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驕大帥驕入崇文關 悍家奴悍拒返談店
時值隆冬,零零星星的冷雨不甚大,但仍陰得很重。濃雲低低地壓在天空下,一塊塊一團團或青或灰或絳紅或黯紫,像說不上名目的一群怪獸在輕靄霾霧間互相擠壓重疊沉浮升降,冷得浸骨的雨星星點點灑落下來,打得水塘里的殘荷一片沙沙作響,滿是潦水的官道已和道邊渠塘海子幾乎連成一片汪洋,朔風催送着愁波漣漪,遠瞭霰霧凄迷,近處微波粼粼拍岸,殘蘆敗葦菅草枯茅都在不勝凄涼地瑟縮抖動。驛道邊色澤斑斕的柿樹白楊,沉甸甸直垂到地的楊柳,枝葉軀幹都濕漉漉的,一陣哨風掠過,五顏六色的葉片不甘寂寞地順風一揚,又無可奈何地紛紛墜落,浸入驛道車轍的濕泥寒水之中。
剛過申牌時分,一隊輅車沿西南蜿蜒向北的驛道疾馳,直趨北京紫禁城南的崇文門。車隊共是十一輛,一輛轎車,十輛騾車。騾車全都是一色栗殼漆打底,清油桐油挂面,大蘑菇頭鐵釘輪面,車廂封得嚴嚴實實用油布包裹着,不知裏邊裝的是什麼物事,還用大鐵鉤釘釘着加了封條。夾車隊二十幾個戈什哈一律披米黃油衣騎馬隨行,馬蹄踏得泥花四濺,佩刀馬刺碰得丁當作響。打頭的轎車更是豪華,烏銀戧金絲飾轅,景泰藍圓帽包頭,黑羊皮條納象眼綠呢車圍,萬字雲頭泥金線帷子下面鑲一圈紅呢——俗稱所謂“紅圍子車”,三品以下官員不得使用這個式樣兒——不消說得,這車裏坐的必是貴人了。其實再細心一點,就能看見車轅前插遮陽撐傘的槽口旁還有一面明黃鑲邊寶藍色小旗,桿上寫着一行小字:
欽命兩廣總督太子太保李
不用問便知是當今乾隆駕前一等一的能員幹吏李侍堯。只是那旗打濕了,時舒時卷地耷在桿上,怒馬如龍車行如風間一晃而過,道旁行人根本無法細辨。一片聲響的馬蹄踏水聲,鞭響車馳夾着戈什哈的吆喝唱道聲熱鬧得淆亂,給這肅殺荒寒的京郊平添出一份喧囂,沿城根的居民都驚動了,躲雨消寒的人們都探頭伸脖子往外瞧。那趕轎車的戈什哈越發來神兒,一手執鞭在空中繞着,一手扶着銅手閘,身子微斜前傾,滿是雪珠汗水的頭半昂着,“撲”地打個響鞭,興奮地喊道:
“嘿!崇文門!制台爺——崇文門到了!”
他用鞭梢掃了一下拉梢的騾子斥罵道:“日你姥姥的,梢繩彎得弓一樣兒了!吃料時候兒你媽的頭拱着盡揀精料吃,做活兒時沒你!媽的——使勁!”接着,“啪”的又一鞭,那拉梢騾子一驚,四蹄猛蹬使勁往前竄,車輪子在一塊小石頭上顛了一下。車身微微一個仄顫,驚動了正在凝神看邸報的李侍堯。李侍堯放下邸報,摘下老花鏡,一手撐着平金軟棉墊套子,一手撩開“紅圍子”帷,果見沉黑蒼暗的天穹下灰濛濛矗着的崇文門,高大灰暗的城牆橫亘東西,雉堞上牆面上斑駁陸離黯紅的苔蘚,被銷蝕風化了的牆面都看得清晰,東一片西一塊癩痢頭似的十分難看,他呼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要見萬歲爺了……小吳子,咱們且不進城,叫人知會一聲崇文門關上,就說我奉旨見駕,派幾個人來把車洗刷一下,還要派人去稟軍機處一聲兒,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預備好沒有。就這城外頭打個尖,回去就不用再吃飯了。去吧!”
