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十里有紅妝
陸以蘅這個角度居高臨下，目光恰好穿過紅牆綠瓦，看到菡萏別院裏的一舉一動。
楊素嫦不再是錦衣華服，耳邊鬢角簪着一朵落枝的臘梅倒是顯得清新素雅，她被剝奪了身份權勢，如今，充其量算是位小姐，整個別院中只有二三的丫鬟幫忙掃着小徑落葉。
這裏空無一物，沒有一星半點兒消遣的方式，日復一日，再美麗再活力的人也會消瘦枯萎。
陸以蘅想了想，將懷中藏了許久的兔子捧了出來，可不就是那日鳳陽王爺從明湛手中救下的“獵物”。
她輕輕一擲，兔子蹬着腿腳落在牆角的枯葉草垛子上，噗通，滾了下去。
楊素嫦聽到了聲響，扭頭時眼角眉梢驚喜乍現，她連忙抱起了小兔子摟在懷中輕聲呢喃，像極了這個年紀的姑娘本該擁有的爛漫和喜悅，只是眼底的明光比初來盛京時暗淡了不少。
她有滿腹心事和怨懟，如今無人能言。
楊素嫦是一個很有野心且認命的女人，當初作為政*治禮物為自己的家族爭得無上榮耀而感到自豪，她用盡心思一步步往上爬成為母儀天下的存在，可這種光景並沒有持續太久。
侯爺女是個結局慘淡的故事。
陸以蘅喟嘆口氣。
“陸將軍。”樹下突然傳出清朗明媚的聲音。
陸以蘅一愣，低頭，竟是明玥公主，她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從枝丫躍下，自己在皇家公主面前失了禮儀。
明玥原本顯得嬌稚的臉龐多了小婦人的沉穩和平靜，如今撇去嫉恨，連看着陸以蘅的眸光也添了兩分屬於秦徵的溫寧。
“明湛登基，一個月後就會將楊大小姐遣送出宮，”明玥將耳邊的發順到耳後，她也抬首看着菡萏別院的匾額，“榆陽侯兵變沒有牽扯到她，已是萬幸。”
否則，以楊素嫦的身份立場定是要被株連九族的。
陸以蘅頷首，這位楊小姐的確不適合留在內苑，她會隨同先皇帝的妃嬪去往鉞陵，那兒有為她們安置下守陵的庵堂。
別無他法。
“也虧得公主殿下對她多加照顧。”若不是明玥暗中命內務府不要太為難了楊素嫦，這女人的生活恐怕會更艱辛。
明玥的眼神微微一動，她和陸以蘅肩並肩緩步沿着小徑而行，其實，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畫面，想當初驕縱刁蠻的天之驕女從來不屑與陸家姑娘靠近。
她們一般身高身形，瞧起來倒是像極了花下言笑晏晏的姐妹。
只是，誰也沒多再開口，似乎這種沉默的氛圍令人無所適從卻也令人享受。
錦繡千針的裙擺和荊釵布裙擦撞。
小公主的指尖輕輕一掐，心上千言萬語千絲萬縷卻偏偏不知如何起頭，陸以蘅“忤逆犯上”的那個晚上，她們衝破城門，她也曾怨憎苦悶，也曾對着那縱馬遠去的背影質問，陸以蘅，能否為父皇討回公道。
什麼是公道呢。
大晏朝在接下來的數月掀起了一場狂風巨浪，奪兵權，圍禁城，弒新君，令諸侯，少年兒郎紛紛倒戈，文臣武將分斷立場——
明玥從未置身於這場旋渦，可是，身邊的小姑娘不一樣。
她是英傑，是先鋒，是明玥羨慕嫉妒不知言表的對象。
小公主的腳步停頓了：“你知道，我以前真的很恨你。”這竟是開口的第一句話。
“我知道。”陸以蘅笑起來，漫不經心撥動枝上紅梅。
花瓣蹁躚。
明玥眨眨眼：“本宮不想為前事道歉，也不會心懷愧疚。”她是個驕傲的公主，恨過就是恨過，嫉妒就是嫉妒，沒必要洗脫。
陸以蘅瞭然挑眉，倒是欣賞明玥心直口快的表態：“公主殿下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會因此苛責，您是天之驕女，從來光明正大。”
至少，明玥公主沒有在背後使下三濫的陰謀詭計戕害無辜。
明玥一愣，看那姑娘瀟洒又明朗的姿態，頓覺得眼角有些痒痒的，她抿了抿唇角：“秦徵從前很喜歡你。”
這是她心知肚明卻也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事。
陸以蘅“噗”的一笑，格外欠揍：“秦大人現在也很喜歡臣女。”男人的眼神里可藏不住喜悅欣賞。
“陸以蘅！”小公主急嗖嗖地一瞪眼。
陸以蘅退開步子，眼神流轉：“可他更愛公主殿下。”
一個女人為男人可生可死，為夫家出謀劃策，自始至縱願意站在你身邊和自己的父親兄弟對峙，不可多得。
