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永和宮的一天

第六章 永和宮的一天

一隻肚兒圓胖的小黃雀撲棱着翅膀落在兩人之間的窗台上,啄了一陣,隨後歪歪腦袋,沖白珩“啾啾”兩聲,又朴稜稜地飛走了。

楚生怔怔地望着那隻小小的黃色糰子。秋日裏的天空顯得很高,很遼遠。

待他回到偏殿,正碰見一個小太監從屋裏出來,囑咐了他一句午飯自己到膳房來取,便慢騰騰地走了。朝食想是這名小太監剛為楚生擺在桌上。一碗色澤瑩潤的白玉粥,一小碟腌蘿蔔,還有一張巴掌大的炊餅。

楚生先吃了一口蘿蔔條,咬在齒間脆生生的。隨後舀了一勺白玉粥,入口帶着稻米自然的甘甜,溫吞吞的,咽下去,暖暖的感覺一路流進胃裏。

他喝完這口粥,舉着勺子怔了半晌。

終於他動了動手,去喝第二勺、第三勺……他越喝越快,最後捧起白瓷小碗狼吞虎咽起來。

他弓着身子邊吃邊顫抖着、哽咽着,一直以來的委屈和酸澀不知為何被這一碗溫吞的米粥勾得傾巢而出。

他想起初見魏優伶的那日。

那時候他還只有七八歲大,捧着破碗在路邊乞討。他長得瘦小,喊聲細弱,在繁華的地段幾乎無法引起路人的注意,一直到晌午,也只討到可憐的兩三枚銅板。他口乾舌燥飢腸轆轆,正準備放棄,想着先拿這幾個銅板去求店家換個包子的時候,一個行人停在他面前。

這人男生女相,面容嬌媚,他臉頰微紅地看着楚生,似有醉意:“這小乞兒皮相倒是不錯,過來叫我看看,”說著他拉過楚生的手,“十指纖長,是個彈琴的好料子。想不想學戲?”

楚生懵懂地看着他,有點不知所措地想縮回手。

然而那人卻不放,反而又將楚生向前拉了一把:“跟我走吧,我是城裏的名角兒。如今快要……”他忽然含糊地停頓一下,“膝下連一繼承衣缽的弟子也無。跟我走吧。”

這人多半是醉着,口中噴出令人微醺的酒氣。他拉着楚生不肯放手,口中說著:“跟我走吧,師父帶你喝酒吃肉去,乖徒兒,跟我走吧。”一路上腳步蹣跚虛浮,七歪八扭地將楚生帶進了自己的宅子。

這宅子單間無院,茅草屋頂,頗有些寒酸,但總比楚生那一角窩棚要好上許多。屋裏靠窗的牆邊有個灶台,遠離灶台的一角豎著一個長條,拿綢布精心包着,許是一張琴吧?楚生猜着。

那人進了屋子,一指米袋對楚生道:“煮些飯來。”便一頭栽倒在床上,轉眼便呼吸均勻,看樣子已經睡著了。

這一覺一直睡到黃昏。

等他終於懶着身子從床上爬起來,藉著窗外昏黃的餘暉,看到楚生獃獃地坐在桌旁,桌上擺了兩碗米粥。他過去一摸,粥早已涼透了。

“你沒吃?”

楚生搖搖頭。

“等我?”

楚生遲疑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許是個傻子。”

那人嗔笑着點了點楚生的腦袋。

“快吃吧。”

那碗粥讓楚生煮得有些糊了,而且透心的涼。

晌午的時候楚生想起到膳房去,出了門卻不知該向何處走,慢騰騰地兜兜轉轉了一陣,終於有個老嬤路過,才把他領了去。

出了膳房不遠,竟又碰見早上幫他送飯的那名小太監。

這小太監的臉、耳朵和身子都圓乎乎的,長了一對濃眉,年紀不大,整個人看上去喜氣洋洋的。他見是楚生,便笑眯眯地湊上前來搭話道:“喲,是你。你叫楚生是吧?我聽說了。我叫童德。”

楚生含糊地“嗯”了一聲,眼神躲躲閃閃。

“你怕生啊?”童德一張圓臉忽然湊過來,嚇楚生一跳。“嘿,你這人挺有意思。別人都說我長得好笑,一瞧見我就直樂,你怎麼還怕起我來了?”童德瞧他驚慌的樣子,忍不住樂道。

兩人並排走在廊下,楚生別彆扭扭地沉默着,童德也不在意,自顧自絮叨着:“咱們宮的伙食可不錯吧?這兒人少,主要沒那麼些宮女,用度省下許多,主子就都叫給咱們開葷了。”他說著咂咂嘴,很饞的樣子。

“為何沒有宮女?”楚生忽然問道。

“啊?”楚生忽然插話,童德一時還有點不適應,“哦,主子愛清靜,嫌那幫宮女整日嘰嘰喳喳的,吵得慌。”

這空曠的永和宮倒確實很清靜。作為一名皇子,這兒的主子卻彷彿被這座皇宮遺忘了一樣。

他此刻……在做什麼呢?

