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定不負相思意

在春節前夕，廖志明終於到達了西地。

山還是原來的山，只是粉妝玉砌披了更厚的雪衣。水還是原來的水，只是冰凍一尺寒氣襲人。人還是原來的人，只是影直形單早已失去了身邊人。

廖志明讓屬下等人住在了客棧等待，他則單獨去了祁連山上，帶着心裏的愧疚和遺憾去完成最後的使命。

一路心事，一路凄涼。

他在山路上騎着馬踽踽獨行，萬簌俱寂，斷腸天涯，千轉百合，寒風凜冽。

廖志明終於到達了穎穎跳崖的地方，他匍匐在崖邊，淚水瞬間淹沒了雙眼，霜霧迷離着眼睛，他放下了所有的顧及和偽裝，終於可以隨心所欲發泄一下壓抑在心裏的苦楚。

哭聲震天，思念成河。

“穎穎，你在天上能看到我的痛苦嗎？沒有你的日子裏，我快堅持不下去了，我每天按部就班生活，用偽裝喬裝成心如止水的人，誰也不明白我對你的思念和愧疚，只有我自己清楚這種生不如死的煎熬……”

“穎穎，如果老天有眼，能再有一次機會遇見你，就算是刀山火海，就算會千刀萬剮，我也會護你幸福安康的……”

“穎穎，我知道你獨自一人葬身在這個冰寒荒涼之地，你放心，我一定帶你回家，回到溫暖的江南，不再讓你的魂魄遊離在這個苦寒之地……”

一場撕心裂肺的大哭后，廖志明牽着馬下山去了，他要找到穎穎的屍體，帶着她回去安葬，懸崖下面高聳入雲，大雪傾蓋，能不能找到屍體，簡直就是未知數，但如何渺茫，他都要去試試，這是現在他能為穎穎做的唯一之事。

路面打滑，馬兒踉蹌前進，刺骨寒風撲面，枯樹沉寂，昏鴉哀鳴。

悠長蜿蜒的山路上寫下了他的決心，不管怎麼艱難，他一定要到底懸崖底下，這份執着讓他的心裏稍稍安慰許多。

這一路的艱辛伴着寒風越走越烈，眼看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廖志明找到一處洞穴暫時停下來休息，洞穴里燃起了烈火，火光四射，燃燒的樹枝劈劈啪啪作響，遠處時不時傳來餓狼嘶鳴的叫聲。

這是個寒冷徹骨又孤獨灼心的夜晚，廖志明再次拿出穎穎寫給他的書稿：“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他反覆默念着這兩句詩，只有自己心裏知道，心裏的相思意已經成災泛濫，已經鐫刻烙印，這輩子，他排不出這份相思意，他咧嘴哭笑，眼淚沿着兩頰笑痕流淌。

他拿出曾經送給穎穎的玉墜，玉墜剔透晶瑩，它見證過兩人在上元節互訴情懷的美好，但也見證了兩人在祁連山上的生離死別。穎穎跳崖之前還給他玉墜時的情景歷歷在目，玉墜上有過她的溫度，這麼多年來，他反覆摸捏着玉墜，用它來安慰自己千瘡百孔的心病。

夜已經很深了，外面幽深的夜空靜得瘮人，廖志明捏着玉墜入夢，這個夜晚寒冷漫長，他冷得簌簌發抖，唯有手裏的玉墜帶給他片刻的溫暖。

他做了一個夢，在冰天雪地之間，自己裹着單薄的衣服茫然無措前進，他不知該何去何從，夢裏的他太冷了，永遠也走不出被冰雪覆蓋的地界，就在他無助到了極點時，他突然看見穎穎出現在前面，他奮力追趕，心裏的激動都讓他忘記了自己被寒冷席捲，他追得身疲力竭，終於他攆到穎穎面前，他看見穎穎轉過身對着他微笑，她笑面含春，眼波粼粼，她的笑聲脆耳錚錚。

他拉住她，發瘋似的拉住她，他害怕穎穎會一瞬就失，於是對穎穎聲嘶力竭地訴說著自己長久以來的思念，穎穎笑容可掬，臉色明潔，她溫柔甜美地對着他說：“志明，回去吧！不用擔心我，我現在過得很好……”

穎穎再次在他面前消失，廖志明哭喊着喚她，他的聲音都嘶啞了，但穎穎的身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心靈再一次被傷痛淹沒。

