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結巴驛丞順口道情 倒運王爺遞解回京

第二回 結巴驛丞順口道情 倒運王爺遞解回京

胤一怔,低轉頭看了看那女子,沖外喊道:“我的侍衛呢?”胤的兩名侍衛就守在門口,聽見招呼,忙進來叉手而立。胤皺眉道:“能弄點熱水來么?”錢蘊斗笑道:“十四爺,她這是昏迷譫語,不是真渴。小人粗通醫道,現成的鹿肉湯灌一碗,補住元神,敢怕就好了。”見胤無話,蔡懷璽忙過來扶那女子仰着,錢蘊斗用銀匙,一小口一小口餵了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肉湯。胤也不理會,只滿腹心思來回踱着,時而低首沉吟,時而望眼欲穿地盯視院外,誰也不知道他想些什麼。

“天爺……”那位死裏逃生的女子終於醒了過來,趣青的臉上泛起紅暈,一雙水汪汪的杏仁眼慢慢閃開,在一張張陌生的男子面孔上掃過,訥訥說道,“我這是在陰曹地府,還是活着?你們是人還是……”

胤默默注視着她,相貌五官也還端正清秀,只是蓬頭垢面,赤着凍得流黃水的雙腳,稚氣的眼神中帶着疑慮和驚懼。良久,胤方淡淡一笑:“我們不是鬼,不過人和鬼比起來,還是人可怕些,也難怪你驚慌。你到鬼門關走這一遭,回來了。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一個人凍倒在這孤廟裏?”

“俺是代縣的,”那女孩子赤着腳當著這麼多男人面,害臊地把腳縮進馬褡子下頭,“喬家寨人,是莊戶人家,叫引娣。去年縣裏派下來官銀,俺家攤了七吊半錢……可憐去年秋里沒收成,哪去弄這麼多的錢?家裏只有俺爹俺媽,還有一個不到六歲的弟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村裡來了個蠻子,一口蘇州話,說要買二十個女孩子去蘇州給皇上織貢品、繡花,管吃管住一年還有一兩工錢,三年期滿,願意回來給路費,想留的一年給六兩銀子。為還債,也為了一家活命,爹媽賣了我……”

她一頭哭一頭說,胤蹙額沉思着,蘇州給朝廷每年的例貢他是知道的,都由蘇州織造李煦掌管,卻沒有到北方買人的例。李煦是個謹慎得樹葉落下來都要躲閃的人,竟敢私買私賣人口?想着,問道:“既然兩廂情願,你怎麼又回來了?”引娣嗚咽道:“爺哪裏知道?他是個人販子!到蘇州就把俺賣到了春香閣,俺看師傅教的不是針線,每日領着唱曲兒、彈琴,還教下棋、畫畫兒,心裏犯疑,去問教習媽媽,教習媽媽說這也是學本事。倒是春香院一個大姐好心,跟我說了底細——滿十五歲就叫我們去接客——大爺,俺是好人家的閨女,咋能做這事?趁他們不防,俺逃了出來,連正經路也不敢走,一路從安徽山東河北討飯回來。到娘子關又遇上大雪,想進廟避避,不知道這裏因為遭災,廟裏的住持都餓跑了,我凍倒了……”

“你這故事倒編得叫人淚下腸斷,”胤目光炯炯,冷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你還跟我來這一套?去年山西荒旱,秋糧沒收上來是實情。康熙萬歲爺曾有明詔頒佈天下,免去山西甘肅全年錢糧,還派了欽差大臣,會同山西巡撫諾敏賑濟災民。怎麼會反而有催科的事?說實話吧,你是誰家的逃奴?有我擔待,保你平安,我既救人,自然要救到底的。”引娣睜着大大的眼睛佇望了胤片刻,嘆了口氣道:“爺不信我也沒辦法,這事我也說不明白,反正聽說是諾大人還有我們府老爺縣太爺……好像欠着什麼庫的銀子,不但賑濟銀子沒見一文,還要我們百姓把欠的銀子補出來——通省百姓都一樣,俺怎麼騙得了大爺您?您找個鄉里人問問就知道了……”

