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攤牌
我記得八月十七御宴時,我見到舒長使父親本欲上前道歉,但他春風得意,根本不在乎自己女兒的死亡……
所以其實,舒長使早知自己要死的吧……
為了扳倒張家,光毒害我未遂不成,還必須要再毒死一個妃子,這樣才能給張茉顏安上最大的罪名,才能足夠禍及張家!
我現在都記得舒長使臨死前,用盡最後的力氣告訴我:“今日之事不怪你,萬不要自責……早些離開也好,再不用見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李良人,離開皇宮,你不屬於這個地方,一定要離開皇宮……!”
見不得人的東西,是啊,真的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我真的不知道她在知道自己的父親自己要赴死的時候,是多麼的絕望!
她過的又是什麼日子!
記得那日上林苑的百花園時,她一直告訴我帝王心難測,一直告訴我她是羨慕我的,羨慕我的桀驁不馴,羨慕我的敢愛敢恨,希望她可以一直這樣羨慕我下去,而不是在多年後看到,如今的皇后和沈昭儀那樣的人物……
其實,不是怕我變成她們那樣的性子,是怕我和她們一樣,被當成一顆棋子,不斷地利用,希望我能一直活下去吧……
而如今,我們誰不是李長機手裏的一顆棋子呢?
我正痛苦之時,我見張茉顏站起來,看着她靠的那棵樹,不停地後退,看向我哀求道:“求求你,照顧好哲兒,我張茉顏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
我看着她,一頭衝到了樹前,隨後一動不動的躺到了那裏。
張茉顏,死了。
以前,她還會因為不知道哲兒的安全,因為以為自己被打入冷宮,是因為李長機受了我的欺騙,我的蠱惑,所以對李長機一直抱着希望,等李長機查清楚真相那天,放她出冷宮,恢復她的婕妤之位,讓她以後守着哲兒和李長機安然的過一輩子。
可是今天,我來確認我懷疑的事情,讓她的幻想徹底破滅了……
李長機不愛她,從來沒有,甚至費盡心思的要除掉她!她的家族,也被李長機除的一乾二淨!
李長機,從來沒愛過他啊……
我想她的絕望和沈佩蓉的絕望是一樣的吧,家族覆滅,孤身一人,自己深愛的人,只是把她們當做一顆棋子,甚至千方百計的弄死了自己,弄死了自己所有的親人,活着又還有什麼意思?
張茉顏被打入冷宮,這一輩子是見不到哲兒了,她的一生也已了無生趣。
我看着面前的她,不知該如何應對,她終究是因為我的話死的,我讓她和我一起了解了真相,卻也逼死了她……
只是對她們來講,死了,反而是一種解脫吧。
這時冷宮的門打開,不少人拿着火把沖了進來,我離開雲光殿後,不一會兒婢女便發現我不見了,他們連忙去尋找,宮中侍衛大致有人看到了我跑的方向,便開始往這邊走過來,一打開門,卻看到地上躺着的張茉顏和站着的我,都不自覺的愣住了。
他們互相看了一圈,一個侍衛道:“昭儀,茲事體大,您還是隨我去見陛下吧。”
我不再言語,也沒什麼好說的,隨着他去了李長機那裏。
李長機一個人坐在那,看着我的到來一言不發,他肯定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走下來,讓所有下人離開了房間,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渾身無力地看着他,看着我面前的這個男人。因為他,牽扯了多少愛恨情仇,這些事情又有誰能說清呢?
“我做了什麼?”
“殺了張茉顏。”
“我沒有殺她。她是自盡的。”
“自盡?她為什麼要自盡,哲兒還活着,她怎麼會想死?”
“長機兄,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嗎?”
“什麼?”
“如果就這個,那你認為我殺了她就殺了,沒殺就沒殺,都聽你的。”
反正我也沒有辯解的餘地。
他看着我,眼裏都是迷茫和不解:“婉清,你到底怎麼了?”
