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女兮昭昭

第一章 有女兮昭昭

上元節那一天,環塘鎮下了整夜的雪。今年舞獅舞龍的班子少了,因着上任天子喪期未過,不準大張旗鼓,只能多請些唱大戲的,倒惹得一群小孩子早早就抱着板凳在檯子前邊兒等着。

路邊偶有頑皮的小童一不留神摔了個大馬趴,沒等被自家爹娘拎起來一頓拍打,就抖着雪塊兒爬起來追向玩伴的隊伍里去了。

國喪歸國喪。

十五夜不閉市,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傳統。

——小小姐來碗元宵嗎?白白胖胖的元宵像月亮一樣哩!

這會子吆喝聲兒最大的是買元宵的,其次是賣糖人的,但在這各顯神通的集市裡最拔頭籌的,還要數那街頭的箍桶匠。

那吆喝的聲音倒不是很大,但這箍桶匠還配着把釘鎚,面前放着一口破鐵盆,一敲一打的跟吆喝聲你唱我和,叫人聽不見也難。

誰會在這樣熱鬧的日子跑去箍桶呢?

反正這事兒傻氣透了。

在一旁的小丫頭被敲的氣悶,就捂住耳朵抬頭去看星星,這夜的星星不如以往亮,因為被環塘鎮的燈籠壓得暗淡了許多。

環塘鎮就好像人間的星河。

小丫頭覺得月亮好圓好大啊,那個賣元宵的老婆婆碗裏的元宵,是不是真的有這麼大,這麼圓呢?

這時一鎚子又敲下來,咣噹啷當,震碎了美夢裏的小瓷碗,那白白胖胖的元宵就從天上滾落下來,沾了一身人間的塵埃了。

“師父,我和小九都要被震死啦!”名叫小九的小狐狸從女孩懷裏探出毛絨絨的頭,鼻子裏呼出熱氣,眼睛濕漉漉的看着箍桶匠,好像在附和主人一般。

雲岩吆喝了半天,可行人走到此處都捂住了耳朵加快步伐。這令他看起來有些愁苦,但他還是摸了摸小徒弟的頭,又從懷裏摸了兩枚銅板塞到她手裏,“看來今日沒什麼生意,小昭,師父收拾一下,你去買串兒糖果子吃吧。”

雲昭等了一天,死皮賴臉的跟着師父下山來,就是為了這串糖葫蘆。她開心的要命,抱着懷裏的小九就往人群里擠。

賣糖人的中年大叔左挑右選了串糖葫蘆,果子又大又圓實,糖衣裹得晶瑩剔透,送到眼睛發亮的小雲昭手裏,又拒絕了她握在小手裏送上來的兩枚銅板,憨厚的笑笑,“小昭又跟着師父下山來啦?”

小姑娘執意把兩枚攥的溫熱銅板放到大叔的扁擔里,先給懷裏的小狐狸舔了一口糖衣,”嗯!”

“小娃娃的師父嗓門好着哩!”一旁的年輕鐵匠說了句,逗得一圈人哈哈大笑起來。

姑娘婆子對這玉雪可愛的小丫頭愛不釋手,雲昭的小腦袋被人摸了一把又一把。她也不煩,突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定定的看着李屠戶門口搭的破戲檯子。

一圈圍着的小孩兒中間,有個扮作老者的男人,一身麻布青的戲袍子洗的發白。這麼多唱戲的人里,就數他嗓門最嘹亮,語氣也義憤填膺——

“修桃園選民女百姓遭難

引主公貪酒色作惡多端

眼看着俺晉邦內憂外患

還敢說你

不是害國的奸讒?!”

……

“小昭,跟師父回山上去啦。”雲岩找了半天,滿頭大汗,才從攢動的人群中找到自家小徒弟。

“師父,”雲昭眼睛還定在戲檯子上,“這個人唱的是什麼呀?”

