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此生最後一滴淚
東海有一名山，喚為花果山。此山勢鎮汪洋，威寧瑤海；丹崖怪石，削壁奇峰。
有詞賦為證，賦曰：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麒麟獨卧……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仙桃常結果，修竹每留雲……
海外有一惡土，名為花果山。此山上花草皆無，煙霞盡絕；峰岩倒塌，林樹焦枯。
有詞賦為證，賦曰：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洞外喬松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豹嫌蟒惡傾頹所，鶴避蛇回敗壞間……
在空中轉了數圈，孫悟空猶不敢相信，面前的焦土就是往日裏被人稱為十州祖脈，三島來龍的花果山。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他顫抖着抹去厚厚的灰燼，試圖找到往昔的痕迹。但一次次的努力，換來的唯有捧捧焦土。
第一次，縱使被穿了琵琶骨，綁在降妖柱上刀砍斧剁，火燒雷劈也暢快大笑的通靈石猴，紅了眼眶。
第一次，縱使面對滿天神佛也敢揮棒，哪怕是被壓在五行山下也未彎過脊樑的齊天大聖，軟了雙腿。
為什麼？
我偷蟠桃、盜金丹、攪亂天宮是罪無可赦。所以被壓五百年，從不求饒，只是咒罵如來陰險。
可我山上老幼何其無辜？它們不過是群靈智初開的猴兒，平日裏只是嬉戲山林，摘桃食果而已，連人命都沒沾染過半條啊？！
縱使我二反天庭，兩軍對壘之時，它們也只是搖旗吶喊居多，何曾殺傷過半個天兵天將？
為什麼！
你們拿它們威脅我時，我已經答應了啊？我願意陪着唐僧去取經，成為你們想讓我變成的樣子。
可為什麼我磨平了稜角，像狗一樣彎下了脊樑，換來的卻是滿山被屠，子孫死絕？！
不是說佛門最慈悲，仙人最美善么？
你們的慈悲呢？你們的美善呢？
為什麼！！！
難道生而為妖，就註定該死？身為仙佛，就可生殺予奪？！
這樣的權利是誰給你們的？可曾問過這世間眾生同意否？！
高高在上的仙佛啊，俺老孫今天要用手中的金箍棒告訴你們。
這樣的權利，有妖他不同意！
不管是誰，沾染了無辜者的鮮血，都得死！
如來！玉帝！洗乾淨脖子等着吧，你我不死不休！
“敢問道友可是齊天大聖？”
就在孫悟空幾乎要暴走之時，一道金光在花果山上空盤旋幾圈后落了下來，有些不敢置信的問道。
雖然那濃烈的妖氣波動證明這猴子實力絕對不凡，但這個跪地哭泣的瘦小身影和傳說中的那位差距也太大了點吧？
“滾！”
金翅大鵬雕沒料到是這個回答，愣了愣繼續說道：“大聖，我有大機緣想要送……”
隨着幾乎化為實質的妖氣衝天而起，孫悟空佝僂的身子一點點挺直：“不走，那就留下吧！”
大鵬雕還未反應過來，漫天的棍影便已殺到面前，他下意識的舉起畫戟抵擋。
“鐺~”
“哇~~”
只是一擊，太乙金仙修為的神禽吐血倒地！
看着再次砸下的金箍棒，動彈不得的大鵬雕眼中滿是鬱悶與不甘。
這猴子有病吧！我啥也沒說呢，你怎麼上來就是一頓暴揍？
我不甘心啊！帝國交託的使命還沒完成，親友的血仇還沒報。若是就此死去，有何顏面去見他們！
“啊！”
一口鋼牙緊咬，他強忍經脈中如刀割般的劇痛，一點點將暴亂的妖力朝着雙翅逼去，一縷、兩縷、三縷……
“砰！”
金箍棒重重砸下，將本應堅如鋼鐵的妖軀爆成漫天血雨。
“咦？”看着在最後關頭堪堪讓過要害的敵人，孫悟空驚訝出聲，隨後金箍棒再次高高揚起！
到此為止了么？雙腿盡碎的金翅大鵬雕苦笑一聲，緩緩閉上了眼睛。對不起，大家，我已經儘力了……
“老七且慢！”
“砰！”
遙遙傳來的大喝讓金箍棒歪了一歪，擦着魚樣腦袋落下，將地面轟出一個近丈的大坑。
透過漫天碎石看清飛速趕來的熟悉身影后，金翅大鵬雕眼中閃過一抹異彩，嘴唇囁喏兩下后昏了過去。
“蛟老二，你認得他？”孫悟空將金箍棒朝來人一點，聲音嘶啞的問道。
來人乾笑兩聲道：“他是鵬老三的同族，有點交情。那個~~老七，你啥時候從五行山下出來的？我這兩天還尋思去看看你……”
“呵。”孫悟空嗤笑一聲，腳尖一點將昏死的金翅大鵬雕挑到了來人面前道：“帶上他走吧。”
蛟老二接過大鵬雕后並未離去，反而又往前湊了兩步道：“老七，這娃娃說最近有個要去西天取經的和尚肉身非凡，吃了可以修為大漲，你有沒有興趣湊個熱鬧？”
西天取經的和尚，不會是唐僧吧？聽這意思，好像有人在算計他？
想到此處，孫悟空心中不知怎的竟莫名有些擔心。只是想起這三年的經歷后，又不禁啞然失笑，以那個和尚的行事風格來說，怕是誰吃誰還不一定啊！
有些同情的看了眼躍躍欲試的蛟老二，他搖搖頭道：“不去，我勸你最好也少摻和。”
蛟老二有些奇怪孫悟空的反應，只是在看出其極力壓抑的那抹戾氣后，識趣的沒有追問，帶着滿肚子疑惑與大鵬雕走了。
目送兩人離去，孫悟空步履蹣跚的來到了花果山主峰。昔日的果樹瓊花早已被焚燒殆盡，徒留下滿山的灰燼，像極了瀕死老人的臉，沒有半點生氣。
那掛讓自己登上猴王寶座的瀑布也沒了影蹤，一同消失的，還有陪了自己數百年的猴子猴孫。
“孩兒們，我回來了~~”
“家中怎麼如此髒亂，快與我打掃一番。”
彷彿忘記了所有神通和術法，孫悟空小聲嘀咕着將地上的灰燼捧起，踉踉蹌蹌的朝着遠方走去……
幾天後，點塵不染的主峰上，孫悟空以手代鑿，將腦海中的一個個名字刻下。
馬元帥、流元帥、崩將軍、芭將軍、孫小木、胡妞……
每個名字所代表的容貌依然歷歷在目，可今生卻再無緣重見。每刻一字，孫悟空便覺得心上挨了重重一擊。到最後，連天庭都無可奈何的身軀開始變得搖搖晃晃，點點血漬順着七竅緩緩流下……
這一日，昔日的美猴王流盡了此生最後一滴眼淚。
這一日，垮掉的脊樑重新直了起來，再也不願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