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離別

第六百三十章  離別

午後的時光,溫融融的,總是令人昏昏欲睡。

睡眼怔忪的周佑宸,穿一身銀灰的衫,靠在躺椅上望着窗外青翠的樹梢,久久不動,久久不語。當看着被人攙扶而來的孟夕嵐,他忽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牢牢盯着她來的方向。

見她緩步行來到庭院,周佑宸便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微微張口,笨拙地發出兩個字來。“嵐兒……”

孟夕嵐看不見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早早地伸出手去,很快,便有一雙大大的手掌,回握住她的手。

這是周佑宸的手,十指和掌心處,竟是粗厚的繭子。

焦長卿看着二人執手而坐,默默轉過身去,只給寶珠遞了一個眼色,示意她,自己去到外殿等候。

寶珠知道分寸,忙點一點頭。

周佑宸看着孟夕嵐一直閉着雙眼,歪了一下頭,似有不解。

他不知道她雙目失明,他更不知道什麼是失明……

孟夕嵐摩挲着他的手掌,輕聲道:“宸兒,我今兒是來和你道別的。”

提起這話,孟夕嵐的心底微微有些酸澀。

臨到這最後的時刻,她想要和他掏心掏肺的時候,他卻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聽不懂。

周佑宸握着她的手,將她往自己的身前帶了帶。

“宸兒,我要走了,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周佑宸凝眸看她,根本不懂她在說什麼。他只把她又往身前帶了帶,張開雙臂,似乎想抱一抱她。

他的動作過於僵硬,孟夕嵐只好先伸出雙手,輕輕摟住他的肩膀。

周佑宸似乎對這個擁抱,渴望已久,他低下頭去,嗅着孟夕嵐身上帶着的淡淡香氣。

她的呼吸清淺,而他的心跳怦然有力。

孟夕嵐靜靜地閉上眼睛,一時什麼也不想說了,什麼也不想做了。

因為這短暫的親密,足以撫慰她的心。

靜默過後,孟夕嵐撫着他的後背,淡淡開口:“待我走後,你要好好的,好好陪着咱們長生。”

事到如今,他們之間的怨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長生的父親。雖然,他再不能為他保駕護航,可他仍能陪着他,讓他不會因為失去親人而內心孤寂。

“我全心全意地喜歡過你,也毫無保留地怨恨過你。不過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嗎?你再也感受不到半分悲喜,而我也沒有時間再和你糾纏下去。咱們都忘了吧,把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

“若非世事弄人,也許我們從來不會相見,更不會成為夫妻。你殺了我的孩子,而我也親手把你變成廢人!我對你的怨,你對我的恨,就此扯平,我們兩不相欠了。”

蒼白的手指,慢慢揪緊他的長衫。她給了他翻身改命的機會,而他也給了她諸般榮寵。他們曾並肩同行,也曾互相傷害……

周佑宸聽完她的話,緩緩放開了她,他看着她,嘴唇一動,似乎有話想說,又無法表達。

孟夕嵐微微抬頭,在他的額頭輕輕親了一下。“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曾以為是我救了你。現在想來,我還是真是天真……”

仔細想來,她的確救了很多人,救了孟家,可她也連累了許多人。從過去到現在,她和他,他們一直都在失去。今時今日,自己能真正握在手裏的東西,實在少之又少。然而,那些已經徹底失去的東西,卻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周佑宸神情困惑,抬眸直直地看着她。

他的心裏,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呼之欲出,又隔着厚厚的屏障,無法前進。

他覺得很難受,可他不知道這滋味叫做“痛苦”。

孟夕嵐抿唇微笑,竭力剋制着自己想要啜泣的衝動,這是離別,而她不能在他的面前流露出悲戚。

若是有一天,他還能記起她是誰,記得今日的種種。他只希望她記住她的笑臉,而非眼淚。

說話間,寶珠端來兩杯青梅酒。

這是離別酒。當年他們成親之時,曾飲下交杯酒,而今日的離別酒,算是一個了結,徹底了結他們的夫妻情份。

周佑宸接過酒杯,怔怔出神。

兩隻酒杯輕輕相碰,發出細微的聲響。

孟夕嵐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青梅酒,本是清淡溫和,今兒卻是苦澀難咽。

周佑宸有樣學樣,也喝了個乾淨。

孟夕嵐目光深深,彷彿能看到他似的,抿唇笑道:“如此最好,此生你與我,我與你,咱們再無虧欠。”