“陛下,你先回答我,我們這次的出行,是不是你有意告訴那群賊人的?”
他臉色又漸漸地變的不好看:“婉清,你當真神智不清了。”
“好,那你便當我神智不清吧,我接着問你,你和我的見面是不是你有意而為之?讓我愛上你,是不是你的計劃之內?”
“李婉清!”
“你對我的寵愛,一是為了不進後宮,二也是為了激怒皇后,對不對?所以才有你主動來雲光殿,和我一蕭一舞的事情,才引得皇后發怒,有的椒房殿之罰,便是為了打壓皇后在後宮的威嚴。陛下,我說的對不對?”
他不再說話。
我接着道:“朝堂上,你有三大阻礙,一是朱家,二是沈家,三是張家。朱家為丞相,沈家為太尉,張家為太常,你便開始逐個擊破。你自己說過,你不希望後宮眾人有孕,你怕人逼宮,所以張茉顏有身孕后,你十分擔憂,便收買了紫煙和舒太常,利用我,在她生子后對她進行各種污衊,先是舒長使無辜喪命,後來便是陷害我刻意投毒,最後是我被下毒。以這樣大的罪名,來扳倒張茉顏和張家!
扳倒張家以後,下一步便是沈家。
我記得我第一次推你去沈佩蓉那的時候,因為我在桌子上睡着,所以你罰了那些宮人,但是事後我替他們求情,甚至還親自去看了他們,所以你斷定我心善。
於是你又利用我出宮,策劃了一齣戲,隨行的侍衛是你選的,那個女子只怕也是你找去的人,你讓他們故意把我安排到那個客棧,故意讓那個女子從我們客棧旁邊經過讓我發現,因為你知道我一定會救她們!明明你查清了所有事情,但你要我去當一個誘餌,去爆發這件事情,因為那時我已身居美人之位,由我開口調查的事情,沒人敢敷衍,正好藉此清楚朝堂上所有不利於你的黨羽,不管是真的有罪還是假的有罪!
沈家除后,下一步就是皇后。
皇后或許嫉妒我的寵愛,但她是皇后,是這個天底下最正統的女子,她的一言一行都達到了近乎完美的嚴苛標準!但八月十七御宴那日,陷害嬪妃有染擾——亂後宮,挾制他人家人性命——德行大失,讓後宮眾人沒有子嗣——大逆不道!這三樁罪名下來,皇后的寶座,她哪裏還做的安穩?你故意選在御宴那日,為的就是要朱家徹底丟了顏面和尊嚴,要激怒皇後父親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一舉奪了他丞相之位!
長機兄,我說的對不對?”
他站在那,不由得斂緊了神色:“你,從哪聽的這些?”
“我從哪聽的重要嗎?你只要回答我,我說的,對不對?”
他開始冷笑,眼裏都漸漸地布上了冷漠:“婉清,你就是太聰明了,聰明的讓我頭疼。”
“你……承認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長機!”我徹底崩潰了:“告訴我,是不是!”
“李婉清,你好大的膽子,敢直呼我的名字!”
我沒理他的發怒,而是崩潰地問着:“前面的都算了,你怎麼利用我都沒關係……可是昱兒……昱兒他是你的親生骨肉啊!他是這個大煜的皇子……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只是個孩子,是你的孩子啊!”
他道:“昱兒是我的孩子,他死我難道不心痛嗎?但你知道那群人流落在外對朝廷是多大的影響嗎?你說要上東台山祈福,怎麼能不帶上昱兒?以你的聰明,如果我強留下來昱兒,你必會懷疑!那我所有的計劃都會泡湯!”
他承認了……是,他承認了……
是他害死了昱兒,就是他害死了昱兒!
我不由得坐到地上崩潰大哭,他站在我面前看着,眼底的眼神越來越淡漠。
我哭着,哭着,突然想問他一個問題:“長機兄,你愛過我嗎?”
“我一直說過,我很愛你。”
“愛我?”我不由得想發笑:“你的愛,便是給我下砒霜嗎?”
