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畫像之嫌
第二日寅時,我準時起來。此時天色未亮,天邊尚掛着幾顆星辰。叫醒睡夢中的青衣后,我二人便提燈趕往前廳。
一路上,青衣不斷打着呵欠,也是苦了她。秦艽苑位置較偏,去往前廳有很長一段距離,需經過一片黑壓壓的桃林,白天還好,晚上黑咕隆咚的,讓人心裏發毛。因此我叫了青衣,有她的陪伴,就不會那麼害怕了。
到前廳時,已經有不少人在等着了。壽宴所需的東西也一一運進府。我叫來領頭的家丁,讓他吩咐下去,開始佈置。一時間,人群涌動起來了,每個人都緊張的奔走着,但有條有序,各司其職,抬桌子的抬桌子,掛紅彩頭的掛紅彩頭。
由於天色太暗,我也不好指正其中的不完善之處,只能焦急地在一旁看着。
漸漸地,東方露出魚肚白,大夥忙了許久,估計累壞了。我讓人煮了些粥送來,家丁們在一旁草草吃了些,便開始忙活。
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丁管事,將這府中的家丁管教的如此自覺,難得啊,畢竟他年紀尚輕。
辰時左右,壽宴現場裝潢的差不多了。
正中間掛的也是巨幅“壽”字,字前設一桌,是孫姨之位;堂上鋪紅毯,堂中的桌椅,也罩紅綢桌布,披紅色椅披,墊紅色椅墊;堂中央搭一高檯子,是專為賀壽的歌舞所做;檯子上方掛七綵綢子,兩邊的牆壁以及房樑上掛了各式各樣、一串串的花,錯落有致,顏色仍舊以紅色、橙色等喜慶顏色為主,為不顯得單調,又摘了一些紫藤蘿花點綴其中,牆角擺了幾盆枝繁葉茂、足有半人高的萬年青;遠觀上去,千紅萬紫,風一吹,花串微微擺動,花香四處飄逸。
府中凡是二等以上的丫鬟、家丁、守衛等都有座,因此平時看似寬大的前廳,此時看來尤其的擁擠,決然是熱鬧的。
我也是“用計”從孫姨口中得知,她年輕的時候就愛花,愛熱鬧,只是後來發生太多的事,日子過得酸苦,也就沒心思顧及這些。如今倒是閑下來了,年紀卻也大了,再加上軒哥哥向來傾向於冷酷,府中也是這個樣子,孫姨不想給他添麻煩,也就沒再說什麼。
過了辰時,孫姨在軒哥哥陪同下從側廊進入正廳,看到滿屋子的花,孫姨笑的合不攏嘴,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隨後又睜開眼,忍不住讚歎:“真香、真美啊,這竟像是仙界一般,我莫不是在做夢?”說罷還特意揉了揉眼睛。
“孫姨快入座吧。”孫姨很滿意呢,那就更要讓她看看接下來的驚喜了。
孫姨坐在主位上,我同紫蘇坐在右邊桌上,左邊桌上是軒哥哥和丁管家,冰玄師父和南宮先生這些江湖人士並未出現。等菜肴上齊,檯子上的表演也開始了。
絲竹聲緩緩升起,六個身着淺緋色長袖衣的妙齡少女,邁着輕快的步子,舞着長長的衣袖,翩翩如蝶。
正看得起勁,樂聲戛然而止,眾人都不覺發出“咦”的一聲。只見那六個少女邁着輕盈的步子,一個接一個退下去了。
最後兩人退下后,出現一個身着淡紫色綢緞霓裳、臉上罩紫色面紗的女子。
絲竹聲再一次響起,女子和樂起舞,行雲流水般的舞步,雲朵般揮起的水袖,柔和唯美的歌聲,讓在場的一眾人如痴如醉。
過一會子,這女子迅速而又優雅的抽掉面紗,露出了花容——標緻的瓜子臉,白裏透紅的雙頰,彎彎的柳葉眉,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纖巧且精緻的鼻子,一口櫻桃小嘴——不愧是妙樂坊的招牌,簡直美得讓人窒息。從前只聽妙樂坊的洛水香姿色才情超眾,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話說,也不知是否為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水香姑娘經意或不經意的向我這邊瞥,那清澈的能掐出水的雙目,脈脈含情,饒我一介女流,也升起一股憐愛感。
我偷偷轉頭看軒哥哥,不料他眼神極其平靜,無一絲波瀾,同看一個男人沒甚兩樣。我不禁暗暗有些愉悅,儘管我知道這是不應該的。
軒哥哥有所發覺,亦轉頭,正好對上我的眼睛。因方才不該存在的那絲興奮,我做了虧心事似的忙看向台上的美人兒,手心卻不覺出了一層汗。
此時,水香正在台上旋轉,越來越快,衣裙隨之飄動,捲起一陣溫柔的風。忽的,從她袖間飛出一隻彩蝶。一隻,又一隻,在眾人的驚愕中,一群蝴蝶一齊飛出,在花兒間流連。堂上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這些美妙的花中仙。
一隻碩大的彩蝶飛到孫姨跟前,孫姨極小心地伸出手,那蝶便在她手指尖逗留一瞬,再一次飛起來。而那美人,也結束了她的輕歌曼舞,向孫姨躬身行禮后,再向軒哥哥示意,然後似雲一樣飄下去。
屆時,雷鳴般的掌聲才響起。眾人還望着空空的檯子,意猶未盡。美人與蝶共舞,飄飄欲仙,誰人不喜?
