麼,洛公公是看這兩次傳旨我也都沒有打賞於他,所以不高興了嗎?”
“人家才沒有不高興!人家是總管太監,皇上跟前的紅人,怎麼會因為這點子小事不高興!”關雎的反應有些劇烈,“人家只是怕姑娘您不懂規矩,將來在宮裏頭做主子,沒的被那起子奴才們嚼舌頭。”
“是是是,人家洛公公心懷大度,自然只是好心提醒。”我與蒹葭交換了個竊笑的眼神,“所以是怎麼樣,那兩個小太監在宮裏說我吝嗇小氣,不懂規矩了?”
“若只是說您吝嗇小氣,奴婢還哪裏犯得上在您跟前說嘴?”關雎愈發皺緊了眉頭,“那兩個眼皮子淺的東西沒討着油水,便心生怨念,在宮裏大肆造謠,說您和段少俠關係曖昧,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的不清不楚!”
“什麼?”蒹葭聽到此處也變了臉色,在我耳邊用極細微的聲音道:“如今皇上力排眾議接姑娘入宮,已是惹得朝野非議,如果再有人在宮裏傳謠誹謗,那皇上和姑娘豈不是愈發難做?”
“倒也沒有你說的這麼嚴重,”關雎臉上帶着類似驕傲的神色,“還好洛公公耳聽八方,聽見了他們說的這些渾話,當即便把他們攆出宮去了。”
蒹葭仍自眉頭未展:“如此說來,我們倒是欠那小洛公公一個大人情了。”
“洛公公自是要謝,只是他在宮幡跟前當差,做着一切自然也首先是為了宮幡着想。”我揮了揮手,又打趣的望向關雎,“倒是有些人,以為把故事講的繪聲繪色就可以矇混過關了。可騙不了我,就算洛公公與你談了這些,你也不至於這麼久才回來吧?”
關雎臉頰又是一紅,聲音無端便輕柔了幾分:“那人家好心提醒,又幫了姑娘和皇上這麼大的忙,奴婢自然想好好報答一下,可是奴婢又身無長物,想了許久…也就頭上那姑娘賞的翠玉簪子值些錢…所以……”
“——所以你便把簪子給了人家,權當謝禮了?”蒹葭有些忍不住笑,“他竟也要了不成?”
關雎手上不停攪着絹子,一幅小女兒情態:“我怕他不要,於是拔下簪子便塞到他手裏,不等他回絕,便一路跑回來了……”
“你要真是那副樣子,人家倒也不一定會回絕。”我打量着關雎頭上盤得規整的髮髻,“於是你便又回自己房間,重新梳好了頭髮才過來的,是不是?”
“今日是姑娘的大好日子,全城矚目。奴婢身為姑娘的貼身侍婢,自然不敢輕慢了儀態,讓人看了笑話去。”
“有沒有人看你笑話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回頭進了宮,一定有人眼睛不眨的看着你就是了!”
蒹葭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關雎羞得滿臉通紅,站在原地連連跺腳。
這樣打趣關雎着實有趣,令我一時間竟忘記了困意和飢餓。還是站了一屋子的嬤嬤看我們主僕三人嬉笑打鬧不成體統,心急如焚的催促我趕緊帶上冠子。
這廂穿戴齊整,妝容畫畢,我強抵着木椅靠背,不讓沉重的鍍金累絲飛鳳朝冠把我的脖子壓斷。眾人屏息斂氣圍着我左右站定在小院廊下,這個時候我才終於感覺到了無比的興奮和緊張。
冰涼的雙手直冒虛汗,飢餓感令我抬不起眼皮,關雎和蒹葭時不時的輪流替我擦拭着額頭和頸窩沁出的汗水,生怕我未出府門便花了這一臉精緻的濃妝。
“姑娘…”蒹葭看我一滴汗水從發冠中沁出,緩緩滲入黛眉,最後滑入半睜半閉的眼睛,不由大驚失色,壓低了聲音道:“姑娘…您沒事吧,您別是中暑了吧?”
“我不知道…我……蒹葭,這衣服太厚了,我好餓啊——”
“——這樣不行,奴婢去小廚房取些冰碗來吧…”關雎又是心疼又是害怕,“蒹葭嘴上說今天不讓您吃喝,可是為防萬一,昨晚就吩咐奴婢備下了吃食,奴婢現在就去取來!”