她話沒說完,胤心中已是雪亮,引娣沒有說假話,這正是今日的當今皇上,昔日的雍親王造的孽!自康熙四十六年胤禛主管戶部,清理官員積欠國庫銀兩,多少命官都逼得投井上吊,這個諾敏倒另闢蹊徑,朝廷逼他還債,他叫百姓替還!胤望着篝火,咕噥了一句“壞蛋”,轉臉問錢蘊斗,“這個諾敏,是正黃旗下牛錄出身,好像是雍和宮的門下?”錢蘊斗一點也不想惹是生非,只想着把這個招惹不起的王爺送到北京完事,囁嚅了一下,沒有答話。蔡懷璽在旁說道:“不是萬歲爺龍潛時的門下,他是鑲白旗的都統,原先和年制台是換帖兄弟。”

“一丘之貉!”胤咬着牙一笑,“這麼著保紗帽,不怕激起民變?上樑不正下樑歪,我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名為“大將軍王”,其實是個囚在籠中的虎,這種閑事壓根輪不到自己去管,而且北京城裏如今是什麼情勢,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前途吉凶也難說。想着,胤喟然一嘆,勉強笑道:“引娣,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是願意跟我到北京,侍候我,還是願意回去呢?”

引娣眼中一泡兒淚水,她原以為這幹人個個佩刀帶劍,不是響馬就是刀客,這會子回過神來,已經覺察到胤不是壞人,可也不像平常人。想着,用袖子擦着眼淚道:“俺……家裏有爹娘、弟弟,爹老了,娘有病,弟弟還小,得有人照應……”胤笑道:“難為你還有這份孝心,比我們兄弟們強!既如此,明兒我資助你點盤纏,回代縣去吧。”說罷吩咐侍衛,“她在這裏歇息不便,東廂我看還有一間耳房,帶她到那屋裏,有現成吃的送過去一點。”

侍衛們帶着引娣出去了。胤掏出懷錶看看,已是亥正時分,外頭兀自丟絮扯棉般地落着大雪,看看兩個筆帖式,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地望着自己,既不能趕走他們,又實在無話可談。聽着凄風掠過峰巒的呼嘯聲,胤心中更轉惆悵。他解下佩劍,斜靠在馬鞍上,揀着吊鍋里的鹿筋略用幾口,又吃了一大碗黃酒,便覺醺醺的,在暖融融的火堆旁沉思着,漸漸閉上了眼。

“十四爺,十四爺!”

矇矓睡着的胤一下子睜開眼,卻見是錢蘊斗在輕聲呼喚自己,他抖了抖蓋在身上的斗篷坐直了身子,問道:“什麼事?大呼小叫的!”

“井陘驛站派人來接您了!”

“好嘛,記得我昨晚說的么?”

“……”

“叫他們為頭的進來!”

“扎!”

井陘驛丞像個雪人,吁着白氣進了山神廟,在檐下輕輕跺了跺腳,摘了大帽子抖抖,抹了一把滿是雪水的臉,結結巴巴報道:“井井井陘,驛驛……驛丞孟孟孟……”一肚皮愁緒的胤被他逗得“撲哧”一笑,說道:“別難為了,就是孟驛丞吧——進來。”那驛丞又矮又胖,皮球似的滾進來,就地打了個千兒,說道:“奴奴……奴才孟……憲佑給爺請請……請安!”不知是屋裏熱,還是這個八品驛丞頭一次見地位這麼高的天璜貴胄,孟憲佑頭上冒汗,兩手比劃着說了半日,胤也聽不明白他都說些什麼。原想好好問問,雍正皇帝到底怎樣“關注”自己進京的,對着這塊料,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罷了吧。小心累着了你!你這一口晉北話,又結巴得這樣,我竟什麼也聽不明白!你花了多少錢捐這個官?莫不成見你們上司也這樣兒回話?”

“回回……王爺,”孟憲佑叩頭道,“奴……才是正正……正而八經的進進進士……就為這個毛毛毛……毛病,才混混……成個八品、品官!日日日……日子久了,都都不……不計較了。王王王爺,您叫奴奴……才唱道情,就不結結結……結巴了……”

胤仰天大笑,說道:“好,有趣,你唱!誰叫你接我的?”那孟憲佑紅着臉磕了個頭,果真梗着脖子唱起道情,卻是字正腔圓,一點也不結巴。兩廡侍衛親兵跟着這位倒霉王爺,多日旅途寂寥,見正殿有人唱道情,不禁都湊過來聽熱鬧,卻聽孟憲佑唱道:

開言千歲請細聽,

奴才為你唱道情。

不敢造次接王駕,

都只為保定府里傳來了憲命。

接到了十四爺還則罷,

接不到十四爺,八品官兒也作不成!

