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禍起蕭牆

第十二章 禍起蕭牆

魏一虎以一敵四,和常二唐四等四人都在一起,仍然不落下風,程瞎子看準時機,讓開四人,一棍掃中魏一虎胸口,魏一虎“哇”地一聲,一口熱血噴了出來,趁勢一滾,這樣一來,雖然逃開四人的包圍,可是也和十個莊客失去倚仗,他只得靠近牆根,程瞎子等人步步緊逼,魏一虎一步一步,竟然是往李縣長、王興會等人住的廂房這邊退來。

十個莊客見魏一虎落單,立即就像上前相救,怎奈對手倒下一批又圍上一批,群盜急於和圍攻魏一虎,催動攻勢,一擁而上,已經是群毆的形式,不到一刻,十個莊客或死或傷,被打倒在院子中間。

魏一虎背靠廂房,氣喘吁吁,眼見對方人越來越多,心知今天難逃性命,眼裏像要噴出火來。群盜見他沒有了力氣,已經是瓮中之鱉,都大笑起來,竟像是一群貓圍住了一隻老鼠。程瞎子揮動狼牙棍喝罵起來:“老東西,這可是你最後的機會,再不說出寶藏的下落,不要怪我們心狠手辣!”

魏一虎倚在院牆上,口中不斷咳出鮮血,朝着程瞎子說道:“我,只可惜,當年對你手下留情。”

程瞎子哈哈奸笑起來:“不錯,當年我被你所傷,三月下不來床,我這隻眼睛,也為你太平軍所傷,今日你若肯說出寶藏的秘密,我便賞你個痛快,否則,定叫你嘗遍人間苦楚。”

魏一虎哈哈苦笑起來:“哈哈哈哈,人間苦楚,人間苦楚,自翼王蒙難,我大仇難報,這三十年來,還說什麼人間苦楚,哈哈……”笑聲凄厲。

馬青麟一揚手中長鞭,上前一步,陰惻惻地說道:“侯爺,當年多承你教誨,我五兄弟好生感激,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何苦這樣撐着,我們千里迢迢來此,今日絕不會空手而回,你把寶藏說出來,我看在當年的份上分你一份,豈不痛快。”

魏一虎止住笑聲,冷冷地側頭盯着馬青麟,突然轉身往庄內衝去。馬青麟大叫:“不好,老傢伙要逃命!”陸劍波和小刀會一夥早擋在的庄門前,魏一虎忽地又折轉身來,揮舞着手中拐杖,沖馬青麟迎面衝來。原來他這下只是誘敵,引開眾人,馬青麟等五人當日是太平軍盟友,今日也為了寶藏前來,魏一虎惱恨馬青麟無恥下作,這一下突然發難,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馬青麟躲閃不及,被迎頭一杖打中面門,連院牆也打出一個老大的缺口來。

這個院落依山而建,東西兩側院牆下均是幾丈搞的亂世谷,魏一虎砸倒院牆,趁勢一衝,雙腳踏空,在群盜的驚呼聲中向亂世谷摔去。

這邊廂房內看得真切,歐陽平一聲低呼,立即被群盜發覺。外面有人問:“誰!”“還有人躲在廂房裏。”立刻湧上前來。

李峰輕輕喊一聲:“動手!”,緊接着槍聲大作,李峰帶着他手下十多個弟兄已經衝出廂房承八字型散開,各自尋找掩體躲避,塗建為、李宏義和歐陽平也帶着一干騾夫,倚着門窗向外面一頓亂射。歐陽平邊開槍邊哇哇大叫:“來呀!來呀!”

群盜誰也沒有想到這廂房裏突然殺出這麼大火力,還沒有等反應過來,已經倒下一片兄弟,常二和唐四中槍死在當地,程瞎子、陸劍波、馬青麟等逃了開去,各自躲避在樹后。程瞎子破口大罵:“豬日的還留了後手!”

