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轉了好幾趟車,沿着廠區的小道走了許久,才見着這種幾乎匿跡的老屋的影子。那些只能勉強容納一個人穿行的小道,連同陳舊得彷彿泛出氣味的老房子,一同蝸居在這個在人們眼中,本該光怪陸離、繁華彰顯的城市的不起眼角落,顯得那麼的格格不入。我有時甚至在想,這塊地方是不是已經被人們所遺忘了,或者是理應該被人們所遺忘的。
隨着新城的開發與建設,老屋這種還滯留在上個世紀氣氛中廠區職工住宅,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熱鬧,原本住在這裏的人們該走的走,該散的散。再也不復我兒時記憶里,鄰里融洽的場面。我微微往遠處眺了會兒,東邊的人家大多已經清戶搬走了,用空心鐵柱和塑料棚頂支起的簡易車棚里顯得格外冷清。餘下幾戶的窗台上仍舊架着竹竿,零碎的幾件衣服半垂在空中,說不出的空蕩。不出意外,這裏的拆遷也快動工了。
很難想像,當我有一天再回到這裏的時候,會發現這個我呆了十多年的老地方竟夷為了平地。那些鐫刻這些小道牆壁上,兒時歡騰奔跑的影子,會隨着這些牆壁的傾塌而一起消散了去。想着想着,卻發現手指已不禁撫上硬質的水泥牆壁,慢慢摩挲着,粗糙的水泥表面上好像還混着沙石碎片的質感,摸上去有一種不明的刺痛感,卻讓人感覺十分安心。
回憶讓我不禁有些恍惚,微定了定神。走到了已離得不遠的道口,小駐了會兒,才踏上了一級一級的階梯,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如此躲躲藏藏也不知要到幾時,倒不如坦然面對來得好,起碼,這次要,徹徹底底。
慢慢吞吞踱上二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因為腦子裏太亂,我竟沒有停下來,仍舊愣直地拐過梯,繼續往三走去。上到一半,瞧着口牆面的粉刷痕迹,才猛地回過神來,又騰騰地跑回。那堪堪幾步路,卻也粗喘了氣。我立在門前,企圖使自己顯得更鎮定些。可是發現,我越是想讓自己以一個平靜的心情面對踏進這道門后即將發生的事,即將面對的人。就越發的忐忑,胡思亂想了起來。
口的粉刷痕迹我還記得分明,是我十歲時的胡亂塗鴉。我能很清楚的回憶起,我是怎麼用紅磚頭碎片在牆上一筆一劃地刻出陸歸之歪歪斜斜的臉的。我甚至還能想起因為用力過猛,磚頭碎片一不小心迸出扎得手生疼的那種觸感。可我卻怎麼也想不起,究竟是何時,這面牆被劣質的塗料給刷成了現在這種樣子。
老屋的牆早已老舊斑駁得發黃,以前就有人嘗試粉刷翻新過這總是落灰的迴廊牆,大概是老房子的歷史實在太久了,無論住戶們嘗試過多少次,牆面襯着南方潮濕的天氣,總是會很快回到老樣子。久而久之,便再也沒有人再關心那些牆了。卻沒想到,這倒也成就了孩子們的一件不大不小的趣事。二通向三的迴廊那塊,正是我小時候在老屋裏的孩子們中劃得的領地。那塊不大不小的牆面承載着我諸多的童年回憶,只記得總是塗塗改改。
不過十歲之後,我就再沒有換過上面的圖案。那張陸歸之歪歪斜斜的臉是小孩子的我最滿意的作品。
等到我再長大一會兒,我和陸歸之常常看着那張臉發笑,彼此心照不宣。
直到後來,我對着那面牆,笑着對陸歸之說,將來一定要把嫂子帶來這裏,看看他小時候的樣子究竟有多醜。
雖然,我想。當時的我那張狼狽的臉,一定笑得比牆上的那副模糊不清的面孔還要難看得多得多。
是啊,再怎麼粉刷,大概也是掩不住那牆體黃得近乎是發黑了的顏色了。那種懨懨的顏色好像是嵌在了磚頭裏一樣,混上微微潮霉的氣味,給人徒留無比的厭惡感。
我是勸母親從老屋搬出去的,這麼多年了,父親對她並不是全然沒有歉疚。如今,在這個城市裏,只要母親願意,她會有什麼樣的房子是住不成的呢?又怎麼會十年如一日地蝸居在這老屋裏。
母親就是如此執拗的一個人,我一直都知道。就像當初她執拗地愛上父親一樣。彼時,愛得有多執着。此時,恨得就有多執着。
這麼多年來,母親從來沒有深究過父親到底住在這個城市的哪一處?每天見的人是些達官顯貴,抑或是那些商界名流。自從那之後,她甚至沒在我面前再提起過父親的名字。如果不是那些新聞報紙天天提醒我,我大概也會忘記那個萬匯的陸天長和我兒時記憶中,有着寬厚肩膀的男人是有着同一個名字的同一個人。