歌詞雖俗,卻是清楚明白,胤想不到他唱得如此流暢,忍着笑說道:“我才走到娘子關,保定府好長的耳朵!”孟憲佑將手一揖又慢聲唱道:

裏頭的委曲,奴才弄不清。

昨日晚有個官兒來到井陘,

工部員外郎,名叫田文鏡,

奉聖命去陝西慰勞軍營,

順路兒帶來這一道令,

命奴才帶着暖轎接爺回井陘。

四十五里山路跑得奴才頭髮蒙——呀

吱也么哥!

唱到這裏收板子,一嗓子“呀吱也么哥”唱得殿裏殿外人人控背躬腰,跌腳捶胸哄然大笑。胤也掌不住一口茶“撲”地噴了一袖子,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在受着何等嚴密的控制。他漸漸變了臉色,站起身來冷冷說道:“難為了山西直隸兩省巡撫了。這大的雪,比本王走路的竟辛苦了十倍!既然你帶了暖轎,也算你一份虔心,本王可要坐轎走了。”說罷便起身來,孟憲佑忙叩頭起身出去招呼轎馬,胤的親隨和錢蘊斗等人便忙不迭地備行李。

“十四爺,”一個王府侍衛見胤結着扣子出來,忙上前稟道,“那個女的怎麼辦?是送她回代縣,還是帶着她走?”說著將大氅遞了過來。

“她身子骨怎麼樣?”

“挺好的,昨晚暖了一夜,已經過來了。”

胤抿着嘴看了看天,雪已經下得不大了,稀稀落落的雪片有氣無力地隨風盪搖着緩緩墜落。他沉吟着,一眼見引娣從東耳房出來,便道:“你不要緊吧?”引娣穿着一身又重又厚的棉袍,一夜飽暖,精神已完全恢復。她見胤一干人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行色匆匆,先是隔窗痴痴地望,聽胤問自己,忙幾步過來,雙膝跪地,就雪中磕了三個頭,已是嗚嗚咽咽放了聲兒:“恩人……您這就要走?叫俺怎麼報答您?……俺們是寒門小戶,恩人是貴人,只盼恩人步步高升,公侯萬代……”胤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懷間,裏頭並沒有銀子,卻有一把金瓜子兒——是年羹堯為自己設酒送行,席前猜枚兒耍子贏的。便都掏了出來,說道:“你這感恩的話我當不起。按平常年月,我帶你去京城,能幫你圖個一家溫飽,如今不成了。帶上這點錢回去吧……”說罷神色黯然。

引娣一下子抬起頭來,淚光閃閃詫異地望着胤。剎那間,胤才發現她長得十分俊美:韶秀的面孔用雪水洗過,泛着粉嫩的紅暈;嘴角下還有兩個似隱似現的笑靨;一頭烏髮多少有點散亂,卻黑得烏鴉翅膀似的在風中翩翩飄動;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帶着稚氣,也帶着與年齡不相稱的機敏和成熟。胤嘆道:“我北京王府里,身邊八個丫頭都不及你,帶你去侍候福晉也必是好的。可惜……我身在不測之中,顧不到這些了。你這樣走路不成,我勸你改換男裝,走大路慢慢還鄉吧。”說罷便要下階。

“恩公!”

“唔?”

“求恩公賜下姓名,俺回去給您立長生牌位!”

胤恬淡一笑,徐步下階,一邊走,頭也不回地說道:“自古哪有長生的?我不短命就是天照應!先帝在世,群臣日日喊萬歲,到底也只在位六十一年。造化無常……”不知哪句話觸動心思,胤眼中突然涌滿了淚水,一陣急步出廟,哈腰鑽進暖轎,腳一蹬命道:“起轎!”