“喳!”那叫小吳子的響亮答應一聲,一手輕輕扳動銅閘,那車已緩緩停下,他騰身跳到車下,招呼跟上來的戈什哈,“**老馬,你兩個攙制台下車,先到那邊茶鋪子裏歇着——老爺,您搓把臉再下車,外頭風大,賊冷的,小心着涼了!”說著叭嘰叭嘰跑去了。
李侍堯沒有搓臉,也不等戈什哈攙扶已倏地跳下車來,鹿皮油靴立刻半浸在水裏,腳底下透心泛上涼來,從暖烘烘的轎車裏乍出來,稀疏冰冷的雨點打在臉上,迎面撲來的風把袍子撩起老高,渾身一個抖擻激靈,倒覺比氣悶污濁的車廂里精神一振。覺得又有幾點雨珠落在臉上脖子裏,李侍堯才抹一把臉,沖崇文門一個微笑,點點頭,大步向城腳下一排店鋪走去,一頭走一頭大聲吩咐:“輪班兒過來吃飯!狗崽子們——累不累?”連趕車的戈什哈共有三十多個,都已列隊待命,聽這一問,哄然一笑七嘴八舌說道:“標下們不累!”“大人走好,泥地兒滑溜得緊!”“累是不累,一路不吃酒,嘴裏淡出鳥來,請大人賞碗酒喝!”李侍堯正走,站住了腳,偏着頭略一思索,笑道:“差使沒有交割不吃酒!京里我府里埋着二十幾罈子卧龍老燒頭鍋,今晚刨出來給弟兄們解饞!胡麻子——帶這些囚攮的進茶館,每人一份兒點心,不再吃飯了……我晚間有事,就進這邊飯館胡亂吃幾口了,咱們進城!”
“是啰!大人您先吃!”**遠遠興高采烈答應着,帶人進了茶館。這邊飯店老闆早迎了出來,滿臉堆下笑來,順身兒一個哈腰打下千兒:“給制台爺請安!咱們蔡家老酒館跟爺有緣分,爺出京時候兒咱店給爺餞行,如今八抬大轎奉旨還京,還是老蔡家給爺接風!您老回這天子腳下,這就進軍機處,這就宣麻拜相,日後飛黃騰達,二十年太平宰相是穩穩噹噹的!”
李侍堯聽得撲哧一笑,看了看店門上匾額說道:“我打潞河驛離京,這裏是崇文門!你他娘的倒會瞎奉迎!你這店名字也怪,叫什麼不好,叫個‘返談老店’——這裏頭有什麼說頭?”說著進店,藉著門窗透進來的光看時,是明三暗六一座大座廳,外間瞧着不起眼,窗低門面小,裏頭裝潢卻別具風格,三間大廳客座,偏東一間打通了後院廚房,北四西二和大廳相接暗房雅座,一色用桑皮紙裱糊潔凈,四匝懸着十幾幅名人字畫,有寫“屈醒陶醉隨斟酌,春韭秋蒓入品題”的,有寫“韓愈送窮,劉伶醉酒”“江淹作賦,王粲登樓”、“看曲檻縈紅,檐牙飛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紙色有新有舊,筆調風致不一。最醒目的一副中堂聯卻是集唐詩聯,極精神的一筆顏體,寫道:
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蔡老闆見李侍堯湊近了眼看題跋,忙打火燃燭過來,笑着解說:“這是高江村(高士奇)老相國當年進京住的小店。當時我爺爺夜來做夢,祖爺爺說‘明兒有貴人來,小心侍候’,我爺爺見高相爺雖說穿得叫化子似的,精神氣兒裏帶着的貴重,管吃管喝不要錢住了三天,高爺一高興,臨走寫了這幅字兒留下。不瞞爺說,後來我爺和人紛爭鬧出人命下大獄,家裏人帶這字當憑據去見高相爺,康熙老佛爺聽高相一句話,免勾!可不是神佛有靈,我祖上的福祉不是?爺說離京是潞河驛不假,那邊‘蔡記老店’也是我家的,當時我還在那邊,現今我兄弟掌着那邊門面,您老人家跟前說句打嘴的話,熊賜履老相國,張廷玉老相國,庄士恭、王文韶這些有名的狀元,前頭李又玠、李巨來、勒六爺這些制台,還有您,誰沒住過我們店呢?”