雲岩聽了兩句,覺得無非是迎合時事口味兒,“人君殺臣子,人父殺兒子,剩個娃娃孤苦伶仃背着滿門血債,嗚呼哀哉,沒甚好看的。”

雲昭卻感興趣的很,追問道,“那是講這娃娃後來要報仇咯,他成功了嗎?”

“成功了罷,”雲岩不甚在意的答道,又替雲昭掖了掖衣襟,手指順便摸了兩下小狐狸探出來的尖嘴,“天這麼冷,小九倒成了活暖爐了。”

雲昭正咬下來一小口糖果子,送到小九嘴裏,小狐狸吧唧吧唧的,又舔了一下她手指,癢得她咯咯的笑起來。

雲岩看着這一幕也笑了,怕上山路滑就解下包袱挽到手臂上,好背着雲昭走。

夜裏的山風冷冽,上山的路黑漆漆的,只有樹梢稀疏處透過來的一點點月光照明。

這讓雲昭想起話本子裏的“月黑風高夜,妖魔出洞時”,應該說的就是這種夜晚吧,她卻不是很怕。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什麼邪祟精怪,雲昭也說不清楚。

聽宗門裏最溫柔的雲七師兄說,以前是有的,還有很多很多。但她記事的晚,可能那會兒已經被除盡了,所以她這麼多年沒有見過,也就不是很信。但真要她說沒有,那就萬萬對不起師父雲岩道長。

雲昭記事的時候,師父就和其他師伯不大對頭,隔三岔五還會臉紅脖子粗的吵起來。師父堅持說他年輕時降服過一隻巨大的狗妖,就連自己和小九,也是從那隻狗妖的血盆大口下救下來的。

然後師父就被掌門師尊罰扎馬步,大太陽底下掃台階,從山下掃到山上。雲昭那時候還沒有掃帚高,常常被別的師叔門下的同齡小師弟嘲笑,說師父是馴狗真人。雲昭又氣又羞,趴在最上面一層台階上,等師父大汗淋漓的掃上來,就問,“師父,你就不能說你沒打過妖怪嗎?”

雲岩一生最喜歡和人炫耀的,就是“當年打死了一隻巨大無比的狗妖”,還有自己的小徒弟雲昭。

後來不怎麼提起狗妖了,慢慢蓄起了鬍鬚,人看着穩重老成了不少,但還是常常喜歡把小徒弟掛在嘴邊。

雲昭是雲岩撿來的,那時已經是三月初,天氣漸暖,可到了傍晚還是有些冷。

裹着百家襖的小嬰兒被發現時,凍得哭聲都有氣無力的。雲岩在山下的人家裏求了碗母乳,抱着睡着的雲昭在宗門口跪足了四個時辰,四個時辰里雲岩就盯着山門石柱上刻的字看。

“誅惡辟邪天命所歸,八荒無我萬劍歸宗。”

一遍又一遍的從天黑看到天亮,最後都看不清上面的字了,掌門才同意破例,讓雲岩把小嬰兒收為自己的弟子,帶回佐天門撫養。

一拉一扯的,也養到掃帚這麼高了。

但要說代價也不是沒有的,雲岩跪了四個時辰青石板,最終落下了腿疾,一到雨季便酸痛難忍。然而大家可看不到這個,他們只能看到雲岩整日喜氣洋洋的,逢人便誇。

從撿到小雲昭的時辰多麼獨特,誇到小雲昭雖然是個女娃但有多麼氣質不凡,將來一定伏魔衛道雄霸一方。

然後就有人取笑,“屆時道長可要將佩劍傳給我們斬妖除魔的小娃娃英雄嗎?”

雲岩看了看自己那把少年時傾家蕩產買來的破鐵劍,進了佐天門后,還未見過光呢。

“哼,普通的劍我可看不上,劍有幹將莫邪,紫電青霜,我聽聞那青霜劍現世不久,正配的上我兒呢!”

