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時(三)
宋培雲去了東北后,倒是連着一月給家裏拍了好幾份電報。大致都是說著,自己安好,家中不用擔心。
沈晚晴也樂得如此。自己的兒子在外面混得好,能站住腳,自然便是好的。她心中高興,人也變得樂呵起來。
這天。
沈晚晴本在家中休息,忽聽的外面有人喧嚷,出門去,方見得有人抬着大紅的喜盒在朝門裏喊。
杜若聽到喊聲,也跑出來,與沈晚晴並肩地站着,看着來人,不禁地皺了眉頭。
龐媽笑嘻嘻地從那眾人中出來,望見杜若,嬉笑地過來握住她的手。
“杜若,你看,你馬上就要成崔府的奶奶了。你的面子,可真真的不小!這崔府的管家都親自來給你送彩禮了!”說罷扭頭望了一眼身旁愣在那裏的沈晚晴。
“你瞧,培雲娘,我沒說錯。崔府的好處,自是不少!”她貼在沈晚晴的耳邊,小聲地說,“杜若嫁過去以後,你和宋先生,就等着過好日子吧!”
沈晚晴身子一動,看了看一旁低頭不語的杜若,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的笑。
這時候,宋海華正好從外面回來,看見門首的眾人以及圍觀的鄉親,什麼也沒說,背着手朝院子裏走去。
院中的桃花開得正艷,一株株的花,被陽光照着,現出好看的微光。香氣繚繞間,更見層疊。
小狗小灰搖着尾巴迎面跑將出來,看見宋海華,高興地“汪汪”地叫。
沈晚晴嘆了口氣,也不再說什麼。
院門口圍觀的鄉親,都好奇地往裏面張望。看見宋海華遠去的背影,皆面面相覷的,不再說話。
這時,一個有些肥胖的中年人走到杜若與沈晚晴的身邊。眼光停在杜若臉上半刻,這才回過頭去看着沈晚晴,一臉地從容。
“想必這位,就是龐媽口中常常提到的宋夫人了。”那中年人說著,回身望了一眼身後抬着喜盒的眾人。那些人識得眼色,將喜盒抬至宋家的小院中間,放下,又出得府去。
“一點小意思,聊表心意。”中年人笑了笑,“若是宋家的小姐入了府,那好處自然是比這些還要多。”
沈晚晴不說話,看着那肥胖的中年人。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崔府的老管家胡福。此刻,他正看着面前兩個女子,一臉的笑意。
“胡管家客氣了!”沈晚晴說著,然後瞅了瞅身旁的龐媽。龐媽也是一直地笑,好似,這笑,從來就未曾湮滅過。
“呵呵,宋夫人這樣說就見外了。不過,今日胡某親自來,自是有事拜託宋夫人……”他頓了頓,看見沈晚晴滿面疑惑,這才開口說道:“大奶奶想見見宋家小姐,這才派胡某親自迎接。”
“這……”沈晚晴有些為難,“我們杜若,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女子……”
胡福一揮手,大聲地笑道:“宋小姐是要成為崔府奶奶的人,到我們崔府見見大奶奶,也是理所當然,宋夫人何必這麼小家子氣?!”
沈晚晴笑了笑,也沒有多說什麼。
只是杜若,卻對這崔府大奶奶突如其來的邀見,心中,愈發感到無力與不安起來。
崔府。
大大的院落樹立於此,看起來繁複而層疊。雕花的木質窗欞與鱗次櫛比的樓角屋檐,盡次地張揚着,顯示着院中之人諸多的富貴。
杜若垂下眼帘走在崔府中的林蔭小路上。春風拂面,各色的花朵百花齊放,逕自的爭妍奪美。陣陣花香蜿蜒,無拘無束。
這,對於一般的人家,是真真的天堂。
她跟在胡福的身後,一路無話地向著崔府的別院走去。
主屋的門首,早有小廝翹首等待,看到胡福,略打了招呼。
“大奶奶,人我已帶到了!”胡福朝着門裏喊了句。裏面很快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低沉的,帶着些許滄桑。
“進來吧。”
胡福示意杜若進門,杜若蹙了蹙眉頭,心下有多少緊張。
屋內。不似外間的那般繁複與張揚。簡潔的擺設,在略顯空曠的堂屋中,稍稍地現出幾分玲瓏的單調。牆壁上,掛着幾幅書畫,清一色的水墨。可想而知,住在這屋中之人,亦是個淡雅的居士。
此刻,堂屋側首的椅子上,一個穿着深棗色襖裙的女人幽幽地轉過身來。看着杜若,眼中透出打量的光。
杜若心裏“怦怦”直跳,但也穩下了心神,看着面前的女子,福了身子。
“大奶奶。”她小心翼翼地說,算是打了招呼。
“你是宋杜若?”那女人問。然後站起身子。
杜若看見她露在外面的腳。小小的,三寸金蓮。