“若有來世……”她語氣一凝:“若有來世,但願你我不會再相遇……你只是你,而我也只是一個我,你也許還會在某處受盡苦楚,卻終有苦盡甘來的一日,而我也許亦是身不由己,但最後還是獲得安寧。如此,便是最好不過了。”

周佑宸聞言皺了皺眉。他不知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可他看着她站起身,緩緩離去的背影,他漸漸有種窒息的感覺,那種失去所有,連呼吸也一同失去的感覺。

“嵐兒……嵐兒……”

可是,不管他怎樣呼喚,她也沒有回頭。

焦長卿站在迴廊,看着孟夕嵐眼中含淚,沉吟一下,才道:“娘娘莫要傷心,殿下並不會知道,他什麼感覺都沒有。他不知道他會失去你。”

此時此刻,焦長卿突然有些羨慕起周佑宸來,因為他心智全失,毫無知覺,活生生的就是一副行屍走肉。

孟夕嵐撫着他的手,站在廊下,輕輕嘆息:“明日安排人手,送太上皇返回京城。”

她強撐着自己的身體繼續往前走,一行行淚水從她的臉頰滑落,沒走幾步,她再次軟倒,不省人事。

翌日一早,宋青兒陪伴太上皇返回京城,心中輾轉不安,只能含淚而去。

臨行前,她對焦長卿懇切道:“娘娘的病情,不能再瞞着皇上了。”

她回宮之後,皇上必定會親自詢問一二,到那時她沒法說謊。

“娘娘現下還是昏迷……她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決不許皇上知道。”

宋青兒咬住嘴唇,哭得聲音發顫:“難道現在還不是最後關頭嗎?難道你要咱們的皇上連娘娘最後一面都見不得……那樣皇上會發瘋的!”

焦長卿聞言眸光一沉,心如刀割。“那就請太妃娘娘告知皇上實情吧。”

宋青兒含淚點頭:“本宮知道了,本宮這就回去。”

……

三日後,長生在太和宮前迎接父皇和母后,卻沒想到等來的是一個晴天霹靂的壞消息。

“皇上,娘娘她病得很重……很重!”

長生面色冷峻坐在金鑾殿,聽着宋太妃的話,沉默不語。他沒有龍顏大怒,也沒有大喊大叫。他只是坐在那裏,臉上甚至連痛苦震驚的表情都沒有,只是茫然地坐在那裏。

整個大殿內,只能聽到宋青兒壓抑的哭聲。

沈丹蒼白着一張臉,神情不安地看向皇上。

過了一會兒,長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微微扭頭,他的視線正對上沈丹焦灼不安的目光,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什麼。

他轉過頭,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高福利。他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到震驚……看不到詫異……

長生收回視線,立馬就明白了,原來他們對母后的事,全都知情……唯獨他這個做兒子的不知道!

他低了低頭,眼眶漸漸發熱,拂袖起身道:“擺駕!”

許是震驚過度,他起身之時,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

沈丹忙走過去,伸手虛扶了他一把。長生卻是一把推開了她,徑直朝宮門走去。

高福利臉色沉重,明知情況不妙,還是躬身跟了上去。

“皇上,你是君主,不能一聲交代都沒有,就離開京城數天!太後娘娘之所以隱瞞到現在,就是擔心皇上會因為憂思過度,耽誤朝政啊!”

長生腳步一頓,臉色又沉了一沉:“傳朕旨意,朕離宮之時,朝中大小事務,由孟丞相代為處理!”

他口中的孟丞相,就是他的親舅舅,孟夕照。

高福利聞言暗暗鬆了一口氣,跟着又追上皇上,道:“奴才陪着皇上一起去。”

長生沒說話,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滿含怨氣。

高福利知他所恨,低了低頭:“萬歲爺,這一切都是娘娘的意思。這宮裏的奴才就算是有一百個膽子,一千條命,也不敢隱瞞如此大事!”

