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年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令皇長子——珏於六月初三始,於清思堂學習,欽此。請大皇子接旨。”
喜公公宣完聖旨便一臉溫和地看着案前那個小人兒,說出來的話也十分客氣有禮。這讓跟在他身後的小太監十分驚奇,為什麼掌管宮內事務,就連當今皇后也給幾分薄面的喜總管竟然對這個傳說中的白痴皇子這麼客氣?就算他再受皇上寵愛,也不必如此?反正是個白痴,也不會知好歹!不過他雖才入宮沒多久,但還算機伶,面上木木的,沒有露出絲毫驚奇,否則,這宮中無緣無故消失的人可不在少數。
宇文珏整個人窩在椅子裏,專註地看着手上的書本,沒有作任何回答。
喜公公有些無奈,這大皇子自五年前中毒啞了以後,整個人便似乎更加痴傻了,就連面對皇上都木木的,極少有所反應,更不要說對他們這些太監宮女了,除了偶爾有所需時用眼神或者手勢示意一下,其他時候根本是當他們透明的。誰對他說話從來都難以得到回應,平日裏除了抱着一本書看,便是獨自發獃。
唉,這是造了什麼孽喔!好在皇上對大皇子極為寵愛,不然這樣一個俊美得像仙童一般的人兒怕是早就沒命了。不過,也就是因為皇上的寵愛才會有了那次的中毒?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世事無常,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正在喜公公發著呆的時候,宇文珏突然放下書本,起身轉過頭來。五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小孩子產生極大的變化,如今的宇文珏面上少了肉嘟嘟的感覺,清瘦俊秀了不少,眉毛濃了些成劍形,原本圓溜溜的眼睛也拉長了些,十分好看的丹鳳眼,可惜眼中蒙了層灰色的獃滯,沒有一般小孩的靈動。他的鼻樑有些低,配上一張小嘴,倒有着幾分少年人的稚氣。清瘦的身形裹在淡紫色的衣衫中,墨色如絲長發用一隻深紫色寶石發扣緊緊抓住,腰間懸着一塊龍紋紫寶石雕,貴氣逼人。
宇文珏眼神轉動,看了呆站在那裏的喜公公一眼,然後面無表情地向他揮了揮手。
喜公公在那一刻間竟然覺得有些受寵若驚,大皇子上一次將視線落在皇上以外的人身上怕已是兩月以前的?忙走前幾步將聖旨恭敬地請到他案前後,再退後兩步,行了一禮,道了聲“奴才告退”后離去,那小太監也忙跟上。
宇文珏待他們退下後方看向案上那明黃色綉着金線盤龍的聖旨,眼中平靜,內心卻翻湧不止。
那日御花園之行以後,他與宇文笙兩人之間的相處似乎並沒有什麼改變,宇文笙仍是每日與他一起用餐,其間溫和地喂他吃飯的表情完美無缺。他自己也是從來一臉燦爛地迎接他,只是,再也不敢讓自己陶醉,總是清醒地,像第三者一樣冷冷地旁觀那副看似和諧的父子圖。
而這表面的疼愛終於換得半年以後的中毒,當日裏那送來點心的小太監並不是皇帝派給他的,好在宇文珏並不真是個痴傻的小孩子,只吃了一口,剩下的都趁那小太監不注意的時候藏起了起來,才撿了一條命。不過那一口也夠他受的了,嗓子難受了差不多半個月,便乾脆扮起啞來了,也不知道他那皇帝老爹到底想怎麼樣,還是讓自己看起來無害一點比較安全。
只是,這樣的日子何時才到頭?宇文珏痛苦地敲了敲頭,一張清秀的小臉皺成一團,他真的快崩潰了!五年,整整五年,不能與任何人溝通,不能做任何多的事情。只有一遍遍地回想前世發生的點點滴滴,即使如此,他也發現前世的事情漸漸模糊,就算曾經刻骨銘心的傷害竟然也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有時候,他甚至以為自己會真的變成一個痴獃。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他再也受不了,不管不顧地拚命閱讀這一世的書籍,而順世帝居然沒有對一個只跟他學過不多字的三歲小孩能獨自看書這件事表示任何驚訝,很是隨意地命人為他尋來了各式書籍。有時候他在懷疑,他那皇帝老爹是不是早就看穿了他的偽裝卻不說穿,像貓戲老鼠般在旁邊看夠了他的掙扎搏命,然後再戲謔地一口將他吞下?