“不錯。”女人點了點頭,然後綻出一個笑容。
女人是崔府的劉氏,雖然年紀已上了五十,可是風姿,卻還是不輸於年輕人的。
劉氏優雅地上前拉了杜若的手:“來。”她說,然後跟着杜若坐了下來。屋中立着的丫鬟見了,早將沏好的茶水端上。清透的茶湯,氤氳起一陣白茫茫的香氣。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選你嗎?”劉氏抿了一口茶水,轉過臉看着杜若。笑容溫婉。
杜若搖了搖頭,一雙手握着衣襟,看起來有些拘謹。
劉氏倒也不在意,抿嘴一笑,眼睛卻似有似無地瞥向了杜若的腳。
“因為你生了一雙天足。”劉氏的語氣淡然,“在省城,有身份地位的人,都會娶生了天足的人做老婆。我們家老爺,在省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杜若一愣。
她有些迷惘。鎮上的人都說,女人生了天足,是會嫁不出去的。
“好在在這鎮上,還有你這個天足。若是真去省城找個受過新思潮的小姐給老爺做小,我還真不放心。”劉氏頓了頓,又說道,“老爺的病……遲早是會好的,這個你不用擔心。”
杜若默然。對於劉氏口中所說的老爺,她不怎麼上心。既然不是嫁給宋培雲,那嫁給誰對於她都是毫無差別。
“對了,宋先生在書院……”劉氏笑了笑。笑容溫婉,可是杜若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宋先生的事,我自是會給他安排。他為書院服務了那麼多年,沒有理由不能繼續幹下去。”劉氏說著,端起放在一旁的茶碗,抿了一口茶下去。
“謝謝大奶奶。”杜若起身道謝。劉氏卻在這時站起來扶住杜若。
“以後便是自家人了,若是你不嫌棄,可以稱我‘姐姐’。”她的聲音略帶低沉,笑着,看着面前的杜若。
“大奶奶說笑了。”杜若謙虛地說。
時光總是這樣,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一眨眼,就過了中午。劉氏留了杜若在崔府吃飯。簡簡單單的菜色,與這倍顯空曠的堂屋相得益彰。兩個人吃罷飯,劉氏讓胡福送了杜若回家,一路無話。
院門口種着高大的楊樹,在陽光下屹立着,遮蔽着直射下的光。那細細點點碎金子似的光輝,透過樹葉的罅隙,落在地上,形成小小的陰影以及光斑。
杜若抬頭看了看這棵自自己出生便一直長在這裏的植物。楊樹粗大的樹榦橫在那裏,要兩個人合抱才能抱得住。
天空幽幽地飄過些許白雲,在瓦藍的天空,倒顯得尤為奪目。
一陣風過,吹起她的髮絲,絲絲裊裊。彼此纏繞,然後糾纏不休。
她深深地嘆出一口氣來。卻在轉身要進院門時,看到院牆那端的隔壁,閃出一個人來。
“二牛?”杜若皺了皺眉頭。
二牛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她。好久,帶着無比怨毒的眼神,就彷彿,是看到了仇人一般。
“宋杜若,你會後悔的。嫁給崔府的老爺,你一定會後悔的!”二牛陰沉着臉說,然後再不看杜若,跳下牆垣,消失在她的視線。
心,卻在這時,無來由的疼了。
是會後悔的吧,自從踏出了這一步。可是命運,它永遠不會給你任何後悔以至於喘息的機會。百年以後,煙消雲散,亦不過如此。
她沒有再說什麼,打開門,進了院子。
桃花的香氣撲面而來,帶着剔透沁人的香,彌散在空氣里,無比地醉人。
沈晚晴早等在院中,看到杜若進來,快步迎了過去。
“怎麼樣,大奶奶跟你說什麼了?”她睜大眼睛看着杜若,就好似,杜若是個怪物似的。
“大奶奶人很好。”杜若淡淡道。她不想與沈晚晴多說什麼。
“你爹的事,胡管家差人說了,明天,他就能繼續去書院教書。”沈晚晴說了句,杜若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陽光肆無忌憚地照着她的臉,映襯着她略顯蒼白的肌膚,恍若透明。她突然感到一種無力的空白。沒來由地,讓她的心,在這艷陽高照的時刻,無比的寒涼。
她只粗略地回了沈晚晴,便朝着自己小小的屋子走去。
身後,沈晚晴蹙着眉頭,張着嘴,似乎想到了什麼。
“崔府的人說,後天便是好日子……你好好準備準備。”她盯着杜若的腳,聲音越發地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