“這麼著說,”李侍堯莞爾笑道,“你這店真佔了龍虎地兒了!”蔡老闆一眼見李侍堯的兩個跟班親兵進來,掇凳子沏茶命夥計“掌燈——這二位軍爺這邊桌子坐——”賠笑給李侍堯布菜,口不停說道:“這是緣分,是咱們祖上有德佔的墳頭冒青氣兒!爺先用一口筍片再吃酒,這幾個小菜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積德積福神佛自然佑護,那真是加減乘除一絲不爽!您瞧這崇文門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吶,應試舉人老爺都不願住這,家家客棧都空着多半房,只有我家返談店,一夜一錢二人爭着住,這塊辟邪,出進士出狀元!”說著招呼,“給二位軍爺上菜,軍爺們不用酒,紅燜雞條子肉上滿海碗!”
“哎——來了,軍爺們請!”一個夥計腰圍水裙肩搭毛巾,在後院高聲答應着托一個條盤大步出來,雪白的饅頭兩海碗雞肉熱香四溢蹾放在桌子上,兩個戈什哈都喜得眉開眼笑,聽李侍堯說聲“你們別拘束,隨便吃”,各自便伸箸淋淋漓漓夾肉送口。李侍堯只一笑,轉臉又問蔡老闆:“你既說人都爭着住你的店,我怎麼瞧着這麼冷清的?”蔡老闆看一眼風雨如晦的外間,笑道:“爺,您明鑒!我這店東院都住滿了的,都是公車舉人,雅人想事兒就愣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兒。這個天兒,還要結伴兒游西山,爺別看這會子點燈,那是天陰得重!平日晴天,日頭還不落山,鬼市還不到上市時分呢!”
李侍堯一邊吃,有一搭沒一搭和蔡掌柜的閑話,聽得外頭泥水腳步聲近來,知道是小吳子回來了。他放下箸轉臉看,小吳子已經進門,身後還跟着個瘦小伶仃的年輕人,料是崇文門關上的,只看了他一眼,問小吳子道:“怎麼去這麼久,關上沒有人么?”
“回制台話,”小吳子凍得吸溜鼻子,哈腰賠笑道,“今兒天下雨,眼見要過冬至,所以早早兒就封關了。標下跟留守的書辦說了半日,他們才去叫了管關的劉三爺來。三爺,您當面回我們爺的話!”李侍堯這才認真打量這位“三爺”,干筋綳瘦的矮個子,橄欖腦袋兩頭尖,禿得發亮,鷹鉤鼻子掃帚眉配着一臉麻子,兩隻椒豆眼不住眨巴閃爍,穿一身醬色市布夾袍,腰束得細細的,哈腰立着,腳下一擰一動,一望可知是個潑皮。這樣的東西,也配在自己跟前亮“三爺”,李侍堯一咧嘴幾乎要笑出來。因問道:“你是關上總監劉三爺?”
那叫“劉三爺”的也在偷偷打量李侍堯。這位名震天下的總督他還是第一次見,沒想到也是個不足五尺高的精瘦漢子,年紀在五十四五之間,疙瘩眉毛黑豆眼,鬢邊還有二寸來長一塊刀疤。一般的鷹鉤鼻子,一般的滿臉麻子,穿一身寶藍寧綢夾袍套着醬色小羊皮披風毛坎肩蹺足坐着,一條腿抖一隻腳擰擺,彷彿渾身機簧消息兒一按就動的個角色,一條又黑又粗的辮子六合一統帽兒壓着拖到腦後,幾乎搭到地面,不用問是假辮子。他嘴一咧幾乎也要笑,心說“換換衣服咱倆半斤八兩”,口中卻笑道:“這是爺取笑,折煞了小的草料!”說著極漂亮地打個千兒下去,“小的劉全給制台爺請安!劉全——京城裏守號人都叫我劉三禿子!”
“哦,劉全——是《劉全進瓜》戲上那個名字?”
“回爺的話,是!戲裏劉全是忠臣孝子,小的也是!”