馬青麟和程瞎子離得最近,問道:“陳寨主,怎麼辦!”言中似有責怪之意,陳瞎子一個月前前來送戰書,說是怕魏一虎不敢應戰逃走,派人守在萬仞庄四周有月余,任何人進出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竟然沒有發現萬仞庄還藏有這麼厲害的火力,眼見大家要功敗垂成,他自然氣憤不過。

陳瞎子也是一頭霧水,這些天他一面盯住山莊,一面派人往江南、河北把當年知道這事的幾人都找來助拳,這一個多月來,明明沒有見魏一虎邀集幫手,卻不知從哪裏中途殺出這許多好手,他這番託大,沒有料倒對方有火器,心中已經知道今日討不了好去,只是到嘴的肥肉半路被人截取,心中老大不甘,唾了一口,朝外喊道:“相好的,是好漢的留下名號,他日好相見!敢問諸位英雄是哪一路?”

歐陽平眼見一交戰就大佔上風,心中洋洋得意,叫罵著:“哪一路,爺爺是十殿閻王的舅舅,催命判官的外公!”說著又是一排點射過去,打得陳瞎子身前的樹上樹皮亂飛!

何秘書想起群盜說過,不想驚動官府,心生一計,當即高聲叫道:“建國聯軍第五軍龍長官視察民情到此,大膽強賊,殺人越貨,還不束手就擒!”建國聯軍是由滇軍組建,第五軍軍長正是龍雲,龍雲曾經任滇中鎮守使、又率眾治理過附近昭通城南的簸箕灣與昭魯大河,在在此地威望極大,因此何秘書情急之下搬出龍雲的名頭來恐嚇。果然程瞎子等一聽,縱然不願意全信,眼下也是沒用辦法,只得惡狠狠地朝群盜說了句:“弟兄們各自扯呼!別往洋槍上招呼。”扯呼是道上的黑話,就是逃命的意思。他本是黔北人氏,知道龍雲的威望,不敢造次,陸劍波、馬青麟等人雖然沒有領教過龍雲的手段,但見陳瞎子率眾先撤,也只得一聲唿哨,黑暗中四散逃開。

不到一刻鐘,萬仞山莊又恢復了平靜,縣長夫人早嚇得不敢出聲,這時才稍微放下心來,李縣長、塗建為、王興會等人都紛紛走出廂房,院子裏幾隻火把忽明忽暗,地上黑壓壓一片堆滿了屍首,十多個莊客、常二、唐四都在其中。群盜搬出來的十多箱煙土、茶葉和銀錠散落一地。李宏義說了句:“可惜了這位魏一虎老莊主。”舉起一隻火把,站在缺口上往亂世谷里看去,大家都圍在缺口上,只見谷底一片黑暗,隱隱約約見到魏一虎的屍體一動不動地趴在石碓里,王興會心中感嘆魏一虎就這樣丟了性命,突然間背上一隻手輕輕一推,他心中一懸,身體就往石谷里摔去!

這一下真是一點防備也沒有!王興會想要自救,已經是全然來不及,下墜的火石電光的一瞬間,他已經知道了道理:趕走了群盜之後,有人動了尋寶之心,對方要趁這一片慌亂中先除去他這個無名無姓的落單的過往行人。就這樣想得一想,他已經啪地一聲落地,腦子天旋地轉,嗡嗡亂響,卻聽得李宏義和李縣長的對話針一樣鑽進耳朵來。