百餘人簇擁着那乘杏黃氈套四人抬軟轎,高一腳低一腳踏着擁滿積雪的山道迤邐東去。引娣站在廟門口呆望着,一直目送到他們消失在瀰漫風雪裏才回廟來……

一行人在風雪中又跋涉數日,待到北京京郊的潞河驛,已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前頭自有人飛馬進京報知。過永定河,早見大學士尹泰、禮部員外郎高其倬、理藩院司官阿爾松阿、蘇奴等人接了過來,見胤哈腰下轎,一齊請下安去。胤看了看,阿爾松阿是原工部尚書阿買阿的兒子,蘇奴是八阿哥廉親王胤禩的門下,在京時無話不談的,但此時人雜,又在帝輦之下,一句多的話也不敢說,只吩咐叫起,便跟着眾人進了驛站。國喪期間,不便大張筵宴,尹泰只命人預備了一桌素席,權為胤接風。既不能叫歌伎奏樂助興,也不能猜拳,射覆啞謎,眾人都是重重心事。因此,略吃幾口,見胤放了箸,便都起身,到驛站正房,重新見禮說話。

“竹韻公,”胤坐了主位,看了一眼對面的尹泰,說道,“皇阿瑪的梓宮設在哪裏?我今晚要去守靈!”

尹泰是文華殿大學士,已故上書房大臣熊賜履的頭號門生,出了名的道學老古板。康熙晚年,因跟着大學士王掞保奏廢太子,罰俸罷職,置閑多年,望七十的人,鬚髮都已皓然,仍是精神矍鑠,正襟危坐在胤側旁,清癯的面龐一臉莊敬之色。他聽胤問話,在椅上欠身一躬,說道:“大行皇帝已經定了謚號為‘聖祖’,請十四爺留意。聖祖十三日崩駕,是在暢春園,當日雍正萬歲爺柩前即位,即奉大行皇帝移梓乾清宮。臣奉旨接大將軍王,今夜在潞河驛安歇,明日自有聖命召十四爺進去。”

面對這些人,胤突然有一種遙遠和陌生的感覺,想起自己當年千乘萬騎耀武揚威地出兵放馬,正是今日高坐九重君臨天下的皇帝代天子恭送自己到這裏,在驛前不遠的青蘆棚下設筵灑淚而別。今日回來,已經分了君臣名分,嫡親的手足,說不許進城,就得乖乖地在城外獃著!真是景物依舊,人事全非。離此不遠的紫禁城中,冷冰冰的乾清宮中靜靜躺着的老阿瑪,再也不能把着手教自己運筆寫字,再也不能一邊吃酒,一邊看自己舞劍……胤不禁淚水涔涔,卻不願在尹泰這樣的人面前失態,忙偷拭了,說道:“尹泰,既然不能進去,我自然遵旨。你是出了名的理學大師,請指教,我該先見雍正皇帝,還是該先去謁聖祖的靈位呢?”

“忠孝節義雖為一理,卻有序。”尹泰不疾不徐,款款說道:“忠在守位,今日君臣之分已定,聖天子在上,自當先覲見當今萬歲。不過萬歲也在乾清宮晝夜守靈,一同參見也未嘗不可。”尹泰胸有成竹,說得十分篤定。他素日並不接交阿哥,對爽直豪氣的胤其實頗有好感。於平常人家,先見誰后見誰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當今雍正是個刻薄成性的,勸胤先行君臣大禮,再謁康熙梓宮,原是滿心保全的好意,只是道學面孔僵板硬直,叫人聽得心裏不受用。阿爾松阿是隨從尹泰來的,見尹泰這樣待胤,橫了尹泰一眼,心裏罵道:“老棺材瓤子,”口中卻道:“忠孝原為一體,尹老大人說得極是。孝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非孝子不能為忠臣。既然萬歲爺也在梓宮,臨時請旨定奪也可以嘛。”尹泰明知他是駁自己,也不辯白,臉上毫無表情,轉臉又對胤說道:“有一件事,臣要回明十四爺。萬歲登極之後,諸阿哥一律避諱。因此,所有阿哥的‘胤’一律改為‘允’字。胤允音近,口頭稱呼不易分別,若十四爺有條陳奏議,請留心更正過來。”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胤也聽出了尹泰的好心,不禁點頭道:“多承關照,自今而後,小王叫允就是了。”

