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狼狽落水

第二十五章 狼狽落水

紹仁十四年,農曆三月初三,上巳節。

春日暖陽初掛當空,寒夜陰晦還未消散殆盡,錦城城南的仙海湖畔就已經聚集了全城所有的妙齡少女。

她們盛裝打扮,攜親邀友來到水邊飲宴,三五成群一同郊外游春。

疏風淡煙下的澄碧湖水與她們輕盈春服上鐫繡的蘭蕙青草交相輝映,宛然化作了一幅幅華美綺麗的畫卷湮沒於光陰的車輪中。

一年一度的盛大節日,元妡自然也不會錯過,不過,與大多數人不同的是,她不喜吵雜擁擠的場所。

於是,湖東的曲水岸人少僻靜,雖然只有一亭一舟一樹,但仍成了元妡和方家小姐方鈺苓年年此時必來鬧中取靜的地方。

元妡靜坐在隨水搖蕩的輕舟上,在等待方鈺苓將折好的紙船放於水面祈願時,她的思緒一如她的目光,久久滯留在了北邊的望江樓上。

這座可觀四面八方人文奇景的中心高樓,早在半個月前就被皇家禁衛軍層層圍住,除了修繕安防的匠人外,不放任何閑雜人等進出。

目的,就是為了今日迎接皇族宗室的到來。

每年上巳節,望江樓之上與民同樂,分御酒、灑金花,彰顯天家仁政,君民一心,已然成為了大旻王朝代代流傳下來的規定。

“阿妡,你今年許的什麼願啊?”方鈺苓湊近元妡,滿臉好奇地詢問道。

“啊。”元妡立馬回過神來,雙手撐着下巴,低聲道,“我還能許什麼願啊,不就是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嘛。”

方鈺苓不免有些許失望,蹙眉道“錢!又是錢!你賺的錢還不夠啊,你到底想賺多少錢呀?”

“我…”元妡一時語塞,轉而反問道,“那你呢?給我講講你的願望……”

這邊,元妡和方鈺苓坐在被初日驕陽染紅的白蓬舟上,於淡然舒捲的雲朵下說著姐妹之間的悄悄話。

隨風入耳的,只有淙淙的船頭激水聲。

而在另一邊,沒有人注意到的是,古樹掩映、幽深寂謐的六角涼亭中,與往年相比,這裏多了一位負手站立的薄衫男子和一位翹腳斜坐的赤袍男孩。

那男孩正歪着身子倚在亭中的石凳上,一面磕着手中炒熟的瓜子,一面抬眼瞧着旁邊靜默許久的男子,看他深沉的目光望向遠處掠水低飛的雁群,微微皺起眉頭,似在回憶着一件尚未想通的事情。

這件讓關漌思量良久的事情,發生在五日前,漁歌坊內一間廢棄多時,毫不起眼的酒肆中。

當時,關漌甩了三條街才擺脫了各處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從小路拐進了事先約定好的地點。

“如何?”關漌推開塵封腐朽的木門,直截開口道。

緩緩轉身的,正是在此等候多時的向蕪城。

“已經以元達銘的名義將密信送到關垣手中了。”向蕪城沉聲道。

“他怎麼說?”關漌微抬眼尾。

“他自然不相信江湖殺手能成事。”向蕪城篤定一笑,“但我告訴他,這其實是一個引你入局,斷你臂膀的圈套,他當然很感興趣。”

關漌鼻間輕嗯一聲,看着向蕪城欲言又止的神色,“還有什麼事嗎?”

“元兆堯已跑回穎州,他可來找過你?向你說過什麼嗎?”向蕪城徑直尋問道。

“沒有。”關漌淡淡否認。

向蕪城抬眸看了他一眼,幾分猜疑,“不是你將他保護起來的嗎?”

“是誰讓你這樣來問我?”關漌的眼中泛起沉鬱的寒光,心裏已然有了答案。

向蕪城的臉色逐漸暗寂下去。

半晌,他開口道“她與此事無關,你不要再利用她。”

關漌垂下眼睫,從袖中拿出那條雪青回紋樣式的額帶,複雜的目光停留在其上,“你說的是她?”

“你如今既得關煒信任又有方家相助,朝堂之上難逢對手,何必再利用女人成事?實非君子所為。”向蕪城懇切的神情中帶了些許不屑。

“你想救她?”關漌的唇角扯開一抹弧度,語氣漠然道,“可元達銘想要她的命,你如何救?是暴露身份替她剷除敵人?還是捨棄一切帶她遠走高飛?”

向蕪城的身影頓了頓。

片刻后,他壓低聲音道“求你救她。”

關漌揚了揚清寒的雙眸,“哦?”

向蕪城幽深的目光中含了堅定之意,開口道“你公開求娶元家的女兒,關煒深知元家與你的仇對,一定不會有異議。如此一來,元達銘必然會留下她性命將她許給你。”

關漌微微皺眉,有些錯愕,“你不是喜歡她嗎?”