白珩溫吞的笑容在楚生腦海中一晃而過。

他到底為何要……

“哎,你待會兒練琴不?”童德忽然拿肩膀碰碰楚生。

“怎麼?”

“聽說你很受玉泉公主喜歡,如今連我們殿下都特意把你要來,我這心裏……嘿嘿,好奇得很。”童德擠眉弄眼地笑道。

“練的。”楚生淡淡道。

他席地而坐,面前擺着這屋裏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

一把梧桐鳳尾琴。

已經是深冬了,簡陋的木窗絲毫擋不住呼嘯的風雪。楚生坐在一個撿回來的破舊蒲團上,身上裹了一條千瘡百孔的麻衾,縮在火盆前,扭頭看着魏優伶。

他抬手輕輕撥動了一下琴弦,傳出的琴音聽上去彷彿哀鳴。

“不可一日不對清音。琴是日日都要彈的。”魏優伶的手撫在琴弦上,神色如痴如醉。

“你的手已經僵了。”楚生啞着嗓子說。

魏優伶卻置若罔聞:“歲朝那日,我要到貴人府上赴宴的。貴人愛聽那曲清平調,我得了首新詞,貴人準會喜歡。”

凍糊塗了嗎?

楚生猶豫了一下,起身過去把身上裹的麻衾給魏優伶披上,又趕緊縮着脖子小跑兩步蹲回火盆前。魏優伶說琴很嬌貴,從不許火盆和琴靠近。

他伸手搓了搓腳。方才跑這兩步,腳底板已經冷得刺骨了。他又看一眼席地而坐的魏優伶。

那人時而清醒,時而又像魔怔了一樣,會說些胡話。清醒的時候就教楚生撫琴,魔怔的時候,常念着那位“貴人”。

魏優伶忽然劇烈地咳了一陣,“哇”地吐出一大口暗紅的血。

楚生嚇了一跳,正要過去,沒想到喘過氣來的魏優伶一眼瞥見琴身上的一灘血,卻忽然瘋了似地失聲尖叫:“不——!不要!不要毀我的琴!是誰?是誰毀我的琴!”

楚生像被這歇斯底里的尖叫聲釘住了,害怕地呆立在原地。

“是你?是不是你?”魏優伶看向楚生,“你往我琴上潑了什麼東西?你說!是不是你挑撥貴人和我的關係!你嫉妒我!你嫉妒貴人喜歡我!”

他這是……瘋了嗎?

楚生顫着身子後退半步。

“貴人一定是聽信了你的讒言!被你蒙蔽了!不然不會把我趕出——咦……?”他驀地住了口,神情茫然起來,眼神獃滯片刻,過了半晌失神地喃喃道,“我已經……被貴人趕出來了……貴人說……再也不想看見我了……為什麼啊?”他蒼白的臉頰上劃下兩行清淚,歪了歪頭看着楚生,臉上儘是不解與委屈,“為什麼啊……我做了什麼壞事嗎……?”

楚生見他已經不太瘋了,這才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靠過去,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沒事了,沒事了。琴好好的,我給你擦擦就好了。沒事了。”

好容易把魏優伶哄去床上睡著了,楚生出門去刨了一盆雪來,在火盆旁暖化了,用袖子沾着水,把那張琴擦了一夜。

那血怎麼也擦不掉。

童德雙手支着下巴,在案旁擺出一個天真可愛的姿勢,雀躍地期待着。

楚生指尖從琴弦上撫過,淡淡地掃了一眼那塊黯紅的污漬。它已經深切地滲進木紋里,幾乎看不見了。

這一切,早晚會被時間沖刷得乾乾淨淨。

為著楚生的事,白珩有好幾日沒出宮了。這會兒他正握着書卷倚坐在一株梨樹下,不知怎的想起放紙鳶那日,陸昭凌在樹下紅着臉那句“沒你好看”,讓他兀自笑出聲來。

明日又能見到昭凌了。

先前說去抓蛐蛐兒,還沒去過。眼下已經入秋,不知還好不好抓。

他正想着,一個小太監匆匆跑來,對他叩首道:“殿下,門外有一樂工請見,說是樂府那邊傳楚生過去。”

“我不是吩咐過,隨便打發了就是。”

“回殿下,那樂工囂張得很,說是樂府例行查驗,少一人也不行,說什麼也要帶走楚生。”

“行或不行,什麼時候由他們說了算的?”白珩冷笑一聲起身,“我去看看。”