之後是戲班子唱戲云云,技藝雖好,卻遠遠及不上水香一段舞來的震撼人心。大部分人便只顧聊天吃喝,到了未時,宴會就結束了。
“珝如啊,這裏的一切都是你的功勞吧,紫蘇那丫頭同我說了。還是小姑娘那會兒,我就盼着做個花匠,日日與花為伴,死後說不定可以化作蝴蝶。今日也算圓了一個夢。”孫姨拉着我的手,喜笑顏開,卻又嘆口氣,“哎,要是能再親眼看着軒兒成親,我死也無憾了。”
聞言,我也不禁沉下心來,可今日畢竟是大喜之日,該高興點的,遂立即調換心情,“呸呸,孫姨會長命百歲的。壽宴上所用之花,扔了總是可惜,我去收一些花瓣,改天曬了裝在香囊中。”
“好,去吧。”家丁丫鬟先收拾地面,我只好在一旁乾乾的等着。待拿到花時,早已枯了,我只好再次花費功夫來挑揀。在前廳做這個總是不好的,便去瞭望梅園。
籃子裏的花,我挑過一遍,但是也已經枯萎,不再水嫩動人。悠悠的將花瓣一片片摘下,悠悠的放到另一隻籃子。我是在感傷這些花,還是我自己呢?
“珝如姐姐,你怎麼到這裏了?我找了你好久呢。”青衣將我從失神之中拉出來,未待我開口,她又嘀咕道:“奇怪,殿下怎麼知道姐姐會來這兒呢?”
“你說什麼?到底怎麼回事?”軒哥哥知道我在這裏?我被青衣弄得一頭霧水。
“殿下說,姐姐你今日做的非常好,要當著所有下人的面獎賞你。遂讓我去尋你,可是找了一圈都未找到,我回去復命,殿下就叫我來這望梅園尋你。姐姐你為何來這裏啊,離前廳這麼遠。”青衣疑惑的看着我。
“我……我只是尋個清凈。”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何到這來,只是隨着感覺,信步而來。
“好了,我們趕緊去吧。”早晚都要面對他的,我不可能一直躲着。
到了書房,只見軒哥哥在認真的看書卷,丁管家與紫蘇在門外候着。
“你們退下。”軒哥哥語氣平淡,卻透露出不可違抗的凌厲。丁管家與紫蘇作一揖告退。青衣瞪大眼睛,拿手指着自己,做了個“我”的口型,我擺擺手,示意她回去。
然而過了許久,我發現自個兒好像理解錯了,我也在“你們退下”之中。
軒哥哥繼續看他的書,就如同我不存在一樣。但我感覺得到,他好像有些生氣。按往常,若是叫我過來,一定是有事告訴我,絕不會這樣拖拖拉拉。
我大約猜到,可能與那幅畫有些許關係。軒哥哥定是生氣了——我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卻想着些什麼兒女情長,還妄想與他攜手共度一生。
好在來的路上,我就編好了故事:若是軒哥哥問起,我就說“許久不作畫,只是練練手而已,還不錯吧?”我承認,這個故事編的很差。可是我哪有時間再去細想?不過,我拿定主意軒哥哥是不會直接問的,即使他性子冷一些,沉穩一些,但這男女之事,他也不能拿到明面上說吧,這可關乎他的“清白”。
原本以為自己準備的,也算是“滴水不漏”,哪料到軒哥哥乾脆把我晾在這了。他究竟要做什麼?不是表彰,也不提那幅畫。軒哥哥的心思,果然不是那麼容易揣摩的。那就再等等看好了。
天色稍稍有些暗,估計我站了得有半個時辰了。軒哥哥依舊在看書,整個書房只偶爾有書頁翻動的聲音,弄的我連呼吸都分外小心。我是否要說句話打破這沉寂?說什麼呢,萬一說了他依舊沉默怎麼辦?