“十四爺,”阿爾松阿見允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知道他有誤會。來接允之前,八阿哥府太監何柱兒專程見他,叮囑他務必要獨自見見允,詳告北京城內形勢。眼見主官是尹泰,莫名其妙的一個糟老頭子,其餘的人都是個個心懷鬼胎,戒備警惕,哪裏去討機會?阿爾松阿坐在旁邊沉思良久,單獨見允斷然不可,但不說話、裝啞巴,在八阿哥那頭交待不了,因輕咳一聲,說道:“奴才來前,三爺、五爺、八爺、九爺、十三爺都見了。各位爺們都說,本該親來接風的,但爺們都重孝在身,叫奴才轉告爺好自保重。”這等於給允報了一個平安信,允頓時鬆了口氣,緩過臉色說道:“勞哥子們關照了。彼此熱孝在身,這些禮就不必講了。”蘇奴看了看尹泰和高其倬,接着阿爾松阿的話口說道:“倒也不全為守孝。萬歲爺新登極,凡百事務都要料理,夜裏守靈,奏章都帶到乾清宮處置的,三爺、十三爺、八爺如今都進了南書房,和隆科多、馬齊共管國家喪期朝務。為防奸黨內外勾結,乘喪起亂,九城封閉已經十四天了。”

這等於又一個信息,而且更加要緊。所謂“奸黨”云云,允心裏雪亮,指的是新君雍正一生“三憾”——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和十阿哥允——當然,自己就是“內外”的“外”了。允心中不禁一陣緊張,同時又有點寬慰輕鬆:這再明白不過,八阿哥沒有被扳倒,雍正的帝位並不穩當!危險和機會同時存在着,當然事尚可為——允被這幾句話撩得五內翻湧,心頭突突亂跳,目光霍地一閃,還想問點什麼,又壓住了,轉臉問高其倬:“你叫什麼名字?以前沒見過啊!”

“回十四爺,”高其倬忙欠身賠笑道,“臣原任四川成都署理知府,一直在外頭,是前幾日才調到禮部的,因此沒緣分榮見十四爺。”此人乾巴精瘦,一雙黑豆眼炯炯有神,只一臉麻子有點破相,伶伶俐俐的,一望而知是個渾身消息一按就動的角色。允歪着頭想了想,說道:“我想起來了,你看得好風水。你寫的那本《堪輿家言》很有意思。”陡地想到高其倬是年羹堯帳前督糧總辦李衛一手提拔的人,便又緘了口。但高其倬卻被他搔到了癢處,口中滔滔不絕說道:“風水一說起於漢興於唐,以地理應天文,有人神不測之玄妙。先帝爺在時,曾命臣陪同欽天監圓明去奉天看過太祖爺的福陵,後來到遵化,圓明看中了一塊地:那地自卧雁山起龍頭,一個鼓一個包一個鼓一個包下來,形如龜背曲似長蛇,綿綿延延直下東南,正與世祖景陵相接。他說這地好,我說這地是將相之地,不是君王之地,不信你往下挖,八尺之下必定有水。叫人一刨,果不其然!連圓明也服了,叫臣陪着一壟一壟地挨着看,後來才選中了大行皇帝的景陵!大學士張廷玉相爺的祖陵也請我看過,我說好,不過恐妨令公子,於令弟也有不利,這就是美中不足的。如今張相二公子果然命促,相爺的三弟廷璐公前年也貶了官。今日我就撂一句話,尹老相爺的祖塋我也看過,令公子已經考中舉人,不在今科在來科,若不在前三名里,請剜了我這雙眸子去!”他口中喋喋,手勢翩翩,怎樣瞧山向,偵地氣,看來龍、察地脈,說得唾沫四濺,聽得眾人只發怔。阿爾松阿在旁不冷不熱說道:“想不到老兄如此通陰陽之理,天造化,老兄必定能給當今萬歲選一塊更好的寢陵。”

有時候一句話像一道閘,能堵住潮水一樣的話題。本來歷代帝王,即位便選陵墓,並不是一件忌諱的事,但康熙屍骨未寒尚未安葬,京師危機四伏,雍正的帝位坐得穩坐不穩都難說,就言及給他選墳的事,人人都覺得他別有用心語帶雙關,雖然挑不出毛病,頓時心裏咯噔一聲。高其倬也自覺失態,漲紅了臉,低頭吃茶,再也不說什麼土味的“甘酸苦澀”了。

“我也乏了,”允起身伸欠了一下,“今兒就按旨意,先安歇一夜吧。高其倬既精於堪輿,萬歲召他進來也未必沒有深意。其倬先生有閑工夫,將來給我也看一塊地,不求世世富貴,但求代代平安,好歹請留意。”說罷將手一讓,眾人忙都躬身辭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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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雕弓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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