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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捉了河妖之後,仍在南門口撂地畫鍋,擺攤兒算卦外帶耍嘴皮子說書,靠這個養家餬口。天津城南市是江湖藝人集中的地方,跟北京的天橋旗鼓相當,跑江湖的藝人想出頭,就得奔這兩個地方去,要麼天橋撐得住場子,要麼南市站得住腳,沒在這兩個地方闖出名堂不敢稱腕兒。
崔老道說書不為出名,只為吃飯,能把一家老小的嘴餵了就成。他說的這是野書,跟書館中的先生不一樣,真可謂獨一無二。首先穿着打扮就特別,真正的說書先生高台教化、講古比今,穿的是長袍馬褂兒,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開書之前有小徒弟把書案上醒木、手帕、小茶壺擺放齊整,先生手拿一把白摺扇兒,看着就有派頭兒,穩穩噹噹邁四方步走上台,醒木一拍台下面鴉雀無聲。崔道爺在路邊說書沒那麼多講究,扇子、手絹一律沒有,也穿不起長衫馬褂,花錢置辦的東西一律不用,手裏沒個抓撓不得勁兒,乾脆就用拂塵,照樣比畫什麼像什麼。往路邊一站吐沫橫飛、連說帶比畫,拂塵上的馬尾甩得上下翻飛,聽書的人湊近一點兒能掃腦門子上,晃得大伙兒眼花繚亂,順帶趕了蒼蠅蚊子,倒也顯得熱鬧。
只會說書還不行,還得會要錢,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手心朝上平白無故找人家要錢,這可不容易,那得會要,行話管這叫“窺杵”,絕對是門學問。書場、茶館裏的先生不用學,專門有小夥計下去打錢,撂地賣藝的卻不然,不懂要錢的“綱口”,說得再好也是枉然。而且這裏邊不分文武,你說我是打把式的,練的是刀槍、賣的是拳腳,用不着說話,這叫外行。都知道有句話叫:“光說不練嘴把式、光練不說傻把式,連說帶練才是好把式。”南門口有很多打把式賣藝的,都是在地上畫一個圈,兩旁擺放兵器架子,上立刀槍劍戟,身上是小衣襟、短打扮,兩截兒的藍布褲褂,高挽袖面兒,抱拳拱手作過了揖,未曾開練先說話:“各位老少爺們兒、父老鄉親,學徒我初到貴寶地,兜兒里沒錢了,有道是人窮當街賣藝、虎瘦攔路傷人,人要奔福地、虎要上高山。我可不敢說我會練武,在場的老少爺們兒藏龍卧虎,您打過一拳、踢過一腿就是我的老師父,一會兒我獻個丑,走上兩趟您給我指正指正。練完了要錢嗎?不要,在下以前在鏢行混飯吃,行里有一宗寶貝,喚作虎骨追風膏,能治什麼呢?往大了說刀砍斧剁、黑紅二傷,往小了說閃腰岔氣、腰疼腿疼,我這膏藥全能治。咱有言在先,買不買全憑您自願,買了您是賞我飯吃,不買我也絕不惱您,只不過您可別看完了一回身,把人牆給我撞個大口子,那您可是毀我的飯門。閑言少敘,一走一過一行一站,各位賞下您的眼目來,在下這就開練!”
說完了打一趟拳,打完拳沒人買膏藥也不要緊,嘴裏有話接著說:“看來各位都是高人,花拳繡腿難入您的眼目,不要緊的,我再賣賣力氣給您練一套兵刃,不過我練完了您要是還不買膏藥,那可就沒辦法了。您都是養兒養女的人,無多有少您給倆,夠我把今天的店飯賬結了就行。您都是我的衣食父母,看着我餓死誰也不落忍。我這就練一套花槍,看看哪位給我扔頭把錢,我這兒先謝謝您了。”這一套行話叫“杵門子”,一般來說到了這時候就能要到錢了。
如若練完了還沒人給錢怎麼辦?那就該拐着彎兒罵人了,行話叫“鑽綱”。罵人是罵人,可不能罵爹娘祖奶奶的,罵了人還得讓人挑不出理。比如這位練了兩趟還要不來錢,就該這麼說了:“各位三老四少,我一膀子力氣扔在這兒,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兒,愣是沒人給錢,怪不得說文武聖人也不打此處過呢!”這話什麼意思?就是說你們這個地方不通王法、沒有禮教,比罵人還損,如果周圍的人中有練過武的、念過書的,臉上就掛不住了,怎麼著也得給幾個。所以說過去走江湖賣藝的人,無論文武兩道,不僅得有真能耐,綱條子、杵門子也不能缺,缺了就算外行。
崔老道擺攤算卦也會“鑽綱”,因為經常會碰上故意來找碴兒的,怎麼算怎麼不對,黑的非得說成白的,哪怕你算他“只有一個爹”,他也說不對,“我還有個乾爹呢”,這就是成心找事、雞蛋裏挑骨頭。崔老道對付這樣的人自有一套說辭,但是很少使,跟誰都是客客氣氣的,講求和氣生財。可是倒霉不走運,說好話也得挨打。
前些天來了個算卦的,這位穿綢裹緞、戴金佩玉,一看就是有錢有勢,身後跟着四五個使喚人,有端着茶壺的、有托着煙袋的。崔老道說了一車的好話把他捧高興了,卦金一給就是兩塊銀元,擱過去能買一口袋白面了。崔老道接過錢,趕緊說吉祥話:“您老人家宅心仁厚、體恤窮人,我祝您吉慶有餘、子孫萬代!”話一出口,來算卦的這位急了,上去給崔老道一個大嘴巴,又讓手底下人把卦攤兒砸了。過後一打聽才知道,敢情這位是前朝的太監,你說他“子孫萬代”,這不找抽嗎?
