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槐芙鎮(五)
()一行人到達山腳下的時候,正是上午九點。
銀山不高,卻因為所處海拔偏高,故而積雪不易融化。鎮上人所說的墓群,就在銀山的山背面。所以小許等人為了圖近便,選擇了從山峰側面上山的路。而不是遊客常走的山正面那條路。
一路往上攀爬,腳下的石階已經磨蝕的相當嚴重。但因為當初建造這條山路的時候年頭比較老,所選用的都是大塊石材。因此儘管早已看不出原貌,腳底踩着的石階表面也有些滑不溜丟,踏上一腳倒是實實落落,不會因為台階太窄小而導致踩空。
走了大約二十來分鐘,眾人很快到了山上樹林。放眼望去,皆是鎮上四處可見的槐樹。九月中旬的天氣,潔白微黃的槐樹花早已四處碾落成泥,綠油油的橢圓葉子密實實一片,每棵樹都有十來米高,乍一望過去,頗有些遮天蔽日的陰森之感。
一走進這片樹林,卡菲就“嘶”了一聲,臉上表情也有些怪異。亞斯的反應則比較劇烈,銀色的頭髮和眼眸立刻顯現出來,頭兩側略尖的耳朵也露出原貌。許寂瀾很快注意到兩人的異常,正要發問,卻發現始終走在另一邊的阿爾法很是愜意的眯起眼睛,抽抽靈秀的小鼻子,脆聲說了句:“好美妙的味道……”
許寂瀾連眼都忘了眨,眼看着阿爾法扭了扭脖子,就這樣在自己面前變回原本的成年男子身形。隨着外貌和身材的驟然改變,身上的少女衣物瞬間撕裂成碎片,落在地上。也就在同時,他已經幻化出一襲墨綠衣袍,一頭及腰長發也慵懶的披散在身後,只在耳後用一條寬髮帶鬆鬆挽着。
許寂瀾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為什麼一進了這片林子,好像大傢伙都變了樣兒。下意識的轉臉看向青珠和龍王,這兩人倒沒什麼特異反應。蔣致臨也沒有鬧,安靜的跟着亞斯身邊,依舊一副失了魂的樣子。
龍王一臉平淡解釋道:“這林子風水有問題。槐樹屬陰,三面環山,對面是個低凹谷底,這在風水上屬大忌。所謂的陰魂不散之地,就是這種地方。”
卡菲眼中閃過一抹陰翳:“本來還想留這些東西一命,現在看來,是非開殺戒不可了。”
許寂瀾昨晚做夢的事兒,卡菲也略有所聞。阿爾法和另外幾人更是在之前去買東西的路上就得知了。此時聽他這麼說,許寂瀾有些不確定的問:“你是說……那些魈?”
卡菲點點頭:“這裏的風水應該是最近才被人強改的。”
“看這裏。”眾人此時已經走到密林深處,卡菲指着的地方是墓群入口,那裏過去有一塊大石,灰不溜秋的顏色,上面依稀可見一些亂七八糟的抓痕,很新,應該是近期所為。
卡菲看了眼大石被什麼利器刻意削掉的一角,沉着臉色繼續解釋道:“這裏破開一角,所以那些原本不成氣候的東西才日漸囂張。你們今早見到的那個孩子,還有之前鎮裏被抓傷的人,都是這些東西造的殺孽。目的就是為了汲取新鮮人血里的氣,快速成長,最終完全突破這裏的禁制。”
“要是到了那時候,就是我或者阿爾法,想要滅它們也不容易了。”
阿爾法此時已經恢復男子樣貌,周圍又都是自己人,也不用裝出那種小女生做派了,笑着哼了一聲說:“你們可別忘了。現在所有人里,只有許小姐和我屬陰。所以待會兒無論怎麼樣,我倆都不會有事。”
小許沒聽明白,就把目光投向溟。龍王對於她這種無意間的依賴還是很受用的。便沉聲道:“因為魈本身是陰物,對於同樣為陰的生命體,對他們完全沒有任何幫助。未破-身的男子最佳,成年男子也適宜,至於今早還有之前那些小孩子,大概是那些東西熬得太久,飢不擇食罷了。”
許寂瀾聽得一愣一愣的,就聽龍王又接着道:“我和青珠都沒有問題。因為我們身上陽氣太重,魈不敢靠近。現在唯有他,”龍王意有所指的瞟了眼渾然無所知的蔣致臨,“還有狼族的人,是那些東西最為垂涎的目標。”