“好!”李侍堯笑道,“只是你這腦袋,再頂個大南瓜,閻王老子近視眼兒,准問‘底下那是什麼瓜?’”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笑,李侍堯又問:“雖說要過節,也不是甚的要緊節氣。京畿關防朝廷有制度,內務府有規矩,怎麼都撂下差使,這麼早回家高樂子,這成話么?”
他起先笑着說,劉全折腰笑聽,至此已帶了質問口氣,劉全忙斂容道:“這關上差使並沒人敢怠慢。爺知道這關上都是內務府的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過節得回府里請安,這是歷來定的規矩。就是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這位吳爺是到西直門和爺府叫我來的。小人也知道責任重大,斷不敢玩忽的!嗯——呢吶!”說完有稜有角乾淨利索又給李侍堯打一躬。
李侍堯想想,劉全的話也真無可挑剔,沉下了臉,不耐煩地一擺手道:“你既來了就成!立刻開關放行,我要趕快進城!”不料話音剛落,劉全一仰身子回道:“大人要進城沒說的,不過車子上的貨要驗關繳稅。留下他們看貨,明兒卯時開關,小的親自把貨送到府上。”李侍堯冷笑一聲,說道:“這不是私貨,是廣州海關上的厘金,還有孝敬太后老佛爺的幾件東西,驗什麼,又收的哪門子稅?開關!”
“爺要進城只管走,放貨進城小的不敢!無論厘金稅金,只要帶財物進城一律徵稅,這是奉旨的事!”
“厘金本就是國稅,你崇文門敢征國稅的稅?”
“小的放肆!這是關上歷年規矩,從來過往官員,就是王爺,也得驗關繳稅放行——嗯——呢吶!”
李侍堯已鐵青了臉,濃雲佈滿了額頭,鬢邊刀疤連着筋綳得老高,一抽一動的煞是可怖,疙瘩眉壓下來,眯縫着的眼睛裏閃着兇狠的光,聲音變得低沉嘶嘎:“我——要是不讓你驗貨呢?”
“小的端碗吃飯,沒法子的事。”在李侍堯的威壓下,劉全身上顫了一下,怯懦地看了李侍堯一眼,旋即恢復了平靜,語氣中卻加了小心,“今兒眼見天已經黑了,又下雨。大人寧耐在城外頭歇一宿,容我回去稟明我們和老爺,明兒大人和他說清白,一句話的事!”
話說至此,雙方都毫無容讓餘地。此刻在茶館吃茶的軍漢們都已集在返談店外候命,他們空着肚子喝茶,一個個早已餓得飢火中燒,見這禿子和他們“大帥”一遞一句鬥口,早已大不耐煩,圍在門口盯着屋裏亂口高叫:
“大帥別理這王八蛋皮癩子!咱們自己弄開城門樓子自己走路!”
“這個囚攘的真不識抬舉,天上掉下個臉愣是不要!”
“把他縛起,把他縛起!嘿!這兔崽子,就這麼拴驢橛子似的站着和我們大人鬥口!”
“媽的,老子進去把他蛋蛋兒閹了,看他是驗不驗?”
“小子……”
“哼!”
“真的不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
……一片嚷嚷嘈雜不堪,附近幾家店鋪的人都驚動了,只是天已黃昏色暗,風涼泥水大,出來看熱鬧的人不多。李侍堯一擺手止住了戈什哈們叫鬧吵嚷,喝道:“這裏是北京,不是廣州!都退回去聽我的令!”轉向對劉全說道,“他們跟我出兵放馬,打出來的丘八,說話口沒遮攔,你別見怪。”劉全卻仍是一臉嬉笑,晃頭晃臉的滿不在乎,回道:“他們是痞子,小的也是痞子,痞子碰痞子,弟兄比**一樣兒!這個么,小的最沒脾氣了——”“你甭跟我嬉皮笑臉。”李侍堯一口打斷了他的話,“就是戶部尚書來,他也得給我放行!海關厘金就裝着五車,這城外頭怎麼關防?出了丁點差錯,和珅有幾個人頭?”
“爺為這個擔心?”劉全一聽就笑了,“無礙的!稅關的關丁就駐在對面那排營房裏,就為怕有的銀子驗關,不及進城,我們和爺特地請丰台大營調來一哨人馬,關上供應維持關防。就這返談店,老蔡家支應這種差使不知多少次,從沒有出過閃失的——老蔡!”他突然沖老闆叫了一聲。
“哎,三爺,有什麼吩咐?”蔡老闆早已聽得懵懂看得囈怔了,身子一哆嗦哈腰道:“侍候着您吶!”