關雎撒腿就跑,不顧身後一眾嬤嬤的呼喚一溜煙跑出了院子。不到半盞茶,我便滿心歡喜的看到她端着一小碗冰鎮蜜果跑了回來。
“了不得了,我看見侯爺往後院來了,就跟在我身後!”關雎滿頭大汗,撲通一聲跪倒我面前,盛了一勺果子送到我嘴邊:“——來,姑娘,快吃……”
“蠡侯大人到!”
才聞到清新的甜味,一聲太監的長鳴,還沒到嘴的果子就這樣被關雎倉皇收回了身後。越過她急急爬起的身體,我看到院外已停了大隊人馬,侯爺大步走進院子,臉上是一如春光的明媚燦爛。掃了一眼匆匆爬起的關雎,便不由抿嘴一笑,大步向我走了過來。
“仰承陛下天恩,予老臣冊婚之責,皇貴妃娘娘在上,請受老臣一拜!”
“——侯爺快快請起!”
見我看到侯爺拜下急得幾欲起身,蒹葭眼疾手快,及時上前將侯爺扶了起來。
“侯爺,在外您是我的義父;在內您更是我的救命恩人。這一拜,歸螢實在承受不起啊!”
“如今只差一個儀式,你便是大衷唯一的皇貴妃。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又有誰的叩拜是你受不起的呢?”侯爺笑着將蒹葭推回我的身邊,已是笑中帶淚,“你與陛下守得雲開,苦盡甘來,歸螢…老臣着實,着實為你高興。”
我站起身來,走到侯爺身邊握住他的雙手:“侯爺,當日若無您仗義相救,自沒有今日大衷的皇貴妃。先皇時奪嫡之爭,若無您數次暗助,我與宮幡也不會走到現在。您是歸螢的恩人,也是大衷的恩人。這一拜,合該…合該歸螢來拜您才是啊——”
“——娘娘不可!”
我這一屈膝,便驚得院中諸人齊齊圍了上來。侯爺見我幾欲落淚,唯有拭去自己臉上的淚水,再度對我綻開喜氣洋洋的笑容。
“今日是您與陛下大婚之日,除了陛下,您是不能叩拜其他任何人的。”侯爺反握住我的手,隨即朗聲道:“時辰不早,車隊還候在外頭,還請嬤嬤姑娘們伺候娘娘出發吧!”
眾人得令,便將大紅蓋頭往我頭上一覆,簇擁着我往停在院外的鳳輦走去。關雎手裏仍自握着那一小盞冰碗,為難良久,才要放在石階上,侯爺見了便微微一笑,噓聲道:“帶着吧。”
這頭關雎和蒹葭扶我上了八乘鳳輦,我便再顧不得儀態,一把掀開蓋頭,粗魯的接過關雎遞上來的冰碗,一飲而盡。立夏的上午配着這敲敲打打的喜樂,顯得格外燥熱。好在這鳳輦清涼透風,十分愜意,不必說,自然又是宮幡的心思。
回味着蜂蜜的甘醇與冰果子的涼爽,我正塌着腰閉目養神,忽聽輦外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呼喚:“歸螢,歸螢?”
我向關雎點了點頭,她掀開輦簾,我竟驚喜的看到梳着侍女髮髻的薩容正在一排相同服色的侍女中間,跟着車隊徐徐而行。
想要起身,脖子卻被那宛如泰山壓頂般的鳳冠死死鉗住。薩容見我疼得齜牙咧嘴,便眨了眨她嫵媚的桃花眼,示意我不必言語,只安心坐在輦中便是。
有了薩容的陪護,我心中便愈發有底。加之胃裏有了食物,一大早頭暈目眩的不適感也漸漸減弱了下去。我心中宛如大石落定,歡欣無比,甜蜜異常。
原來這就是嫁給心上人的感覺嗎?
心上人,一想到宮幡的臉,本就愜意的心情便愈發好似浸在了蜜罐里的一般。
這一路實在太艱難,太兇險。我們冒着滂沱大雨低頭前行,完全沒有想過雨過天晴之後,竟會是這樣完滿的晴暖人生。
不知為什麼,我竟突然想起了陸知宇。這三個字浮現在腦海之中時,連我自己都是那樣的吃驚——畢竟在這個世界已經滯留了小半個年頭,而我和他在那一個世界的分手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我努力去探詢自己的內心在想起他時是湧出了怎樣的情緒,然而,只有一片空白。
他走得是那樣突然,而我對於他的遺忘,卻是糅在了這半年裏的每一個驚心動魄的日日夜夜。
或許,我真的放下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