向蕪城別過臉去,久久不願言語,直到關漌準備離開之際,才聽到他極力壓抑下平靜的聲音傳來,“只是想她一生安好,其餘的,從未奢求。”

“主子!”方明源猛然間像發現了什麼一樣起身呼喊道。

關漌沉浸在回憶中的迷濛思緒被這一聲驚呼所拉回。他輕咳一聲,收起投放在遠處的漫長目光。

“主子,那陰魂不散的紫衣女又出現了,她一天到晚這樣盯着,累不累啊。”方明源蔑了兩眼曲水岸對面石山後隱隱被湖風吹露出的紫色衣角。

正說著,他掃視四周的眼神再次一亮。

“主子,你快看那是誰…”方明源伸手指向湖中不停搖晃起伏的小舟,手中的瓜子被他激動地散了一地。

關漌順着方明源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漂浮水面的輕舟上並頭而坐了兩位春衫女子。他很快認出了其中一人,微眯了眼,神色愈顯晦暗。

“姐——”方明源提高嗓門,朝她們朗聲喚道。

“是阿源。”方鈺苓率先回頭,看到弟弟后眼底帶起喜色,朝身旁的元妡歡欣道,“我們過去吧。”

元妡抬起一雙清伶的眸瞳,在看清湖心亭中坐着的人後,面色一沉,推脫道“亭中好像還有…別人。”

方鈺苓撫了撫元妡的肩頭,輕巧笑道“沒關係,我帶你認識一下,殿下他…與別的皇子不同。”

方鈺苓拉着元妡走進涼亭后,朝靜坐在石凳上的男子恭敬福身,含了幾許笑意道“望江樓上絲竹聲起,筵席已開,殿下怎麼還在這裏偷閑?”

“絲竹吵耳,觥籌煩心,怎比的上流觴曲水,自在愜意?”關漌淡然開口,沉靜如水的雙目更添月白風清般的俊逸。

他朝着方鈺苓微一揚手,“坐吧。”

方鈺苓一對嬌俏的明眸中多了幾分仰慕之情,“殿下靜水流深,志趣高潔,一如文人傲世。”

她話音剛落,一旁垂頭靜立的元妡忽然像被什麼嗆住了似的,雙手捂着嘴,不住咳嗽起來。

“阿妡,你怎麼了?”方鈺苓滿臉擔心的看着元妡,幫她輕輕拍打着後背。

“沒…沒事。”元妡喘了幾口粗氣,勉強緩過勁來。

一抬眼,看到方明源正抄着手冷冰冰盯着自己,氣氛頓時有些凝重。

她訕訕發笑,下意識退後幾步,“我這風大,還是…換個位置。”

元妡退到離他們幾步遠的亭柱旁,感受着靠近湖水帶來的清爽微風,略略嘆了口長氣,神色哀怨的瞧向方鈺苓,越發覺得她對關漌的誤解已經快到不可扭轉的地步了,那麼自己要不要找個時間向她透露下關漌隱匿於人後的真面目,幫她糾正下這溢美之詞張口就來的毛病……

正思考着,驀地一個回頭,竟發現大家都沒再說話了,只靜靜看着她。

元妡嚇了一大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想事情時露出了什麼奇怪難堪的表情,忙尷尬的打着圓場,“你們繼續聊啊,不用管我,我……”

她話未說完,陡然間感到自己的右腿被像石子一樣堅硬的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一下,不僅力道強大,而且剛好打在她小腿的麻筋處…

一時間,酸痛麻木的無力感急劇湧來,她尚來不及開口呼疼,就一個重心不穩,歪着身子栽到亭外的湖水中了……

“阿妡——”方鈺苓眼見元妡‘撲騰’一聲直直砸向水中,率先衝到亭柱邊,也顧不得飛濺而起的水花,伸出手想就勢將她拉上來。

“哎呀,她掉水裏了,主子,咱們要不要找個人撈下她?”抄手站立的方明源故作一臉憂愁之色,語調中卻顯露出他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關漌看着元妡手腳笨拙地撲騰了幾次也沒站起來,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這麼淺的水,還能淹死?”

“也是。”方明源掩口一笑,頗為贊同道,“那就等她自己爬上來嘍。”

“你…你們!”方鈺苓聽到他們的對話,氣急地轉過頭去,想憤憤指責一番,卻又礙於身份。

這邊廂,掙扎了好半天的元妡終於狼狽不堪的從水裏出來了。

濕透的衣衫上滴水答答掉滿一地,頭上未甩乾的水珠順着發梢如柱滴落,整個人濕淋淋站在初春料峭的湖風裏……連着打了幾個噴嚏,瘦弱的身影愈加憔悴。

方鈺苓看着從頭到腳,全身浸濕的元妡,有些心疼道“我去給你拿件外衫。”

說著,偏頭瞪了兩眼方明源,口氣嚴厲,“你,跟我來。”

方鈺苓拽着方明源步下亭階后,立即改換了一貫溫和的慈姐面容,食指用力抵在方明源的額頭上,忿然道“元家妹妹平素與你無冤無仇,你今日為何要捉弄她?”

方明源愣了一愣,看來方才自己趁人不備從袖底彈出的小石頭,還是被眼尖的姐姐抓了個正着。

他委屈吐舌道“姐你也看到了,她剛剛在主子面前如此無禮輕漫,我也只是替主子小小的懲戒她一下。”

方鈺苓知道自己說不過他,嘆了口氣,冷着臉道“下次再敢背後做小動作,看我……”

“不敢了,不敢了。”方明源忙識趣的接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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