“把東院住客遷到後院,”劉全半個主子似的吩咐道,“給李爺騰出東院上房,貨車都推院子裏。裏頭由李爺的親兵看管。外頭我去安置關防,把這條街都護住了!”又哈腰對李侍堯賠笑道,“這麼著可成?”
李侍堯陰着臉沒有言聲,劉全如此處置其實沒有什麼差錯。但今夜不能進城他無論如何都覺得是掃了自己的面子。今晚被擋在北京城外苦等一夜,就為明日讓和珅驗貨抽稅開關放人!這件事怎麼想都彆扭,讓人受不得。他覷着眼輕蔑地看着劉全:這麼個油頭滑腦的癟三,給我的馬弁當跟班也覺得蹩腳,居然在自己跟前沒上沒下跳踉指揮!就是和珅他也略知一二,不過是軍機大臣阿桂張家口練兵時候一個跟班兒的大頭兵,自己每到軍機處,每每見他提着個大茶壺,滿口“者者是是”,滿臉帶笑容,逢人便請安,看座兒就倒茶……這麼個角色,幾年間抖起來,就有了如今這副嘴臉!他看着劉全那副不陰不陽乾笑着的臉,驀地生出一個念頭,很想就這麼劈面一掌摑將去打他個滿臉花……
李侍堯思量着,冷冷一笑說道:“我不認得你,和珅么,早先見過幾面,現在升到四品官,就這麼拿大的?既這麼著也好——你回城去稟告你們和大爺,就說下官李侍堯在此奉命專候進城……”“不敢不敢……”劉全忙笑道:“大人取笑了——和爺就說來關上親自迎候大人的,實在是和親王五爺召見,分身不得,這頭的事又不敢壞了規矩,只好請爺委屈一夜……這都是我做下人的難處,大人略體恤些兒,就是周全我的草料了……”李侍堯聽聽這話還算入耳,透了一口粗氣站起身來,說道:“不吃了,我已經飽了——告訴和珅,明日皇上要接見我,今晚阿桂在府里等我說差使,叫他看着辦!”說罷又吩咐:“叫弟兄們過來,東院裏把車安置好,店裏弄大鍋飯先墊墊飢。我們就在這泡着等姓和的。”說罷抽身去了。老闆等一眾人忙都隨了去。
店裏只剩下劉全一個人發愣,他還在掂掇李侍堯方才那番話的分量。他心裏十分清亮,李侍堯不是個好惹的角色。當年入試貢院,因試卷里錯把“翁仲”寫作“仲翁”,恰逢乾隆巡視春闈,撿出考卷指正謬誤,欽命“罰去山西作判通”。在山西又遇當朝“第一宣力大臣”國舅宰相傅恆帶兵打白蓮教飄高徒眾,自告奮勇出謀劃策奇兵奔襲黑查山大獲全勝,一舉廓清晉陝兩省造反徒眾。天子門生加上宰相全力扶掖,富貴逼上來擋都擋不住。直升道台又直升戶部侍郎,治理雲南銅礦又兼管了安徽銅礦,出任安徽布政使旋又擢升廣西巡撫,到一處一處政聲鵲起,陞官升得遍官場目瞪口呆。乾隆屢次明詔表彰“各省督撫中最為出色”,與雍正朝名臣李衛比較,“有其野不失其斯文,有其粗而無其俗,治安理財軍政民政可用無疑”。一般的將軍總督,惟獨他賞穿黃馬褂再加雙眼孔雀翎子,誰也沒比!——但今晚自己拼全力侍候,還是招惹了這主兒。一頭和珅,一頭李侍堯都是紅得紫頭蘿蔔似的,哪個抬抬腳都比自己頭高,擠在了夾板縫兒里這可怎麼好?左右思量難以兩全,他“啪”地自扇一個耳光,一跺腳出店回城。
蔡老闆在東院安置好李侍堯上房裏歇了,連后店做飯的廚子都叫過來,幫着把車拉進院,卸套苫油布喂牲口。怕冷,又給李侍堯屋裏生火點了炭盆子,打了滿滿一澡盆熱水,看着把肉包子粉湯送到各屋,哈腰賠笑進上房稟道:“制台爺,這店池水之地,就這模樣,委屈您老人家了。小的料着和大人今晚必定來見您的。您要沒別的吩咐,小的前店裏也得照應一下。這院裏原來住着幾個孝廉老爺,這辰光怕也快回來了,人家不在挪了房子,得趕着巴結賠不是……”