因此說,在舊社會吃開口飯太難了。崔老道算卦的買賣本來就不行,又讓人把卦攤兒砸了,只好說起了野書。用行話來講,崔老道說書那叫“海青”,沒門沒戶沒師父,從沒得過任何傳授,全憑這張嘴能說,想起什麼說什麼,什麼都敢往外說。別的書不會,單會講這麼一段《岳飛傳》。提起這套書來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袍帶書,一種是神怪書。袍帶書主要講的是岳元帥征戰沙場,率領岳家軍與金兵廝殺,最有名的回目要數“兵困牛頭山,大破連環馬”。說書先生憑着一張嘴要說出千軍萬馬的氣勢,兩軍陣前刀來槍往、插招換式,怎麼攻怎麼守怎麼破陣怎麼殺敵,聽的是嘴上功夫,刀槍架兒也得漂亮,正經說書的先生向來按這個路子使活。
崔老道沒得過師父傳授,擱現在的話說叫沒練過基本功,不是科班出來的,說不了長槍袍帶這類吃功夫的書,他卻會揚長避短,按照神怪書來說。說那岳飛岳鵬舉本是西天如來佛祖頭上的金翅大鵬鳥,曾在獅駝嶺跟孫悟空斗過法,難分上下高低,簡直太厲害了。只因如來佛祖曾被孔雀一口吞入腹中,佛祖剖腹而出,這孔雀就如同是他的生身之母,孔雀和大鵬本是兄弟,故此相當於如來佛祖的娘舅,收於我佛如來頭頂的金光之中。有一次女土蝠聽佛祖講經的時候過於聚精會神,一不小心出了一個虛恭,也就是放了一個屁。金翅大鵬明王眼睛裏不揉沙子,這一下可把他給惹怒了,飛上前去一口啄死了女土蝠。佛祖不高興了,罰金翅大鵬鳥下界投胎,了卻這段因果。投胎的路上又見到鐵背虯龍,金翅大鵬鳥看這東西不順眼,順道也給啄死了,連帶着龜丞相、蝦兵蟹將一個沒留,一鍋全端了。這些東西轉世變成了哈迷蚩、王氏、万俟、羅汝楫等人,所以岳飛出生三天家裏就鬧大水,正是當初鐵背虯龍手底下的蝦兵蟹將前來報仇,專門跟岳飛對着干。除了這幾位,從老狼主完顏阿骨打到四太子金兀朮,也是出於前世註定的因果,才來攪鬧大宋天下。
這套封建迷信的東西,讓崔老道說起來可謂得心應手,別人都及不上他,沒他這麼會編。聽書的明知崔老道是信口胡編、瞪眼說瞎話,架不住編得好。崔老道又是會耍嘴皮子的老江湖,雖然沒有正經學過,他也知道這說書得有扣兒,這扣兒就是懸念,你光在那兒說這不行,說得挺熱鬧,說完了呼啦一下全走了沒人掏錢,這不是白忙活嗎?說到節骨眼兒上,就得先停下來,然後伸手要錢,扣子不大錢就要不多,你想多要錢,人家也不多給。在南城根兒底下聽書的,都不是什麼有錢人,真有錢的人家茶館兒聽書去了,所以還得會說好話。崔老道就有這本事,不僅扣兒大,他也會說好話,畢竟周圍這麼些聽書的人裏頭,至少有多一半兒壓根兒沒打算掏錢,身上也沒帶錢,你手心朝上、張口要錢,也不能把這些掏不起錢的窮哥兒們傷了,沒捧錢場還給你捧人場了不是?