張公公已經在門外與這樂工糾纏了半晌,煩得不行。這人不知哪來的底氣,敢在永和宮門前這樣叫囂。他方才已叫童順去稟告殿下,不知殿下會作何回應。

正想着,背後便傳來三皇子的聲音:“哪裏的下人如此大臉面,看派頭還在我永和宮之上啊。”

張公公忙揖了一禮:“殿下,這人是——”誰想話剛開口,就被那樂工大着嗓門打斷了。

“見過三皇子殿下。今日樂府例行查驗,下官奉命前來傳人,不知這位公公為何阻攔。”

“你奉的乃是樂府之命?公然衝撞掌事公公,見皇子也不行跪禮,看來樂府根本不把這永和宮放在眼裏啊。”白珩冷冷睨道。

那樂工臉色變了變,忙下跪伏首:“下官一時情急,衝撞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既已知罪,就先在門外跪兩個時辰。”

“呃?”樂工頓時錯愕。

“許是我病得久了,如今什麼人都敢來我宮中撒野。”白珩看也不看那樂工一眼,拂袖而去。

“殿下!三皇子殿下!”那樂工跪在門外徒勞地喊道。

“哎哎,別喊了,嗓門兒這麼大,吵死人了。殿下最煩吵鬧之人,再喊就上杖刑。”張公公白了他一眼,又拿手裏拂塵戳了戳他,“去,往邊上跪跪,別擋道了。”

宮門外這一點小插曲不多時便傳進了楚生的耳中。

童德彷彿很閑,根本不用去當值似的,聽完了楚生練琴,又拉着他去宮裏到處晃悠,說是帶他熟悉熟悉環境。

永和宮裏沒多少花花草草,倒有一塊不大的葯圃,童德帶楚生轉到這裏,剛巧童順在侍弄黃芪,便把方才的事說與兩人聽了。

童德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樂工很是忿忿不平,一邊又對殿下給他的懲罰拍手稱快,說是要去落井下石,便朝着宮門處去了。楚生沒有跟着,他冷靜漠然,彷彿聽了一件與自己不相干的事。

他自然知道,三皇子殿下此舉並不是為了給他出氣,只因為那樂工蠻不知禮,以下犯上罷了。多半是郭樂正身邊那個年輕犢子,竟敢耍脾氣耍到永和宮來,自作自受。

想到此處,楚生也不由得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冷笑。

這莽撞的樂工不過是郭樂正手底下的一條狗,三皇子對付他約摸手指頭都懶得動一下,若是心情不佳,一句“杖斃”便可隨口要了他的狗命。他膽大包天地跑來替郭樂正出頭,主子卻連這點基本的規矩也沒提醒過,恐怕還在等着看他的笑話。

然而楚生自己的境遇,又能比他好到哪裏去呢?

如今這天底下,誰還不是主子身邊的一條狗呀。想扔就扔了。死便死了。

就如同魏優伶。

楚生不知道三皇子究竟為何把自己安置在這永和宮裏,眼下看來許是好心吧。只是這來自貴人的恩澤,能持續多久也未可知。不要心存任何期待與幻想,這是他從魏優伶那裏學來的第一件事。

“就到申時了。”童順看着院裏的樹影,沒來由地說了一句。

楚生瞧了他一眼,沒有搭話。

“我當值去了。你也別跟着童德閑晃了,待會兒若主子傳你,連人都找不到。”童順看來比童德靠譜些,隨口囑咐了楚生一句便離開了。

剩下楚生一人,略帶好奇地打量着這片葯圃。他對藥材並不熟悉,只依稀辨出有黃芪、白朮之類,記得可作補氣之用。聽聞三皇子病弱體虛,常年閉門不出,似乎是真的。

為何那日卻在永安巷遇上他?還有已見了兩次的同光公主。

楚生對整件事不明所以,索性也不再去想。至少此刻,永和宮裏是一片祥和的。安寧的日子有一朝便過一朝吧。

他回到偏殿,取下那把梧桐鳳尾琴抱在懷中,面向門外靜靜坐着。

這日餘下的時間裏,再無一人前來煩擾。楚生就一動不動地坐着,看院裏婆娑的樹影一絲一寸漸漸拉長,直到夕陽完全隱去,那搖曳的影子也消失不見。地面從暖橘色的餘暉里逐漸轉冷,最後披上一層銀月的清輝。

許久沒有這般安閑了。

楚生緩緩起身,把琴收好,懸回牆上。凈面,退衫,隨後緩步來到榻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窗外是清清冷冷的秋夜,能嗅到帶着涼意的蕭瑟的秋風。楚生把身子裹在一床溫暖柔軟的錦被裏,心中漸漸安寧下來。倦意如同輕緩的細流,悄無聲息地裹挾在這床棉絮里,把楚生引向一個香甜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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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大俠光輝燦爛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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