李縣長問:“這是為什麼!”李宏義回答:“咱們這裏發生的事,不宜泄露!”就這樣短短的兩句對話,之後再無聲音。王興會心中凄苦萬分,手腳關節處的劇痛才慢慢一點一點向他的心臟彙集,他後悔自己不曾有一點堤防,他甚至可以想像得到這時候李宏義和李縣長的嘴臉,李縣長雖然出言詢問,但一意識到“這裏的事,不能泄露”后隨即默然,何秘書、塗建為、李峰、甚至縣長夫人也都圍在旁邊,大家都一言不發,因為大家都知道,今晚發生在這裏的事情,真假難辨,這麼多盜賊黑夜圍攻山莊,多半這山莊裏有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絕對不能傳揚出去,這個秘密下可能隱藏的財富,也絕不能讓外人分攤。而這裏的外人,只有一路跟隨一起趕路的他這個無名的鄉下人。剛才這一瞬間發生的事,可以只是一個意外,一個單身行路人失足摔落懸崖的意外,夷庚古道本來就地勢險要,一個單身過往的行人發生這樣的意外,那太正常不過了。

王興會設身處地這樣替李縣長等人想着,心裏就想吃了黃連一樣苦,臉上一片潮熱,火辣辣地疼,他也不知道是淚還是血糊住了他的雙眼,但他彷彿仍能看見,何秘書、塗建為等人臉上若無其事、事不關己地看着他,臉上露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彷彿在譏笑他:你的命,如何能和這山莊下掩埋的秘密相比?他也彷彿看見縣長夫人還在為剛才的大戰驚魂未定、李峰正在撫慰她,卻對眼前剛剛發生的命案毫不在意,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還有李縣長、塗建為手下的那一眾隨從和下屬,王興會都看見他們,就站在懸崖的上方,討論着剛才的戰鬥,討論着他們認為山莊裏藏着的奇珍異寶,心情由剛才的緊張、激動、到平靜、再到興奮……

這是他第二次這樣摔落山崖,十多年前在連天山那一次摔落的時候,他的心是平靜的,他甚至感覺不到疼,他只記得漫天的竹葉和蝴蝶像鮮花一樣迎接他,大地像母親一樣敞開了懷抱迎接他。他不是離開,而是回歸。但這一次,他的心像碎成了碎片一樣,他結結實實地感覺到了岩石的冰冷和堅硬,和刺透身體的巨痛!

其實就算這個山莊有寶藏又怎麼樣?就算李縣長等人接下來要代替那伙盜賊來找尋寶藏又怎麼樣?只要再緩得一會兒,他天明之後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們何苦下手這樣毒辣?這樣決絕?這樣一絲遲疑和憐憫都沒有,為什麼世界上的人可以這樣狠心對待一條生命?王興會心中不解,眼中的淚也就自然不止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萬籟俱寂!

但有一個聲音像從遙遠的地球另一端傳來,越傳越近,越傳越真實。這個聲音慢慢地彙集成雜草間爬行的蟲蟻、在他額頭停留的蒼蠅,從他手臂上爬過的馬陸,是心跳聲!對,王興會清楚地聽到,是心跳聲慢慢地回來了,黑暗中他喜極若狂,他確定自己聽到了心跳聲,“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對,是自己的心跳,而且不是一個人的,是兩個人的心跳!他手指一動,觸手處碰到一片衣襟,順着衣襟只往上摸了一指遠,他碰到了一個手腕,另一個心跳就從那手腕那裏傳來!是魏一虎!王興會心底驚喜地呼喊着!天可憐見,竟然兩個人都留下了性命。

王興會這樣想着,安靜地躺在黑暗裏,他隔着眼皮感覺着,橫斷山中的流星劃過天空,落在無垠的夜色中,石壁上庄園裏仍然隱隱約約有火光在閃爍,有人在說話!他心頭一緊,猛地睜開眼睛,腦子裏清澈空明!是他們,是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人們,他們還沒有走,此時還未脫離險境,事不宜遲!得趕快走!

他不作他想,掙紮起來,背着魏一虎,手腳並用,在石谷中只顧亂爬!也不知道爬了多久,遠遠地看見東邊燃起一片大火,找得天邊偽似曙色!他辨明方向,認得那裏正是萬仞山莊!