惹得一群人又鬨笑一番,才挑着各自的行當走開。

雲岩想到這裏,就忍不住嘿嘿笑起來,“小昭,師父答應給你買的劍,月底就能託人帶回來給你啦。”

小雲昭差點在背上跳起來,“真的?我,我要有自己的劍啦?!”

說真的她早就不想用自己那把小木劍了,因為別的同門師兄弟都有了自己的佩劍,所以每次練劍的時候她都要被取笑一番。這會兒聽雲岩說的,她開心的不行,又將懷裏熟睡的小狐狸拉出來和它說了一遍。

“小九,我要有自己的劍啦!”

小九迷茫的睜開眼睛,困得不行,但還是乖乖的“嗷嗷”應了兩聲。

雲昭將小九塞回懷裏,趴在師父背上又想起什麼,就夠着頭向台階上面望,等啊等啊,看到了“佐天門”三個字便眼睛一亮,掙扎着跳下來。

“小七哥哥!”

“小昭回來了,”少年手裏轉動着輪椅的木輪,往前迎了一小段,便被扎着個疏散道髻的小丫頭撲了滿懷,他伸手拂去她發頂的雪花,抓住兩隻凍的通紅的小手放到懷裏的暖籠上,抬頭沖雲岩乖巧的笑笑,“五師叔。”

“小七,”雲岩不甚在意的點點頭,又往裏張望了一下,聲音放低了些,“你師尊呢?”

少年面上也有些尷尬,低聲道,“在裏面呢。”

雲昭知道師父又要挨掌門師尊罵了,師尊不喜歡師父下山去做些“箍桶”“賣竹簍”的行當,覺得有辱門楣,道士該做的就是鑽研道法,一心向道,不該沾染俗世那些“骯髒”的金錢交易。

可師父總是隔三岔五偷偷下山,被師尊發現,就少不了一頓訓。

她看着師父搔了半天頭,才滿臉苦色的往正殿裏走。

“小七哥哥,”雲昭想起“要緊事”,喜氣洋洋得從懷裏掏出紙包着的糖葫蘆,糖衣都已經有些化了。她送到雲七嘴邊,臉上還帶着獻寶般的笑,“我給你留了兩個!”

小九從雲昭懷裏跳出來落到雲七腿上,嗅了嗅他身上的草藥味,又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美美的窩着了。

雲七笑彎了眼睛,就着雲昭的手咬下來一個糖葫蘆,又摸摸她的頭,“哥哥就吃一個,剩一個給小昭吃。”

他常年病着,臉上又沒什麼血色,整個人看起來蒼白又孱弱,好像環塘鎮那些小娃娃們堆的雪人,太陽一曬就要化掉一般。

晶瑩的紅色糖漬沾到唇上,又笑的眉眼彎彎,這才像個有生氣的小師兄了。

兩人相視笑了一會兒,突然聽見正殿裏師尊怒氣沖沖的聲音。

“你怎麼又下山去了!整日賣些破筐破簍……”一把年紀的掌門氣的花白鬍子直抖,覺得難以啟齒,於是更加生氣了,“你非要我們滿門弟子都陪着你丟人不成!”

“可,可是掌門……我這次不是賣什麼破筐……”

“老五,你別再說了!”是宗門裏排第三的雲豐道長,生怕雲岩這個嘴上沒把門的惹得掌門更加生氣,忙出言制止。

雲岩卻好似沒看到,聲音又大了些,還帶着點兒不忿,“可是掌門,太平了這麼些年,您也知道,佐天門早已沒有香火供奉了,一百多口人,靠後山那兩個菜園子……實在是養不活啊!”

“混賬!”老人氣得頓了好幾下拐杖。

“掌門息怒!”

“掌門息怒!”

幾個道長不住的給雲岩飛眼刀子,恨不得上去捂着雲岩的嘴不讓他說。

“今日便罰你面壁思過,明日再將山階的雪掃乾淨!”

雲岩心知說什麼掌門也不會聽的,只得重重的嘆了口氣,便算認了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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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時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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