“我控制了量,你不會死。”
“不會死?那如果,我死了呢?陛下,那是砒霜啊!你知道我現在回想起來,我有多后怕嗎!”
“……”
“你說你愛我,便是讓我去做誘餌,暗房的人是多麼危險的人啊陛下!”
“我給你的侍衛,是宮中最好的侍衛。對付那些人,他們綽綽有餘。”
“是,他們對付那些人綽綽有餘,甚至哪怕是我沒下旨殺了那些人,他們自己也會直接動手!因為你要用我來立威!可是陛下,你這一招,到底有多少人恨我?巴不得我死嗎?將我置於這樣的危險當中,陛下,這便是您的愛嗎?”
“……你以前說過,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哪怕是用你的命。”
“是……我說過,但我是對那個真心待我,沒有絲毫利用之心的長機兄說的……其實長機兄你知道嗎,如果你想利用我做那些事,你只要跟我說一聲我就會去做了……真的!不用那麼算計我,你多累啊。現在,把我傷的體無完膚,你痛快些嗎?陛下,您那樣的愛,好可怕……”
“……”
他不再言語,而是背過去身,喚了內監進來。
“陛下,有何吩咐?”
“李昭儀失去子嗣和李充衣,傷心過度,神志不清,今日起便在雲光殿好好休養,病未好之前,不用離開雲光殿半步。後宮所有事宜,全權交給魏婕妤和孫徑娥打理。”
“唯。”
不時,便進來了幾個內監將我帶回了雲光殿,他自此都沒再看我一眼。
我心裏很清楚,如果我不和他說這些,李長機肯定會相信我的說辭,對於張茉顏的事他不會有什麼追究。畢竟張家已經沒了,而我們李家對他還大有用處。
可是不說,我根本對不起自己!對不起我的昱兒!
我沒有辦法過自己心裏的那道坎,舒長使的死,薇語的死,沈佩蓉的死,張茉顏的死,通通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必須向他確認,是不是他做的那些事?
讓這些紅顏如花的女子,每個都走進了地獄!
沈佩蓉最後死前跟我講:“李婉清,我會在地底下等着你,等着你變的和我一樣絕望的時候,來找我!”
真讓她說對了,我現在真的無比的絕望……
我被關到了雲光殿,每日的飯食還是按着眼前的規格,但每日都會有人來把脈,然後給我吃藥,我不知道吃的是什麼葯,大概就是按我神智不清了來給我治的吧。
而我每天就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該吃吃,該喝喝,讓做什麼就做什麼,心中已無了生的光環,只是雲光殿的門再也沒開過,我也再沒見過李長機。
大約過了三個月,天氣越來越冷,天上已飄了鵝毛大雪,我站在院子裏用手接着雪,指尖冰涼的溫度似乎讓我又感覺到一絲生氣。
小米趕緊拿了個斗篷過來給我:“昭儀,小心身子!”
我轉頭看着他,從我被關起來以後,身邊的宮女,內監,侍衛,都讓我打發到別處去了,反正每日飯食有人送,衣服有人漿洗,醫官自會來把平安脈,他們這些人,在我眼前只會讓他們過的鬱悶,還不如幫他們尋了好處送走了。
只有小米,說什麼都不肯走,他說:“是昭儀收留了小米,讓小米從一個最低等的內監提升到現在這個位置,見識了許多沒見識的東西,知道了許多不知道的事情,明白了許多不明白的道理。昭儀的恩情,小米一輩子都報答不完,還請昭儀不要趕小米走,小米要一輩子照顧昭儀!”
我知道他的性情,於是便隨他去了。
這三個月,我便和小米相依為命,病了疼了不舒服了,他都不停地在旁邊伺候,反正我也閑的沒事,就教他寫字畫畫彈琴,他倒是聰明,學的還比較快,有他在,我的日子倒是也沒那麼無聊。
只是我以為,這雲光殿的門,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