宇文珏見到宇文笙常常要用盡全力才能抑止住不發抖,這個人太可怕了!他善於偽裝,工於心計,小小年紀便掌控着一國的命運。他心思變幻莫測,令人捉摸不定,怕也沒什麼好心腸。他表面是個有着七情六慾,再正常不過的人,而宇文珏卻從沒在他眼中找到過一絲溫暖的感情,即使是大笑着,眼中也是一片冰冷。宇文笙對他很是寵愛,甚至可以說是極其寵愛!宮中之人都知道,大皇子生活奢華,所有吃穿用度在這皇宮都是頂級的,下人亦是個個機伶懂事,皇帝身邊的也不過如此,而且宮中一進有什麼稀罕玩意,皇上首先便是送到大皇子處,更是五年如一日地抱着大皇子喂他進食。這樣的恩寵,不知道多少人咬碎了銀牙,若非他“又傻又啞”,怕是早就小命玩完了。
只是,宇文珏看不出其中有多少真心,有多少假意,又或者說根本全都是假的?人們本能地對未知的事感到害怕,是的,未知。宇文笙為什麼要對他如此“寵愛”?有沒有懷疑他?那雙深沉的眸子中,到底隱藏着怎麼的情緒?一切的一切,他都不知道。所以,他怕,五年前那次中毒便可以說明一切,宇文笙絕對不是真心想護着他,否則,那個小太監怎麼可能進得了皇帝的宮殿,雖說只是偏殿。他想,那下毒的主謀怕也沒想到竟然差點成功?若他只是個普通的小孩,便真的成功了,而付出的代價,不過是推出一個入宮不久的替罪羊,這甚至連代價也算不上。
看着!我宇文珏一定可以活生生地走出這個皇宮。面對危機四伏的絕地,宇文珏在心裏淡淡地說著。眼中一時流光溢彩,小小的身影若出塵的仙童般靈氣逼人,只是片刻之後,一切歸於原狀,他還是別人眼中那個又啞又傻的大皇子。
沒去看那聖旨一眼,拾起案上的《風土人情》,窩回椅中看了起來。走出這皇宮之後又要去哪裏,還得多研究一下。至於那難搞的皇帝,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
是夜,順世帝如往日般來偏殿用餐。宇文珏乖巧地坐在他的腿上,很自然地張開嘴配合他的餵食行動。對於什麼坐在一個男人腿上之類的問題,他早就不去想了,前世為女人的事實早已被他淡忘,何況,幾年下來,他也麻木了,怕是哪一天不這樣他還不習慣了,幸好順世帝只是晚膳方過來,不然,他怕是筷子也不會拿。
“珏兒在想什麼呢?”
分神間一把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溫熱的氣息噴在耳垂上,激得他幾乎跳起來。眼神一閃,方發現順世帝正舉着一勺菜在他嘴邊,而自己因為在想事情竟然沒有張嘴,從菜的熱度來看還有一段時間了。
訕訕地抬頭,面上微微有些發熱,卻正對上那人。二十有四的順世帝面上再無一絲少年人的青澀,大理石雕刻般的線條,深邃銳利的雙眼,挺拔的鼻樑,寡情的薄唇,無不顯示出這是一個成熟英俊且意志堅定的男人。
見他一臉的關切,宇文珏卻不自禁地又在心中分析其中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
順世帝卻似沒什麼所謂,順手放下調羹,雙手攬住宇文珏,低頭看着他問道:“珏兒可是在擔心明日去學堂之事?”面上一片關切,眼眸卻深如大海,不可捉摸。
宇文珏低垂着頭,半晌,微微點了一下。那小小的身形,看起來竟然是無限寂寥。
“呵——”順世帝低笑一聲,道,“珏兒何必擔心,朕自不會讓人欺了你去。”
宇文珏仍是垂着頭,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在腹誹,你不欺負我都算好的了!
“珏兒——”順世帝狀似無奈地喚了一聲,爾後伸手勾起那個小腦袋,道,“珏兒可是不信任朕?”
宇文珏心中一顫,用儘力氣方克制用沒有發抖,心底不安,這男人又想做什麼?眼裏卻是一片灰色的獃滯,似乎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一般。
順世帝大海般深沉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什麼,寵溺地捏了捏宇文珏的小鼻子,道:“用餐。”爾後舀起大大一勺便往他嘴裏塞去。
宇文珏艱難地吞下嘴裏的食物,心裏對這個變幻無常的男人充滿了恐懼與無力感,雖曾意志堅定地為自己打氣,此刻卻對於能不能逃離他的掌握,再一次感到懷疑。
六月初三,學堂,又會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