王興會見離山莊已經有十幾里之遠,心中仍然是不敢倦怠,他害怕李縣長、塗建為等發現他和魏一虎沒有死,再沿路追來,只得往草深林密的山上亂走。

這一晚行行歇歇,魏一虎臉如金紙一樣蠟黃,脈搏微弱,四下里狼嗥梟啼,走到天明時分,終於繞到一條小路上,慢慢地挨近一個小鎮,早累得精疲力盡,眼看就要穿鎮而過,只聽魏一虎蚊子一樣的聲音說道:“先住下來,我懷裏有銀票……”說完一句話又閉上了眼睛。

王興會大喜,伸手在他懷裏一摸,果然一大疊銀票,連忙找了一家店住下。叫店家熬了一些稀粥,喂他吃下,魏一虎微微睜眼,點頭表示感謝,知吃了幾口,就咳嗽起來,將吃下去的全部吐了出來,碗中儘是紫色血塊。

這夜魏一虎渾身滾燙,王興會找來鎮的的醫生,那醫生搭了半天脈,又翻開魏一虎衣服,見了那個青鬱郁的棍傷和背着的劍傷,搖頭說道:“他受外力重擊,已經傷了心肺,又年老氣衰,只怕連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了,你還是趕緊把他帶回家吧,再不可顛簸了。”

王興會苦笑,心想:回家,哪裏卻是我的家,四海之大,竟好想沒有容身之處。他心裏凄苦,將魏一虎安頓好,每日熬好稀粥喂他吃下,我按照他在無名老人書中所記載的療傷的方法給他煎藥調養,就這樣過了兩個月,漸漸已經是仲夏時節,魏一虎只是不醒人事,偶爾睜眼沖他微微苦笑,又臉如死灰般地把眼睛閉上,

這一天,王興會給魏一虎喂完葯吃下,自己坐在桌邊,暗自神傷。他自在湖北紅安一帶學成回鄉,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但這時候唯覺得天下之大,竟然無處安身,眼下又帶上這個奄奄一息的魏一虎,行走不便,心想總不能一輩子在這旅店中住下去。

他內心焦躁不安,在客房中來回走動,有那麼一瞬間,他看着桌上一大把銀票,一個想法在心裏掠過:我和這老人非親非故,救他到此已經仁至義盡,他一輩子不醒來,我總不至於一輩子在這侍奉他,不如交代店小二,將他丟在這裏,就此離去,有桌子上這堆銀票,店小二自然會照顧好他。

只聽見魏一虎咳嗽幾聲,王興會緩慢走近,魏一虎抓着他手,說道:“孩子,多虧你救了我性命,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你能答應我嗎?”

這是魏一虎一路來第一次開口說話,王興會竟說不出有些高興,這些天來,他帶着魏一虎,如同陪伴着一具屍首一樣,心裏多少憋屈、難處無人訴說,這會見他竟然開口說話,王興會心頭一喜,更不忍心拂他的意,加之反正目下也無打算,說道:“侯爺請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照你的話去做就是了。”

魏一虎問:“咱們這是到哪裏了,離山莊多遠呢?”

王興會說:“我前幾天已經問明了,這裏是貴州草海鎮,離萬仞山莊有上百里遠了。”

魏一虎微微點頭說道:“這些日子多虧你照料,老哥這裏謝過你了。”

王興會正要回話,魏一虎又從掏出懷裏一把銀票說:“這幾日我一直在暗暗觀察你,你心地善良,總算老天對我不薄,讓我在臨死前認識了你這個小兄弟,我煩你替我做一件事,我這幾日稍微好些,我畢生還有一件心事未了,麻煩你拿着這些銀票,去雇一輛大車,將我送到……送到江南袁州府安福縣普通寺,我要去見一位重要的人,把我送到之後,我死也瞑目,我身上這些銀票就都當感謝你。”

王興會默然,這裏去袁州,路途遙遠,何止千里,不知要經歷多少艱辛,他不願意將醫生的話告訴他,心想也不知他一口命還能維持多久,索性就成全了他的心愿,也許,也許不等到江南,他就終於還是撐不下去。就不用千里跋涉了。