秦大人怎麼會不知好歹。
陸以蘅是心底里的白月光，月光遙遠可望不可及，而憐取眼前人才是俗世紅塵。
秦徵早知自己不過一介凡人。
小公主這才滿意的噘着嘴哼哼，倒是覺得陸以蘅這姑娘嘴巴沒從前那麼刻薄不饒人了，就是——就是和那鳳陽王爺學的一出調侃戲弄，誰也不放過。
呸。
都叫那混賬男人給帶歪了路子。
她看到陸以蘅朝自己擠眉弄眼，明玥轉過身，恰見秦徵焦灼來尋她，男人不打擾，正不遠處候着，今兒個，明玥帶着孩子來後宮看望幾位貴人，畢竟再過段日子，她們都要動身前往鉞陵了。
“別叫秦大人候急了。”陸以蘅現在瞧見這對小夫妻，反而有了安心感慨之覺，秦徵入了治世閣幫襯尚大人，已經是整個大晏的鞏固棟樑。
明玥點點頭，突然抓起陸以蘅的手，小公主笑起來的時候還是那般明媚如花：“我想，是時候還君明珠。”
陸以蘅“哎”聲，手中有着溫潤的觸感，金色的圓珠雕琢着精絕圖案。
銅雀金珠。
“秦徵將它扔了，可我捨不得。”
明玥沒有說，秦大人在向她表明心跡的那天將銅雀金珠扔出了窗外，她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才偷偷找了回來，有時候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或許，是這顆珠子曾經保有了秦徵最初的愛戀，所以，明玥愛屋及烏便無論如何也割捨不下屬於他的任何一分存在。
它不該屬於秦徵，應該屬於她。
小公主的嫉妒化成了祝福。
“陸以蘅，大晏有你，舉國之幸。”她朝着陸小將軍笑，真心真意的，扭頭飛奔向自己的愛人，秦徵擁她入懷朝着陸以蘅頷首示意，相攜離開。
銅雀金珠在掌心裏微微發燙。
大抵是小公主發自肺腑的言語打動了陸以蘅，她覆手將珠子落進袖中。
宮牆小道映着藍天白雲。
抬頭就能看到飛鳥掠過蒼穹，陸以蘅突然想起跨入盛京時那無依無靠的自己像極了籠中金絲雀，可如今，解開了枷鎖豐滿了羽翼，大晏的山河壯麗波瀾壯闊都在眼底流淌翻湧過。
魏國公府陸以蘅，終於踏着驚濤駭浪，走到這最嚮往的一步。
整個盛京城在冬日寒凜的日子迎來了天下昭告——
鳳陽王爺大婚。
自國公府迎出，入內苑金殿。
婚期日的暖陽如同三月春暉，整個國公府里雞飛狗跳的從還沒天亮就忙忙碌碌人聲鼎沸，尤其是青鳶這些小丫鬟，恨不能一下子生出八隻手來忙活。
陸以蘅嫁娶也是人生頭一回，她十八般武藝倒是樣樣精通，然而怎麼做個新嫁娘偏是一頭霧水，於是，岳池姑娘出現在國公府外時，青鳶覺得看到了救世佛陀。
“陸小姐別那麼緊張。”岳池老神在在，梳妝簪花打理衣衫，不慌不忙。
陸以蘅看着鏡中的自己有些愣神，她犟嘴着嘟囔：“我……沒有緊張。”
岳池噗嗤一笑，那您這手指快把小錦帕都掐抽絲了。
“尚宮局和善金坊特地為您打造了金釵鳳冠，”岳池輕輕揉捻着步搖花比比劃划的，“當初王爺平亂時我正忙着安置六宮沒有時間來多瞧瞧您，病一養好您又叫朝廷派去議和，”女人試圖緩解着陸以蘅的心情索性與小姑娘嘮嗑，“好不容易盼到使團回城，我卻去鉞陵督造庵堂安置女眷，要不是跑死了兩匹馬兒真怕趕不上您與王爺的大婚。”
若是錯過，岳池姑娘定後悔莫及。
陸以蘅重重的喘了口氣。
“您還別說，我這是運氣好，聽說蘇小將軍剛接到喜訊就等不及摩拳擦掌的要趕回盛京，結果呢，兵部一紙調令命他帶兵與畿安營的李將軍換防，”岳池現在都能想像那個少年人氣急敗壞又雞飛狗跳的模樣，“可把蘇小子給氣的一哭二鬧三上吊都使出來了，最後敗在了卓知府的教導下，這人到不了，可禮不能輸。”
岳池說道這兒自己忍不住大笑起來，她發誓，蘇一粥的賀禮絕對千萬人中獨樹一幟。
“蘇將軍命人將懷榮營的土特產拉了十馬車來。”
岳池前俯後仰，混小子，別人賀喜都是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那少年郎是不是直腦筋，送了十車的土產。
這是怕陸家姑娘嫁了鳳陽王還能餓着不成？
有意思極了。
只是這次錯過決然會成為蘇一粥的心病。
岳池一個人嘮嘮叨叨說了大段卻不聞陸以蘅回話，若平日裏聽到這些八卦，她早就嘻嘻哈哈跟着一起揶揄。
可見，陸以蘅那是真的很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