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孩子
楚生分完了最後一個包子,一雙蒼白纖瘦的手捧着油紙,目光冷清地朝陸昭凌瞥了一眼。陸昭凌對着這股不甚友好的目光聳了聳肩,無所謂地朝楚生走近。
楚生剛一張口:“你又——”忽然眼神從白珩身上掃過,臉色一怔,突兀地住了口。
“這個月的例銀又花光了吧?”陸昭凌走上前笑嘻嘻道。
楚生沒有理會,垂下眼,手中快速地把大張油紙隨便折起,抬腳欲走。
“哎——”陸昭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從身側閃過的楚生的衣袖,“你急着回宮?”
“有什麼吩咐?同光公主。”楚生言辭恭敬,態度卻十分生硬,他說完頓了頓,最終覺得避無可避,還是朝白珩側過臉,“三皇子殿下。”
他一眼認出自己,白珩倒沒覺得很驚訝。皇后沒能生育皇子,總共只誕下清平、玉泉兩位公主。玉泉公主為次,年紀比白珩稍長,性格潑辣直爽,時常半強迫地請白珩去她宮中聊天喝茶聽小曲兒,所以玉泉公主的涵春殿算是白珩在宮裏最常去的地方之一了,那麼見過幾次這個新晉受寵的年輕琴師也不足為奇。
“哎,早和你說過出了宮就不要再稱什麼公主,皇子也一樣,況且今天是你的休沐日吧?”
楚生避開陸昭凌的目光,沒有出聲,表示默認。
“那就別著急回宮嘛。”陸昭凌放開拉着楚生的手,四處張望一下,“石頭和小桃呢,你見到他倆了沒有?”
楚生並不想答話,但還是伸手朝某個方向指了指。
“你來,我讓你看看我這兩個得意弟子。”陸昭凌又伸手拉住楚生的衣袖,一臉志得意滿的樣子,拽着他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白珩跟在一旁,不住地側眼打量萬分不情願被陸昭凌拉着挪動步子的楚生。
他穿了一件暗灰的長衫,與宮中裝扮不同,想是為了方便行動。這長衫看上去很舊了,有些地方已經磨得發白破損。他此刻頭微低着,長發散落肩前掩住半張臉,但依稀可以看見他不健康的灰白瘦削的臉頰,隨着他趔趄的腳步和身體的晃動,那不帶幾分血色的薄唇還有一雙灰黯的狹長的眼,也一同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映入白珩的眼帘。
若按普通宮中樂師的例銀標準,加上玉泉公主出手闊綽給的賞錢,這位受寵正盛的琴師不該是這麼一副潦倒的樣子。方才陸昭凌見面便問他例銀是不是又花光了,若不是他有什麼上不得檯面的癖好……恐怕就是把銀子都用來救濟這群乞丐了。
他應該吃過不少苦吧。白珩在心裏嘆口氣。
“啊,在那兒!”陸昭凌忽然看見那兩個熟悉的小小的身影,開心地喊道,“小桃!石頭!”
“昭凌姐姐!”“師父!”回應她的是兩個稚嫩而雀躍的童聲,接着兩個七八歲的孩子一起歡呼着朝她跑了過來。
“我來介紹一下,”陸昭凌一手摟住一個孩子,還伸手捏了捏他們的臉,“這是小桃和石頭,我的兩個得意弟子,入我門下有一個多月了,進步神速,孺子可教。”她十分驕傲地炫耀道,“小桃已經會用樹杈寫許多字了,寫得還非常好看呢!明天我就準備教她用毛筆了。石頭雖然身板看着弱不禁風,其實力氣很大,我的彎刀他已經可以揮得像模像樣了,扎馬步也可以扎一上午,不愧是要和師父一起當大俠的人。”
“那當然!”得了誇獎的石頭非常臭屁地一昂頭,“我就是吃不飽,不然力氣更大!他們都說我爹是戰死在沙場上的,那他肯定是個英雄,將來我也要像我爹一樣當個英雄的!”