王興會不再說什麼,當晚去鎮上購置了兩身棉衣,幾身單衣,買了些氂牛肉帶在身上,第二天一早,去驛站雇了一輛大車,問明方向,就往東出發。

第一日魏一虎精神不錯,路過打磨山鎮的時候特地讓王興會在村邊小店裏給他打了壺燒酒,用葫蘆裝着,這小鎮上雖然是村釀,酒味缺是極烈,魏一虎喝得直咳嗽。王興會怕他觸動內傷,想制止他喝,但見魏一虎興緻正濃,終於忍住沒有開口。魏一虎喝了半壺烈酒下肚,吃了些牛肉,居然興緻大好,輕聲唱起歌謠來,歌聲雖然略有些悲嗆傷感,但曲調婉約平和,充滿柔情,和他一個蒼顏老翁的形象甚是不符,王興會側眼看他,見他眉頭緊鎖,眼裏飽含淚水,真情流露,想來是被往事所感,只聽見他唱道:

……採蓮莫採花,花容似妾面,枝枝是並頭,顏羞不忍見

採蓮莫采子,子滿粒難數,同胎期長大,分離蓮心苦……

聲音低沉卻遼遠,時而號子長吟,又時而抑揚頓挫,彷彿一派斜陽晚照,歸棹霞光的平湖大澤中漁者互相問答,遙相呼應。

王興會問起他唱的什麼,魏一虎哈哈笑起,不作回答,王興會見他心情大好,也是高興,這一天信馬由韁,走了一百多里,傍晚時分住在孔家營。

如此走了兩三日,魏一虎精神又開始萎靡不振起來,時常昏睡,偶爾睜眼,就是喊王興會沽酒,王興會想起醫生的話,只得假裝答應,一路拖延,這一日急匆匆趕路,路過一個市鎮,兩人大喜,魏一虎想着終於能沽到酒了,王興會卻在想找個地方好好安頓魏一虎,最好將養幾日,哪知道市鎮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

王興會下馬,走到一家門口挑着“黔西客棧”的旅店之外,見店門緊閉,他高聲叫道:“喂,店家,店家!”店裏卻毫無動靜,無人作答,他手上用力,店門呀地一聲開了,只見櫃枱前倒着兩具野狗的骸骨,流了一大灘黑血,一陣風卷地吹來,店裏的“酒”字旗皤獵獵作響,地上塵土飛揚,蒼蠅亂飛,腐臭難聞。

王興會和吃了一驚,回到街心。見四處箱籠散亂,門窗殘破,街道上儘是殘垣斷壁,到處都是蒼蠅、蚊蟲嚶嚶作響,空氣中死氣沉沉。

魏一虎低聲說道:“到別處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鋪,家家都是如此。一座市鎮之中,到處陰風慘慘,腐臭陣陣,竟像是一座死城。兩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趕着馬車穿鎮而過,兩人又行了三十幾里,天色全黑,又餓又怕。好不容易在一個臭水溝邊遇見一位老婦,用手在地上扯着草根,巍巍顫顫地往嘴裏送。

王興會慌忙下馬,想問明情由,老婦一把抓住他手,沖他咧嘴一笑,嘴巴張了幾張,嘶啞着喉嚨說了幾個字:“餓,餓……”王興會從包裹里掏出麵餅,老婦手臂巍巍顫顫接過,“啪”地一聲,竟拿不牢,麵餅掉在地上。

王興會輕聲問了她幾句:“大娘,大娘,您家在哪裏,這裏是怎麼了?”

