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長亭怨慢
刈州皇城宬玄宮
宮人們被稟雷霆之勢而歸的皇上呵斥,個個嚇得六神無主,也不知緣由,便摔盤打盞,跪了一地叩首不止。蠡侯緊跟宮幡之後,但見宮室中的情形,便皺起眉頭嘆了口氣。
“你們都下去吧。”
宮人們如逢大赦,連忙紛紛叩謝過蠡侯,魚貫退了出去。
“您如今不過初初即位,便要讓所有人對您生懼嗎?”
宮幡坐在榻上,慍怒的瞥了一眼蠡侯,終究嘆了口氣,將冕旒摘下,擱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我先前也以為,父皇當年那般孤家寡人,孤獨的站在高處,都是他自己性子孤僻多疑的緣故。如今我自己也站上了這高位,才明白這做皇帝的苦處!”
蠡侯並未即刻應答,只緘默的將適才宮幡衝進宮室,宮人驚懼之下打翻在地的果盤酒盞一件件拾起。待到收拾乾淨,他方才立定在宮幡身前,無奈一笑。
“不是老臣說嘴,這原不是什麼大事,您又何必與他們那樣置氣呢?”
“——不是什麼大事?怎麼連你也這樣說!”宮幡脖子一梗,對蠡侯豎起眉毛,“你不是不知道我對歸螢的情分。如今我排除萬難登上皇位,便是許她后位又怎麼了?”
“老臣明白。只是正因為有情分在,名分才沒那麼重要,不是嗎?”
“許她與情分等同分量的名分,方是有里有面,表裏如一。”宮幡仍舊負氣,“更何況,這也是朕許給她的承諾!”
“是,陛下愛重歸螢之心老臣明白,歸螢自己更是明白。”蠡侯耐着性子柔聲勸道,“即便陛下真的許諾了歸螢后位,老臣敢問一句,您又是否許諾了何時給她這個后位呢?”
“這……”
“先皇走得倉促,您靈前即位,如今多少雙眼睛盯在宬玄宮?且不說南漠蠢蠢欲動;便是刈州的衷廷上,又有多少大臣家裏養着適齡的千金,算着陛下年少尚未娶妻,想推出自家女兒,全家跟着一舉升天。”
宮幡冷笑:“我道他們的臉色怎麼一水兒的難看,原來是存着這樣的痴心妄念。”
“倒也不是痴心妄念。即便來日歸螢入了後宮,即便她做了皇后,陛下的後宮也總不可能僅此一人吧?”
“為何不能?大衷可有祖制,說皇帝不可一帝一后一夫一妻,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嗎?”
蠡侯一怔:“這…陛下這是怎麼說。娶妻納妾乃是千古常事,何須祖制規定?您若空着後宮,朝臣怕要以此事煩您一輩子!”
“都是父皇慣得他們那樣嘴賤。你只瞧我今日處置了禮部的趙燊,他們再心裏有話,除了鄭弼方,又有誰敢亂說一句?”
“殺雞確能儆猴,但陛下可曾想過,他日您殺光了沒眼色的雞,又拿誰來震懾那些賊心不滅的猴子?王虔禮,還是鄭弼方?”
“我瞧着,那王虔禮頗通為人臣子之道,並不是個冒進的。倒是那個鄭弼方…”宮幡說著便鐵青了臉色,“朕真是後悔,怎麼選了那臭石頭疙瘩一樣的一號人物做了朕的司諫。若非是朕親自提拔了他,即刻處置了他怕不好看——你看朕不生撕了他!”
蠡侯見宮幡發火的樣子同孩童時期一樣,也不由忍俊不禁:“不瞞陛下說,歸螢同您一樣,也曾與老臣說過一夫一妻的這套說法。如今看來,您二位可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了。話說那鄭弼方雖粗直了些,卻也不失諫臣風骨。敢於逆流而上者,才是陛下來日治國所需要的忠正良臣。”
宮幡瞥了蠡侯一眼,聲氣便弱下幾分:“朕何嘗不知道他本性忠正,不然今日他如此忤逆,也不會如此輕易便寬縱了。朝臣的心思一時半會不敢露出來;南漠吃了敗仗,怕也不會即刻生亂。蠡侯,眼下朕滿心裏想的,到底還是歸螢位分這一樁大事啊!”
蠡侯也緩和了聲色:“陛下,今日已然鬧了一場,雙方僵持不下,看得出來,無論是一心直諫的鄭弼方還是各懷鬼胎的滿殿朝臣,您是當真戳了他們的要害了。此時您若再一意孤行,強捧歸螢登上后位。老臣只怕屆時會惹得天下離心,歸螢這個皇后,做的也不會痛快。”
宮幡神色黯淡,泄了口氣:“難道朕登基以來的第一個心愿,竟都不能實現嗎?”