長生聞言不語。

他不解,他困惑,他揪心!母後為什麼要瞞着他?

因着皇上心急如焚,出宮的儀仗根本來不及準備。五千禁軍,個個全副武裝,緊隨皇上出宮的隊伍,以備不時之需。

一路兼程,不足兩日功夫,便抵達行宮。

長生腳下匆匆忙忙,才穿過冷冷清清幽的迴廊,便聽後殿方向,隱隱傳來悲痛的哭聲,那哭聲惹得眾人一驚。

長生臉色微變,當即往內殿急奔而去。

那哭泣之人,正是焦長卿。

他立於院中一角,雙手抱頭,低聲啜泣,緊繃的肩膀伴着凌亂的呼吸,顫抖不止。

他為什麼哭?難道母后她……不!絕對不會!

長生定定看他,過了許久,方才提起勇氣,踏前一步,聲音暗啞道:“母后呢?”

焦長卿聞聲一怔,狼狽轉身,卻見皇上站在自己的身後,登時雙膝跪地,磕頭請罪。

長生緊擰眉心,將他從地上拽起,看着他滿臉的淚水,一字一頓地問道:“母后她怎麼了?”

焦長卿閉了閉眼睛,低聲道:“皇上,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長生的雙手顫了一顫,眼神鋒利如刀,他用力將他推開,悶頭朝着內殿走去,自言自語道:“你們都在騙朕……騙朕……母后沒事……母后一定沒事……”

穿過層層紗帳,長生終於看見了孟夕嵐。

此時的她,面色蒼白,雙眼緊閉,靜靜地躺在柔軟的榻上,呼吸清淺,無聲無息。

長生動了動嘴唇,卻是無言。

她瘦得幾乎不成人形,這些日子,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長生跌跌撞撞跑去到母親的床邊,握着她冷如冰的手,低聲呼喚:“母后,兒臣來了……”

床上的人,動也不動,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長生心裏又急又怕,搖晃着她的手道:“母后,您醒醒啊。您看看兒臣!”

他的呼吸聲越來越沉,漸漸地變成了哽咽的哭聲。

“您為什麼不告訴兒臣……你為什麼不讓兒臣陪在您身邊……”

高福利站在幾步之外,默默跪了下來,淚已經無聲無息流了一臉。跪了片刻,他忽地想起一事,便又站了起來,急急跑出內殿。

須臾,床上的孟夕嵐被長生的哭聲喚醒,她睜開眼睛,目光凄迷晦暗,聲音喃喃,宛如夢囈:“長生……”

長生驟然一驚,忙湊上前去,望着母親道:“是我,是兒臣來了。”

孟夕嵐虛弱一笑,勉強握了下他的手:“瞧瞧,皇上今年都是多大的人了。怎麼還哭哭啼啼的?”

她心裏早有準備,若是長生來了,就是她的大限到了。

長生惶惶抓起母后的手,貼向自己哭濕的臉龐,深深嘆息:“母后,您為何瞞著兒臣,您告訴了所有人,為何就是不告訴兒臣!兒臣現在要怎麼辦!”

雖然心裏一直隱隱藏着不安,可他始終相信,只要有焦長卿在,母后不會有什麼大礙。

孟夕嵐用指腹輕輕抹去他的淚水,喃喃開口:“我不想你知道,也不想你看見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生老病死,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母后不怕,所以,你也不要怕……”

她不過才說了幾句話,便虛弱地喘起來。

焦長卿立刻端來參湯,給她補氣。

“兒臣要母后活着!兒臣這就下令招貼皇榜,廣招天下名醫,給母后治病……”

孟夕嵐握着他的拇指,輕輕搖頭:“不要折騰了,就這樣順其自然吧。”

“什麼順其自然?母后,您要活下去啊!為了兒臣,也要活下去!”長生情緒失控,嗓子喊得沙啞。

孟夕嵐語帶哀求:“長生,我真的累了。你讓我歇一歇,可好?”

她說話的語氣比她的臉色還要蒼白無力。

“你已長大成人,我再沒有什麼能為你做的了。”孟夕嵐說完這話,想對他笑一笑,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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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業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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