老婦目光獃滯,嘴裏斷斷續續地說:“……打仗,打仗,殺人,槍、炮、砰!都沒了,都沒了,……”

王興會又問:“村裡還有其他人嗎?”老婦突然全身觸動,眼裏流下淚來,嚶嚶地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小,終於什麼也聽不見了。

王興會用手放在她鼻端,老婦已經是氣若遊絲,王興會心中難過,鼻子一酸,眼淚就要流出,終於強行忍住,和魏一虎對望了一眼,搖搖頭,嘆了口氣,將老婦扶到一棵樹樁邊坐下,在她嘴裏餵了一小塊麵餅,老婦已經不知道咀嚼,王興會又將一張銀票放在地上,上面壓了兩塊餅,回到車邊。

他心知這一走,老婦必死無疑,但他此刻舉目四盼,見暮色蒼茫之際,彷彿天地間除了那些蒼蠅和蚊蟲再無其他活物,自己還不知道前路會是什麼,也許下一刻自己便和這老婦一樣,覺得蒼天竟然如此不仁,心頭突然一涼,心想還不如死了算了,悲痛不可抑絕,淚水終於滾滾而下。

他趕着車一步一步往前走,心想既然答應了魏一虎要幫他了了心愿,總歸得向前走,多走得一刻是一刻,多挨得一時是一時。

這樣一直走着,天氣漸漸轉涼,所經過集市大多情況相同,當真是餓殍遍野,魏一虎也不再討要酒喝,見了這些場景,只是低聲嘆氣,情緒一天比一天低落,話也少了起來。

這天下午走了很久,王興會見車中許久沒人說話,回頭一看,魏一虎在車中蜷縮成一堆,他大吃一驚,急忙下車一摸,發覺他額頭冰冷,但鼻子還有氣息出入,王興會心中着急,見他頸項中顏色不對,翻開他棉衣,觸目之處儘是淤青,從脖子到胸口,已經十有八九是紫色!

王興會知道他命之在旦夕,但這是四下無人,他無計可施,只得趕緊騎上馬,想打上一鞭儘快找到市井投店,又怕車子走得太快顛簸得厲害,只得咬着牙,緊緊地繃著韁繩,他穩穩地趕車向前,額頭上汗也沁了出來。

到接近傍晚時分,太陽下山,四下里陰氣聚合,王興會裹緊了棉衣,仍然覺得寒氣襲體,那條路彷彿沒有盡頭,黑沉沉的不知道通向何處。就這麼跑了半夜,早已疲憊不堪,乾糧早已經吃完,他又冷又餓,眼皮打架,幾次幾乎栽下車來。

他已經無力回頭去看車中情形,也不知道魏一虎是死是活,心想要是今夜這樣熬下去,不但魏一虎性命不保,只怕連自己也要凍死在這客途當中。

如此漸行漸寒,王興會估摸着已經進入湘西一帶,這天天空稠雲滾滾,突然下起大雪來,黑暗裏漫天是撲簌的大雪落在身上,凍入肌骨,到得後來,地面厚厚的都是積雪,王興會強打精神看去,已經分不清哪裏是道路還是田野溝壑,只能聽天由命地往前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聽見那馬一聲嘶鳴,接着便天旋地轉,他彷彿覺得自己在漫天飛舞,飛到了半天,接着又掉進了一個無邊的黑洞,他努力睜開眼來,看見藍幽幽的兩點星光在向他靠近,慢慢的變成了赤虺河邊那條巨蛇的眼睛,惡狠狠得瞪視着他,精光四射,充滿殺機,王興會周身起了雞皮,額頭上像帶了發箍一般,頭皮越來越緊,他想掙扎着站起來,四肢只是不聽使喚,只見那條巨蛇旁邊又游出那一堆無數的黑蛇出來,往他脖子裏,袖子裏鑽,他周身奇冷,那些黑蛇,彷彿鑽進了他的骨頭,在啃咬他的骨髓……一條冰冷濕滑的蛇滑過他的嘴唇,他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勁,狠命一口咬住那蛇頸,嘴裏立即灌滿了熱血,他死死地咬着,那熱血汩汩的順喉嚨流下,王興會貪婪地吞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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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南俠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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