“那也沒什麼打緊,大不了少收他們房錢就是了,我這頭自然補着賞了你。”李侍堯臉色已經不那麼難看,似乎有什麼心事,坐在炕沿上雙腳泡在熱水盆里對搓着出神,一笑問道:“你怎麼知道和珅必定來見我?”蔡老闆笑道:“京里京外誰不知道,傅老相爺在外頭出兵放馬,尹元長相爺病重,軍機處只剩了阿桂相爺和紀曉嵐相爺,是傅相上摺子請旨讓制台爺進軍機處料理政務。您要升相國老爺和大人不能不知道。劉三禿——劉爺這麼一折騰,他更得來彌縫一下了!和爺,那是天下第一伶俐人,如今又得了聖眷,將來同朝為官天天廝見,斷斷不肯開罪您老人家的。”李侍堯略一頓,點頭笑道:“你信息靈動,好長耳朵!去吧——你私自給人挪房搬行李,自然也得去舉人老爺那兒‘彌縫’一下了。”
“爺聖明!”蔡老闆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線,“那也是萬不能得罪的,今日是舉人,明日不定就是進士、狀元,後日許就是宰相!遍天下開店的不願接他們這些主兒,就為他們身份位置兒不定不明,誰曉得人家日後做什麼官呢?有些窮老爺吃了住了一抹嘴就走,要錢就瞪眼,孝廉老爺就像——我說句打嘴的行話——出了名兒的**,難侍候!”
李侍堯聽得哈哈大笑:“出了名的**,名妓——好!還有‘身份位置不定不明’,這是‘妾身未分明’,小老婆!哈哈哈哈……說得好!”擺手喘着笑道,“去吧……去侍候**們吧!”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隔窗只能看見外間影影綽綽的房屋高低錯落,像在暗中竄伏跳躍不定的怪獸倏往倏來,郊外陰寒的風一陣緊一陣慢,發出微微的吆呼聲在檐際牆頭迴流鼓盪,房頂上的承塵和窗紙都像活物一樣忽翕忽張,兩枝蠟燭也隨風舞蹈時明時暗,越顯得屋裏靜寂溫暖。李侍堯洗了澡,只散穿一件絳紅綿里夾袍、散趿一雙軟拖鞋,適意地在屋裏踱着步子,他要理一理思路,明日見乾隆皇帝,皇上會問什麼事,又該怎麼回奏。
一件是收成,是必問的。珠江今年發洪水,沖了四個縣,全省減產一成,有十萬難民要賑濟安置。離開廣州前他早已處置停當,每戶撥銀一兩半,各地建了粥棚,難民入冬前都住進椰樹窩棚。廣東地氣溫暖,再不至過冬凍死人,但一是柴草不足,要用錢從鄰省買,二是濕氣太大,春暖要防瘟疫,藥材須得預備足了,才不至臨時手忙腳亂。二件是天理會教匪韋春生在羅定聚眾造反,盤踞大雲霧山,自己親自督師進剿敉平,四千匪眾潰散被俘,韋春生逃亡梧州,中途落入預設包圍,生擒押赴廣州……
這是皇上最關心的,雖然早有奏摺詳明陳說,見面恐怕還得詳說。這裏頭有個分寸把握的事,說得小了不見功勞,說得賊勢浩大,又要追究地方失政責任,已經有人訐告他“誤殺良民”,都察院御史王平,翰林院編修稽橫已經聯名彈了一本“賊匪人不過千,而剿殺四倍此數,是以良實百姓首級貪邀朝廷功賞,賊下而欺上,蠹國而害民,該督喪心病狂至於此極!”皇上雖已駁了這彈劾摺子,自己恐怕還要有所解說……還有廣東天主教傳教建教堂,地方百姓擅自入教的事,吸食鴉片的也越來越多,查禁東印度公司運煙躉船的事……紛紛如麻盡入心頭,忽然心頭一熱,想起阿桂給自己的信“皇上有心令兄入值軍機,以裨益政務”……任軍機大臣參贊機樞,位極人臣,這固是殊恩殊榮,但若不是傅恆在緬甸身染沉痾,尹繼善病在垂危,這大的好事一時也落不到自己頭上——太高興了,立刻就會招來皇上厭憎。“輕狂”二字足可斷送如花似錦前程……思量着,他已有點意馬心猿。聽見房頂屋瓦上沙沙一片響,才回過神來,命站在堂房門口的小吳子道:“吳世雄,雨大了,再去看看車上苫的油布,有的物件不能着雨淋。”
“喳!”