那段時間,住在老屋的晚上,午夜夢回,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正在做一個很長很長夢。夢得很難受,夢得止不住眼淚。每次掙扎着起身,總是急急地安慰自己,還好還好,這隻不過是一場夢魘而已,天亮了就什麼都會過去。再睜眼的時候,才驚覺這其實是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夢,怎麼做,也做不醒。
夢中夢。
而今,我常常在街上看到那些聳立得高高的碩大廣告牌。萬匯,萬匯。塗著漆,表着框的。發著聲的,泛着光的。各種各樣,都只不過是在廣告萬匯新開發的盤而已,我從不覺得這些富人區的豪宅會有一天和我陸池之搭上什麼關係。只有在見到陸歸之的時候我才會沒心沒肺地想,怎麼會和我沒關係呢?萬匯的小開可是我的發小耶,只不過他的父親恰巧也是我的父親而已。
哈,哈。只不過他的父親恰巧也是我的父親而已。
是啊,只不過單單隻在這一點上恰巧有那麼點滑稽而已。只不過,陸歸之的父親也是我的父親而已。只不過,陸天長也是我陸池之的,父親,而已。
這麼多年來,為了這層關係,我厭煩了,更是倦了。愛怎麼樣,怎麼樣。想要的不能要,想愛的,也不能……
掏鑰匙開門的時候,我在想,至少我已經努力過了,不過也就是這樣了,再差還能差到什麼地步去呢。
我有些機械地撥弄着鑰匙串,終於找到了鐵柵欄門匹配的那一把。□去剛想轉動鎖眼時,卻發現裏面的木質門早一步先打開了。母親站在門的里側,望着我,表情平淡地樣子。見我措手不及,站在門外傻愣着沒了動作,才咳嗽了一聲,開口道:“站在門外幹什麼,進來。”便轉身進了屋裏。
我挪了步子,跟着母親走進屋子裏。腦子嗡嗡作響,一直想着昨天的事情,思緒卻好像是走人了迷宮,找不到出路般。只像纏繞在一起的線頭,怎樣都撕扯不開,雜亂不堪。
母親到底知道了多少?我一點也不敢肯定。隨着她走進了內室,卻也不發聲,只等着她開口質問。
“你見過陸天長了?”母親頓了頓,沒等我回答她的問題,又接著說:“怎麼,現在倒是這副樣子,你倒是做錯了什麼?”
我低了頭,沒有接過她的話,只是想方設法繞着彎說:“媽,爸他說……”
“閉嘴,”母親突然怒喝了一聲,“他哪裏是你的爸爸,他不就是那個從外面抱來的野種的親爹嗎?你叫得那麼親熱幹嘛!”
我猛得一抬頭,看見母親單手撫着胸口,氣喘不止的樣子。馬上靠了過去,撐着她的身體,把她扶到了床邊,急聲問道:“媽,葯呢?”母親並沒有鬆開按在胸口的手,只是喘着氣用手指着床頭櫃的方向。
我撲到柜子前,用手掰開藥瓶蓋,來不及站起來,轉着膝蓋就把倒在手中的葯遞到了母親嘴邊,母親一口吞下幾粒藥片,並沒有和着水,幹着嗓子就給咽了下去。等換了口氣后,這才往床頭的方向一倒,靠在了那張老式繃子床的鐵杠上,我用手托起她的背,拽過枕頭,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母親閉着眼睛,微微喘氣的樣子,看得我十分難受。這個病根,就是那個時候烙下了,這麼多年了,一直沒有好過,反而是越加嚴重了起來。而我……她定是傷透了心。
以前,每當我在她面前提起父親,母親一句話也不會說,只是直豎起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她看我的眼神像極了九年前看父親的,讓我感到害怕。再後來,我就幾乎不在她面前提起了。可是昨天……
我站起了身子,小聲地說:“媽,我去給你倒杯水去。”母親仍舊閉着眼,沒有給我任何回答,只是瞧着她的眼皮微微動了動,便再也不作出反應了。
我走出了裏間,來到廚房倒水。老屋其實不大,從卧室到廚房不過是轉個彎的距離。以前我們家還是三口人的時候,我就時常嫌家裏的地方小,但凡一有什麼雜物,不好擺着客廳里的,父母就往我的房間裏塞。等到陸歸之一來,這個恰巧五十平米的小房子就更顯得擁擠得慌了。為此,我沒少對父母抱怨過。甚至,對於陸歸之擠占我的個人空間,哭過不少次鼻子。
直到後來,父親和陸歸之都搬走了,我才發現這個小房子居然是這麼空蕩蕩的,再多的雜物也填不滿,似乎怎麼都無法填滿。而今,我不知道母親還會用什麼樣的眼神去看父親。我想,什麼樣的眼神怕都是無所謂的了。因為,自從他們離婚後。他們倆,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母親都守着這棟老房子。可是我,哪怕是她自己。在內心深處,也都明白,就算守住了當年他們倆的婚房,母親也早已守不住父親。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