“好事多磨,越是美好的願景越需要時間來實現。依如今的情勢看,您只能先給歸螢一個不高不低的位分,等到風頭過去,您與她再有了一兒半女,屆時再行擢升,想來便不會有什麼反對的聲音了。”
蠡侯說到“一兒半女”的時候,宮幡臉上的怒氣已盡數化去。待到蠡侯說完望向宮幡,看到的便已是一臉的明媚柔情了。
“若當真如蠡侯所言,朕倒也不是等不得。”宮幡強自斂起笑意,“既然你都這麼說,也罷,歸螢是你的義女,想來她也不會怨我。權且安排下去吧,洛蒙——”
宮幡揚聲一呼,便有一年輕的小太監躬身行至殿內。這洛蒙原是先皇貼身內侍何全最不待見的徒弟,先帝仙去后,宮幡身邊無人服侍,何全便薦了數位得力的年輕徒弟,供宮幡選擇差遣。
而宮幡見了那些小太監后,果然讚賞有加,然而讚賞之餘,卻又說先帝地下寂寞,正缺幾個舒心得力的人守陵。不由分說,便將何全與推薦的徒弟們一併拉去了後山皇陵。
卻說幾日相處下來,這洛蒙果然極為得用。不但人生得白凈清爽,辦事也極有眼色。一聽呼喚,他便當即進了內閣,宮幡見他手中持着一方錦書,像是有事要稟,一早在外候着的一般。
“洛蒙,知會禮部,冊蠡侯義女連氏為昭儀,賜夜瑤宮。依皇貴妃禮制,擇吉日迎娶入宮。”
“是。”
那洛蒙躬身應過,卻並不即刻出去。宮幡掃了一眼他手中的錦書,沉聲道:“有事嗎?”
洛蒙低低道了聲“是”,卻仍舊躬身不語。蠡侯當即心領神會,有些尷尬的向宮幡道:“陛下,微臣在此怕是不便,先行告退了。”
宮幡見蠡侯面帶愧色,忙擺手道:“原是小太監新當差不懂規矩,蠡侯切莫多心。”又轉向洛蒙,厲聲道,“沒心沒肺的東西,侯爺又不是外人,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洛蒙聞言一凜,跪下道:“陛下,是南漠的密信。”
此言一出,宮幡與蠡侯便迅速向對方掃了一眼,隨即又匆匆收回了目光。蠡侯甩了甩袖子,恭聲道:“歸螢還在桃銷樓等消息,老臣還要派人把消息告訴她,真的不多留了,先行告退。”
“哦…是了。不必勞煩蠡侯——你們,好生送過侯爺,再把朕的旨意遞到桃銷樓去!”
侍立殿外的小太監聞言應過一聲,便引着蠡侯出去了。宮幡待到透過紗窗看蠡侯走遠,方才再度轉向洛蒙,臉色陰沉得像是暴風雨前的陰雲。
“什麼事?”
——
段冥的笑容溫暖燦爛:“有薩容這個後盾,三個旗主打三個旗主,加之朝廷的兵力,我們未必沒有勝算。”
“朝廷的兵力?”
“對啊,難道你以為,你為了皇上不惜背離尾教,他就會還眼睜睜看着你被舊主追殺不成?”
段冥的話並非沒有道理,以宮幡對我的情義,他自不會允許我身陷險境。只是雖說是這般道理,我又為什麼仍舊覺得心中不踏實呢?
“宮幡新君即位,四方未穩,朝臣們尚不歸心。這個時候讓他為了我發動兵力…只怕會惹得朝臣不允,天下側目。”
“你倒也無須急着給自己扣帽子。皇上要征討的到底是尾教,於衷廷而言,我們本就是江湖逆賊。新君即位,第一時間趁着尾教內亂,清繳了先皇窮盡一生都未能撼動的江湖第一大門派。莫說天下側目,反倒是個威震四方的好機會呢!”
“聽你這麼說,倒像是全然不顧及尾教的存亡了……”
“忠義若能兩全,我也不會做這樣的打算。”段冥嘆了口氣,“其實尾教稱霸江湖這許多年,早已為衷漠兩國深恨,漠國新君雖然年少氣盛,到底吃了十二年前兵敗的虧,休養生息還來不及,自然無力抗衡尾教。而衷廷建國不久,兵力也不見多勢強。而且先皇年邁,已不復年輕時的抱負銳氣。”
“而如今宮幡登基,大衷舉國振奮,氣象一新,也是清算舊賬的最佳時機。”
“正是此理。說來說去,橫豎是有一場大仗要打,不過是早晚的問題而已。”段冥笑得淡泊,“江湖門派欺壓南北兩朝,稱霸天下的局勢已經太久,也是時候…有些變數了。”
看着段冥的笑容,我當即便明白,他是在感慨自己和薩容等尾教中人的命運。如他所言,朝廷若當真與尾教開戰在即,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眾人若要保全,便也成了難事。
“放心吧,大家都不會有事的。說好的陪我放風箏,怎麼說起這些來了。”我扒了扒段冥的手,“快來快來,我想好該寫什麼了。”
我拉過悵然若失的段冥,提筆揮墨,在他粘得精細潔凈的風箏上寫下歪歪扭扭的幾個小字:
寫不了相思,又蘸涼波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