吳世雄答應一聲轉身跨門出來,立刻驚喜地叫道:“大帥,是雪,是小雪珠子!我跟大帥去廣東,六年沒見過雪啦!哈哈……真是希罕巴物兒,落到嘴裏還他媽甜絲絲的……”東廂里的戈什哈們有的久不見雪天,有的是廣東人根本沒見過雪,也都出院來,高興得亂叫:
“又見着雪天兒了!”
“嘖嘖,到手裏就化了,瞧不清模樣……”
“要在廣州,這會子還熱得沖涼呢!”
“少見多怪!碎米似的,有什麼好玩的!”
“回屋回屋!失驚打怪的,小心大帥生氣!”
“孩子氣!”
李侍堯只一笑,沒有制止眾人。他對軍士們滿口粗話,其實他自己卻是進士底子錦心繡口,也極喜愛雪的,也想出院裏張開兩臂嬉鬧。但如今眼見拜相,要講究城府閎深氣度雍容,略一怔,返轉身來回裏間半躺在炕上,掏出懷錶看才剛剛兒到戌初時牌,一手曲肱而枕,一手把着紀昀新贈他的《閱微草堂筆記》游目瀏覽……恍惚迷離間,忽然西院前店一陣人聲嘈雜,有笑聲有罵聲,似乎還夾着蔡老闆的解說聲,李侍堯放下書坐起身來。吳世雄見驚動了他,忙道:“敢怕是那群舉子游西山回來了。爺只管安卧,我去叫他們安靜些兒!”李侍堯笑道:“你去也無非狐假虎威嚇唬秀才。左右我也睡不安,出前店走走——你們只管看牢我們的車就是。”說著便披大氅,因外頭天冷氣寒,又換一雙烏拉草統履蹬上,漫步踅到西院前店來。
回來的舉人有二十幾個,有的錦袍皮坎肩,有的尋常市布袍褂,有的寒酸得袍褂補丁連綴,一個個凍得青頭蘿蔔似的,吸溜鼻涕的,統手抱肩跺腳的什麼怪相都有,七嘴八舌鬧着要熱湯暖和身子,要“趕緊上飯”,還有要“燙熱熱的酒來”,有幾個舉人指着老闆鼻子唾沫四濺問:“憑什麼搬我的東西換我的房?哪有你這樣開店的?!”那老闆掬得一臉都是笑花,雙手抱揖團團周拜一句話一彎腰:“列位老爺!別說你們都是天上文曲星,今科春闈一個個都要連登黃甲,天安門樓子底下御街誇官,就是尋常挑腳伕來住店,也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怎麼敢怠慢呢……”他解說著,李侍堯聽“都是文曲星”不禁一笑,就牆角一個桌邊坐下。一個夥計忙就捧上茶來,李侍堯啜了一口,聽老闆說道:“東院幾位爺換房子也要千萬體恤。官家臨時徵用,小的哪敢違拗呢?天地良心,姓蔡的要是希圖銀子故意兒委屈各位,叫我子孫男盜女娼!千差萬錯陰差陽錯總之列位爺大人大量一笑了之的罷!這麼著,各位回房歇着,熱水正在燒,飯也立馬就成,今晚飯錢店錢一概不收,算小的孝敬各位老爺的一點心意——我還希圖着各位春風得意,高發了再來小店賞小的銀子呢!”