小許皺了皺眉,深看了龍王一眼。她不是沒有看到龍王眼裏的深沉,也知道他說這話,是有意不想讓蔣致臨全身而退。大家現在對蔣致臨處於一種觀察戒備的狀態,當然不會畏懼他,但也不會信任於他。原本小許確實有讓亞斯帶着他先下山去的意思,畢竟亞斯不比卡菲法力高深,又不像青珠完全不受威脅。假如待會兒真打起來,他和蔣致臨就是最先會被攻擊的目標。所以趁那些東西還沒躥出來,這時候走是最合適的。
可看溟和卡菲的眼神交流,這兩人明顯懷着和自己相左的心思,有意想利用這裏的風水和怪物試他蔣致臨一遭。大家都看到他之前在別墅教授自己繪製符咒的情景,龍王後來也知道昨天是因為他的阻止,自己才沒有執拗上山。所以對這人現在的真實狀態以及身份來歷都有質疑,希望藉此能夠多少試探出一些來。
小許斟酌片刻,才輕聲說了句:“別弄太過。”
龍王輕輕點了點下巴,卡菲則是眯眼一笑,朝亞斯遞過一個眼色。後者輕輕鬆開扶着蔣致臨的手臂,不輕不重的將他往前推了一把。
蔣致臨起先站着沒動。大概過了五分鐘,從小許所站的角度,可以很清晰的看到他臉上起了些微變化。那種茫然和懵懂漸漸退卻,一雙烏黑眼仁也逐漸有了光彩,最後抬起頭時,看向前方的眼神竟然是許寂瀾過去都未見過的犀利,還有堅定。
如果說這樣才是真正的蔣致臨,才是真正的所謂“先知”,那麼許寂瀾此刻已經相信了七分。
就在他恢復神色的下一刻,林中突然傳來沙沙一陣聲響,從那大石后刮來一陣有些邪乎的污濁氣流,土黃的彷彿泥漿的色澤,還隱隱帶着一股惡臭。
在場幾人都站着沒動,亞斯和青珠各自抽出隱形在身上的兵器,頗有點嚴陣以待的架勢。卡菲和阿爾法則各自抱臂站着,分外悠閑。龍王似乎也渾不在意這點歪斜,只是突然伸出手,輕輕握住小許的手腕。
而就在林中起了這種變化的同時,小許透過那股黃沙,依稀看見蔣致臨的動作快得不似常人。就見他幾步跑到那塊大石前,咬破手指,虛空一點,他的面前隱約出現一個橢圓形的圓盤。蔣致臨在上面點了幾點,又快速將那幾點連成線路,明顯是某種非常複雜且古怪的符咒。
小許眯眼看着,溟在旁邊輕聲道了句:“先知的血液與普通修道者不同,是擁有先天聖力的。他面前的那個大概就是他平常修鍊時所用的法器。他現在魂魄飄忽,所以很不清晰。”
“那個符咒是什麼?”
溟淡聲回答道:“我也不太能確定。”
等蔣致臨畫完,那股黃沙不僅不散,反而比之前更濃重了些。原先林子裏傳出的沙沙聲更清晰了,隱隱伴隨着某種凄厲而怪異的嚎叫。卡菲在此時說了句“動手”,就率先沖了過去。
阿爾法信步跟在後頭,寬大的衣裾在身後翻飛,若不是有那礙眼的污濁黃沙在,還頗有些衣袂飄飄仿若飛仙的意思在。
青珠和亞斯各自執起手中的武器,分在兩翼也追了過去。
小許剛要上前,就被溟一把拉住,有些不滿的回頭,就見他朝蔣致臨那裏歪了歪頭。
許寂瀾這才發現,蔣致臨整個人不知何時癱坐在地,一手撐地,頭低垂着,看不見表情。可從身軀的扭曲程度來看,他現在異常痛苦,好像在強自忍受着什麼煎熬一般。
前方的墓群里不時傳來刺耳的尖叫,小許的視力好,依稀可見那些醜陋的身影,且有幾隻背上以及四肢還有被什麼東西燒灼的痕迹。倏然記起昨晚的夢境,小許這才明白,為什麼那時清醒過來的時候,溟一副滿頭大汗的樣子。夢裏的那道光亮應該是他利用法力強行注入到自己夢境,並且切實傷到了這些怪東西。
他昨晚會暫時恢復成原型,大概也跟強行使用體內法力有關。禁制只是暫時突破,他又耗損太多,也難怪第二天天一亮就又恢復成少年的樣子。
在溟的幫助下,兩人將蔣致臨扶起,走到來時的一棵樹下靠着。龍王伸手在他太陽穴的位置摸了一把,臉上的表情有了一瞬間的遲滯。
小許原本因為想起昨晚的事,就一直在盯着龍王看,此時觀察到他臉色有變,立刻便問:“怎麼回事?”