崔老道一般講到扣人心弦的地兒,眾人正聽到緊張之處,他就停住了,把碗拿出來放到地上,滿臉賠笑,沖周圍一抱拳:“諸位,諸位,諸位,老道我今天伺候諸位這段《精忠岳飛傳》,就是為了替佛道傳名。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今天老道說這段書,一是大伙兒捧老道的場,二一個呢是咱大伙兒的緣分,老道我家裏頭孩子大人都有,也得吃飯啊!您看這天氣一天涼似一天了,不怕您笑話,我們這一家子人晚上睡覺的時候,還蓋着口罩兒那麼大的被褥呢,連一件棉衣服都沒有,大人能湊合,孩子可受不了啊!我這叫什麼呢?棒子麵兒倒在茶壺裏——不好活呀!沒法子,還求各位您幫幫忙,有錢的您幫個錢場,給多給少都念您的恩德,沒錢的您幫個人力,在旁邊站腳助威,容我要個棒子麵錢,回去之後一家人端起飯碗,絕忘不了您的好處。”
崔老道說這麼一番話,明裡暗裏的就讓人不好意思不掏錢了,還就得這麼說,不這麼說要不來錢。所以說吃開口飯這一行不容易,這就叫“撂地畫鍋”。你首先得臉皮厚,磨不開面子不行,往那兒一站必須有本事說住了人,人家才會給你掏錢,要沒有這兩下子,幹了也是白乾。崔老道包袱加得巧,扣子拴得也緊,加上南門口閑人多,吃飽吃不飽的也沒處去。那個時候的老百姓還就愛聽這樣的書,真有很多人捧他的臭腳,天天圍着他聽《岳飛傳》。
好聽是不假,路數也不俗,可架不住時間久了,一段《岳飛傳》翻來覆去地說,聽書的也都快背下來了,誰還願意再聽?老道說書看似新鮮,可等新鮮勁兒一過去,也就沒人來捧場了。崔老道倒是挺賣力氣,甭管有人沒人,由打晌午開始說,說會兒歇會兒,歇會兒說會兒。說得口乾舌燥,兩眼冒金星,可是路過的站住了沒聽兩句,一看還是老一套,抹頭就走了。沒人聽崔老道也不能閑着,不然上哪兒掙錢去?可一直說到天至傍晚,愣是掙不出一碗粥的錢。
崔老道也想過去書館偷藝,學兩段兒不會的在南門口說,可轉念一想也不成,那些個說書先生無非也成天的“三國列國東西漢、水滸聊齋濟公傳、大八義小八義、三言二拍西遊記”,沒什麼新鮮玩意兒,還得花錢買票,費挺大勁偷來的藝,說的也未必比他們好,多餘費那個勁兒。崔道爺思前想後、寢食難安,可一天不出去說書就一天沒飯吃,這套《精忠岳飛傳》在南門口來回來去說了十幾遍,不說還真不行,他又不會別的。雖然大伙兒全聽膩了,可也備不住有外來的沒聽過,給他掏上幾個。
且說這一天,崔老道又來到南門口,跟往常一樣,用樹枝子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兒,站好了端上架勢準備開書,有個路過的人看見了,就問他:“崔道爺,今天說哪段書?”
崔老道見有人搭話,心裏還挺高興,正好就着來人的話開書,當下將拂塵一擺:“過來過往的各位爺台,老道我今天實實在在給您說上一段兒,跟那些說書的不一樣,我說這個不為掙錢,說的是善惡,論的是因果,為的是替祖師爺傳道。”
幾句話說完,還真圍攏上來這麼三五位。崔老道一看有人了,更賣力氣了,接著說:“天道輪迴、是非因果豈是人力所能左右,那是幾輩子之前就定好的。話說那奸臣秦檜為何陷害忠良,一十二道金牌把岳元帥從兩軍陣前調回臨安?披麻拷剝皮問,遭了那麼大的罪過兒,到頭來屈死在風波亭,這其中有一段因果……”
圍過來的人一聽開頭兒說得天花亂墜,說來說去敢情還是這段兒,除了《精忠岳飛傳》就沒別的了,能不能有點兒新鮮玩意兒啊?當時一鬨而散,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崔老道臊眉耷眼站在原地,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接著說吧,眼瞅沒有人聽,不說吧,干站着更難受。他也是無可奈何,吃這碗開口飯真不容易,大街上說書不比書館,上那兒聽書都是有錢的主兒,為了擺闊比着給錢。聽撂地的都是來往的路人,平地摳餅、對面拿賊,全得憑本事,幾句話把人腮幫子勾住了,才能掙着錢,東西拿不住人,那就乾瞪眼掙不來錢,嘴皮子說破了也是沒用。家裏那老老小小好幾張嘴,今天又得挨餓了。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卻見對面來了這麼一位,人高馬大、肩寬背闊,長得挺魁偉,大禿腦袋鋥亮,一根兒頭髮都沒有,太陽光底下一照,晃人的二目。那位站在崔老道對面,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兩樣東西,把在手中邁個丁字步,突然大喊了一聲:“嗨!”崔老道心裏打了個突,暗叫一聲苦:“本來這買賣就不好,今天又來了個嗆行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