那群舉人原本不依不饒,聽見不收錢,已是神氣轉了和緩,有的笑有的罵徉徉徜徜散去回了后店。只留下四五個舉人,看樣子是原在東院住着的,等着夥計領到新住處。老闆仍舊一說話一打躬:“曹爺吳爺惠爺馬爺方爺,嘻……你們換住西院東廂房。且請先回房,小的稍待備酒給爺們消寒。嘿嘿……”李侍堯打量這幾個人時,年紀彷彿約可都在二十四五歲上下,一色都是黑市布馬褂,袍子或灰或藍或米黃或靛青各不一樣,一個個俱都器宇軒昂舉止安詳穩重,卻都不理會坐在角落裏的李侍堯,自顧揖讓說話。
“今晚本說曹弟做東請客,這店主硬擋橫兒要代做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曹弟,今個詩會你占鰲頭,年紀你又最小,又是浙江望族子弟,得這個彩頭,高第是必定了的!”站在門口的高個子舉人操一口江浙話,笑着對中間一個瘦矮瓜子臉年輕人說笑着,又道:“我們要照儂牌頭的啦!”那姓曹的年輕人未及答話,身邊靠西窗一個胖子說道:“阿拉今個西山一游,白相得快活,吳兄的詩,兄弟鄉居時就拜讀過,今天屈就第二,小弟至今不服,嗯——嵐氣綽約繞重峰,晚楓回波映絳雲——西山秋氣一筆攬盡!”他話沒說完,北邊飯桌旁立着的一個國字臉笑道:“兄弟還是覺得曹錫寶的詩好——丹心不耐西風冷,絳雲出岫繞巒回。霾籠蒼碧掩古道,悵望關河傷心翠——這份沉鬱雋永耐人尋味,耐人咀嚼!”“馬祥祖評得不公,吳省欽評得不公,惠同濟評得也不公!”站在胖子旁邊一個圓團臉舉人尖着嗓門道:“曹錫寶的詩頹唐、吳省欽的詩小氣,你們的詩我都不敢恭維。”“那該是你方令誠的最好了。”惠同濟笑道:“嗯——今日游西山,天氣大老寒。我要穿薄點,感冒准吐痰——多好的詩吶!”
一句話逗得眾人哄堂大笑,坐在旁邊的李侍堯也不禁暗地吞聲一嗆。卻見方令誠大大咧咧笑着道:“回房多氣悶吶!我們就這裏說話得趣兒——老闆,我們喝茶等飯——諸位兄弟怎麼連童子詩都忘了咧?‘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文章八股掙功名,一摑一掌血,一摑一掌血,那叫實惠!”說話間,夥計已經端了茶來,老闆一邊布茶一邊笑說:“小的要說列位爺又笑小的吹牛了。當年高藩台——高鳳梧老大人住我店,他是幾科都沒有發跡的。這次遇了賈士芳賈神仙,他問功名,賈神仙說‘明兒東廁里去看’。有個促狹鬼夜裏到東廁,用筆在牆上寫了個‘不中’。高爺第二日起早去看,誰知他暗中亂畫,筆劃不連,寫的竟是‘一個中’!可見功名有天意、有夙因、有祖德,並不全在文章上頭論高低的。話又說回來,列位爺一個個天庭飽滿地頦方圓山根正土星亮,五個人准佔滿五魁!小人敢打保票的!”一番話說得眾人都點頭微笑,老闆又過來給李侍堯續茶,卻聽吳省欽道:“蔡家的這話我信。功名的事誰說得定呢?還要看主考的脾胃,房師的緣分。今年主考不是紀大軍機就是阿桂爺,聽說皇上調了廣東李制台進京也不定就主持三十九年春闈。今年的題,難揣摩!”
李侍堯一直閑坐微笑着聽,原本要起身回房去的,聽說到自己,又穩了穩身子。老闆卻怕這起子人口無忌諱說出不中聽話,一邊續茶一邊賠笑小聲道:“爺在這枯坐多沒意思呀!小的到芳紅閣叫幾個學戲的孩子,東院上房也寬綽,唱段子給爺聽。成不成?”李侍堯情知他的心思,只一笑,指指茶壺道:“這個放這裏我自斟自飲。你只管去招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