最後一頁紙翻過。
“想好了嗎?”軒哥哥忽冷冷的說。
“想?”我未料到他竟來這樣奇怪的一句話,“軒哥哥你……是何意?”
“好,不明白是吧。我且問你,這幾日為何躲着我?別告訴我你沒有。”軒哥哥抬頭,眼中俱是嚴厲。他竟然真的問了,我的臉頰有些發燙,捏弄着有衣角,不知如何回答。難不成,軒哥哥並沒有把那張畫當回事,是我自己多心了?既然如此,他又在生什麼氣呢。說好的嘉獎,結果一副訓人的模樣。
軒哥哥無奈的嘆一口氣,道:“你是不是……喜歡廣平王?”
“什麼?!怎麼可能?”我怎麼會喜歡廣平王呢,真是天大的玩笑,軒哥哥他沒生病吧?
“那你几案上的那幅畫是怎麼回事?”軒哥哥接着道。畫……廣平王?原來他以為那是廣平王!還好認錯了,我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不過,我是什麼時候遇見廣平王來着?
去年冬日,新雪伊下,望梅園的梅開的正旺,與這銀裝素裹的世界相互映襯,別有一番意境。
我路經望梅園,見石板路上有一白衣男子在操練劍術,招式有些奇特,便躲在假山後,偷師學藝。正看得聚精會神,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的身體不自覺哆嗦了一下。回頭,卻是軒哥哥,他淡淡的說了句“回屋去吧,外邊冷”就去找那男子。我並未聽他的,繼續躲在假山後邊,從縫隙中看那男子舞劍,繼續偷學。
軒哥哥走過去,白衣男子將劍收回鞘,兩人便寒暄起來,我覺得無聊,正打算離開。卻見他們竟互相比劃起來,這重新勾起我的興趣。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軒哥哥與外人較量呢,尤其是實力如此了得的人。以往軒哥哥考驗我,只是略施展一點皮毛,因此未見識過他的真正本事。
軒哥哥依舊是一身墨藍色,濃郁的如夜一般;那男子則是月白的輕裝,袖口以銀絲帶紮起,二人周旋間,似太極八卦陣的陰陽兩極。
軒哥哥手執蒼羽劍,一會凌厲進攻,一會嚴密防守,運用自如,真真是劍人合一的境界。
時而,劍梢劃過梅樹,梅花簌簌落一地,染紅一片雪,順帶沾在軒哥哥身上一兩片。軒哥哥動作輕盈,無聲的抖落據在衣角的梅花瓣。
想不到,軒哥哥功夫如此過人,神態自在,全無畏懼,出劍迅速而又不失穩重,招招逼人而又不失柔態。這個畫面,比水香的舞還要震撼我。
兩人功夫相當,飛上竄下,刀光劍影,打的相當精彩,一時分不出勝負。良久之後,那男子實在沒興趣再打下去,有些鬆懈,軒哥哥趁機佔了上風,透露着寒氣的蒼羽便架在了那男子的脖頸。
軒哥哥險勝。
男子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還是皇叔劍法精湛,侄兒自嘆不如。”
“你的功夫也不差,只是心境不夠平和。”軒哥哥低沉的嗓音響起。
“我知道皇叔是在安慰我。但輸了就是技不如人,心境再好也無用。”
“……”我轉身離開了,這人還真是犟,懶得聽他嘮叨。可憐軒哥哥一個不喜言語的人,要活活被他聒噪死了。
將近黃昏,聽丁管家說那人已走,我便去書房找軒哥哥。不知他可還好?我心底一絲竊喜——從來沒人讓軒哥哥頭疼過,這下可遇到剋星了。
果然,軒哥哥神色疲憊,眼神也有些暗淡,但仍強撐在看公文。見到這樣的軒哥哥,我原本的那點幸災樂禍蕩然無存,只覺得心有些隱隱作痛。不知是哪位皇子的兒子,竟這樣可惡。
我盡量放平語調,抑制住心中的不滿,問道:“軒哥哥,今日在望梅園的那位公子是……”
“成王之子凌文淵,當今的廣平王。你問他作甚。”軒哥哥閉目,左手輕揉着睛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