龍王再次伸出手,這次碰觸的是蔣致臨的腦後和心臟的位置。
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他的魂魄,突然又多了一魂兩魄。”
小許用了好半天才消化掉他話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說,他現在體內,只剩下一魂三魄還沒歸位?”
龍王臉色也不太好看:“對。”
“可是,你和卡菲先前不是都感知到,他丟失魂魄所在的位置。不是在南邊么?”
“這裏是我的老家,怎麼可能……”
說到這兒,許寂瀾突然反應過來,心裏一陣泛涼,扶着蔣致臨的手也不覺鬆了開來:“這就是你們一直在瞞着我的事?”
“你們說要跟着我一起回來,連幫我爸媽上墳都要所有人一起跟着,還把他也帶上,你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不是?”
小許中間深吸了一大口氣,才勉強平靜着把最後三個字問完。可幾乎不用等她說完,光是龍王現在臉上的表情就能告訴她一切。
他們確實有很多事瞞着她。不單是這樣,他們還刻意欺騙她,誘導她,利用她,甚至連回奶奶家的事,大概都被他們算在計劃內。
幾分鐘前,她還在為這個人的心意而感動,為他沒有任何花言巧語的守護而感到內心震顫,甚至想到等回去之後,就慢慢的跟他說,刻意嘗試着兩個人在一起,先試一試。畢竟他是龍非人,即便幻化成人形,也還要比她小上三四歲。
可只不過經歷了短短几分鐘,她的心就從甜蜜溫暖的巢瞬間跌落到堅硬冰冷的地上。他們所有人都有事瞞着她,這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也沒有一定要立刻馬上知道所有的真相。因為經過每天每夜的點滴相處,讓她願意相信,無論是這個每天被她鄙夷為龍崽子的傢伙,還是那隻純摯忠誠的靈寵,都不會有意害她,都是真心想保護她。
可就在剛剛,蔣致臨魂魄歸為的事,讓她清楚的明白,一切想法都是她自己太過一廂情願了。隱瞞不說可以是善意的,但欺騙、誘導甚至是利用,卻已經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底線。
許寂瀾本來就不是輕信他人的人,這些年也始終信奉着靠人不如靠自己的原則,生活獨立自主,儘管沒什麼朋友,也沒正經談過戀愛,可這些年她一直過得很好。工作,教書,畫畫,回奶奶家,偶爾到郊區旅遊寫生,就是這樣忙碌又充實的日子人,儘管有些單調,她自己也過的有滋有味。
為了救蔣致臨,一串奇異的手串,和一次古怪的召喚儀式給她帶來了奇遇。先是這隻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龍,再是怯懦害羞、純真可愛的小當康,再然後她又和龍王一起結識了卡菲、亞斯、阿爾法。每個人都對她很客氣、很友好,她很明白,這些傢伙會這樣對她,有相當一部分是看在龍王的面子上。他們之間有一種她無法插足的默契,而這份默契,也與她身上難解的秘密有關。
曾經她一度那麼好奇,有關自己、有關那個酸與,還有蔣致臨的種種真相。而現在這份昭然若揭,她卻覺得沒那麼迫切想要知道了。
這世上有比真相遠為珍貴的東西,叫做真心。
她不是精怪,無法理解在他們看來,是不是人的真心就那麼不值錢。可她清楚的知道,多少年來,自己第一次付出的真心,被人輕飄飄的撂在空中,最後,在某一個最不經意的瞬間,掉在地上,摔得她渾身上下徹骨的疼。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得很慢啊,大概是因為到了關鍵,所以有點卡。
這篇文沒有大家想像中那麼長,開始一直不V,是因為我覺得前兩篇V的太早,所以這篇晚點V,稍做回饋,只要大傢伙看得開心就好。
可是貌似之前的讀者,看這篇文的不太多,因為留言的事兒還幾度鬧得挺不愉快。
哈哈,所以就便宜自始至終陪伴的幾位咯~感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