最終他被自己的哭聲驚醒，醒來時，他的聲音還在啜泣，他的身體在發抖，他的心在抽動，而眼角的淚水迷離成霜。

天已經亮了，陽光照在白雪上，整個山脈閃着晶瑩剔透的光亮。早晨的氣候乾冷冷的，夢裏的餘悸未消，他疲憊不堪地牽着馬繼續前進。

一路上，他一直想着這個夢，夢裏的白雪皚皚的情景，天地凈明，萬物潔白，映射出美好的時光，他認為這是個好兆頭，而穎穎的話還在耳邊縈繞，她說她過得很好，他安慰自己的愧疚之心，相信今天定能找到穎穎的屍骸，讓她回到故土之地安息，他覺着這是個好夢，於是心裏有了些許安慰，這微不足道的安慰加快了他前進的步伐。

山路越來越險阻，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尋不到任何人的蛛絲馬跡，這是個鳥都不會拉屎的地方，惡劣的天氣，險峻的山峰，貧瘠的土地，廖志明再一次體會了西地的苦寒。

一路流轉，一路追尋，直到山崖的最底端，廖志明根本就沒有看到關於穎穎的任何衣襟片甲，更別說會找到屍體了，他頹廢地望着懸崖下面連着的大山，山的那邊還是山，山山嶺嶺，遠遠近近，人跡罕至，荒草凄凄。

他再次被現實打敗，不能護她安穩，死了也找不到屍體，他的心裏陷入強烈的自責，廖志明跪在地上，仰天長嘯，竭力聲討：“老天爺，你為什麼上天要如此殘忍？你讓我和穎穎陰陽相隔，現在我只想帶她的屍骨還鄉，這麼點願望你都不讓實現？老天爺，請你給我明示，我該怎麼辦？”

北風呼嘯，飛雪飄零，廖志明身討力伐的聲音響徹山谷，傳來陣陣迴音。

下午時分，廖志明終於死心，茫然無措地牽着馬兒前進，山路十八彎，一直到黃昏，他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太陽沿着西行的軌跡，伴他前進。

就在太陽已經到了西山頂上時，他突然聽見不遠處轉來嘈雜的聲音。

他走近山崖，低頭尋聲而看，山崖下面的情景讓他瞠目結舌。

裊裊婷婷的炊煙升起，雞犬相聞，孩童嬉戲，一排排草屋前面，耄耋老人閑靜地曬着太陽，一派祥和安寧，另類的故土鄉情展現在他的面前。

下面人們正在為過春節而忙碌奔波，簡單粗劣的伙食讓他們幸福知足。

廖志明與流放的百姓相處了差不多半年之久，他一看見他們就知道是從南京發配而來的流民，千里之外的異地他鄉，在這個避世幽靜的山溝里，熟悉的面孔讓人欣慰，親切的鄉音如沐春風。

廖志明趴在懸崖上，細細觀察着下面的一切，他多麼希望能在這些人中間找到穎穎，他恍惚地認為穎穎就在他們中間生存，雖然生活艱難，但每個人依舊充滿着希望，他們全力以赴為這個春節侍弄，再苦再累，生的希望繼續燃燒。

天邊的餘輝照着下面為著生活忙碌的人們，他們相敬如賓，他們微笑致意，他們和氣互助，男人們依舊保留着發配時背手捆綁的姿勢，就那樣背着手，彎着腰，低調含蓄地走路、做事。

不管經歷了多麼大的磨難，廖志明在他們身上還是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在這裏繼續延續着江南人固有的風格，身上蘊含的文化滋養就是歷經千辛萬苦，依舊彰顯在他們傲骨的氣質上。

廖志明觀察着，每一個人都讓他刮目相看，讓他感動，他甚至還看見了王艷嬌，那個在西行之路上為了一點點利益出賣姐妹的王艷嬌，那個他一直想要千刀萬剮的王艷嬌，現在也是以溫暖可親的形象存在，她正在笑語盈盈地幫助一個老奶奶提水。所有的人都變了，在這個貧瘠寒冷的地方，他們繼續有尊嚴、要希望地活着。

廖志明翻過身來，平躺在雪地上，太陽的餘輝照着他感動的淚水熠熠發光，他感動於這些人的不放棄的意念，感動於這些人身上沒有被困難壓倒的堅強，感動於這些人始終如一的善良，感動於這些人哪怕生活在最底層，依舊保留着的美好人性的本真。

是誰給了他們這份希翼？是誰讓他們自由？是誰讓他們逆境存生？廖志明的心裏突然閃過一道光，那道光後面出現了穎穎嬌美的面容，是穎穎！

他的心裏靈光突現，突然明白過來李義立功得賞，現在又是西寧為指揮使，在他後面肯定有人在助他一臂之力，難道穎穎還活在人世間？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疑，他的心靈因為這個猜疑而狂跳不已，他突然力氣十足，一鼓作氣，快速騎上馬，追着最後一縷夕陽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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