“你還說吃不飽,小桃天天都把吃的給你,小桃才是吃不飽呢。男子漢不能光想着自己吃飽,你看小桃瘦成什麼樣了。”陸昭凌笑着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我也有努力要飯,想分給小桃吃的!但小桃每次都比我要到的多……”石頭有點臉紅地小聲抱怨道。
“連這點本事都沒有,還要小桃照顧你,還吹牛要當英雄呢。當英雄之前先把小桃保護好,知道了嗎?”
“這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我現在是沒什麼本事……等我有本事了一定加倍對小桃好的!”石頭梗着脖子嚷嚷道。
“我沒事的,昭凌姐姐,我吃的少,吃一點就飽了。石頭要長個子,還要練武功、扎馬步,應該多吃一點。”小桃的聲音細細軟軟的,甜甜地說道。
兩個孩子的衣服都臟臟破破的,頭髮亂蓬蓬的,臉上也沒幹凈到哪裏去。但他們眼睛裏都亮晶晶的,充滿了奕奕的神采,天真又快樂。
“對了,楚哥哥。”小桃開心地仰起臉看着楚生,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擺,“你以前唱過的那支歌我知道是什麼意思了,昭凌姐姐講給我們聽的。你什麼時候可以教我唱呀?”
“我不會教你們這些多餘的事情。”楚生冷冷地朝下瞥了一眼,嚇得小桃縮回了手。
“真兇。”陸昭凌撇嘴道。
“就是。”石頭點點頭,跟着撇嘴道。
“啊,這兩個人是誰啊?”忽然意識到不同的石頭指着白珩和李珠兒,“牛大和牛二呢?”
“他們倆是……呃……”陸昭凌一時不知道該怎麼介紹,是認識的人?是朋友?總不能說是新的小弟……
“我們倆是陸大俠新收的小弟。”白珩笑眯眯地接話道。
“什——嘁,是就是吧。”李珠兒本來想要反駁,但又覺得這話是白珩說的,於是她質疑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看上去不像牛大和牛二哥哥那麼能幹啊。”石頭裝模作樣地點評道。
“哇你這臭小子!”李珠兒擄起袖子剛要發作,就被白珩趕緊按了回去。
客觀來講,白珩雖算不上文弱,但身材挺拔頎長,看上去還是偏瘦,又多少帶着些養尊處優的氣質,李珠兒更不用說,在石頭眼裏自然比不上結實魁梧的鐵匠兒子。
“這個哥哥叫——呃,姓白,你們叫他白哥哥吧,”陸昭凌正要介紹白珩的名字,忽然想起好歹是皇室名諱,或許不要直接說出來好,所以話到嘴邊轉了個彎,“這個姐姐叫李珠兒,可以叫她珠兒姐姐。”
介紹完兩個人,陸昭凌便拜託他們照看一會兒兩個孩子,她等了這一個月,今天有些話要單獨對楚生說。
白珩看一眼垂着頭無動於衷的楚生,和李珠兒拉着兩個孩子走遠了些。
陸昭凌也和楚生往外走了走,拐過臨近的一個路口才停下腳步。楚生仍舊躲避着陸昭凌的目光,冷冷地杵在那裏。
陸昭凌像是毫不在意楚生的態度,帶着點笑意絮絮說道:“你看,石頭雖然平時弔兒郎當的樣子,但自從跟我習武之後就從來沒有懈怠過,很聽話很努力,他說要當英雄不光是小孩子吹牛,他是認真的,他也一定可以的。等他長大了,叫他去參加你們朝廷徵兵,一定能立下戰功,出人頭地的。還有小桃,她說想要看書,我就教她認字寫字了,她特別聰明,學得很快,長大了一定是個知書達禮的好姑娘。我也想過,女孩子家興許還是要學點女紅的好?但女紅這東西我也不會,沒法教她……不過學會了寫字,將來可以幫人讀寫書信字據一類,賺錢養活自己也該不成問題的。”
陸昭凌說了這麼多,楚生終於眼神動了動,正視了她一刻,但還是很快移開了目光。
“就算你每月都把全部例銀拿來分給他們,這麼多人,對他們每個人來說也就是能不用要飯捱過幾日,起不了多少作用的。”陸昭凌繼續耐心道,“對老人我也想不到什麼好的辦法,但這裏有這麼多孩子,他們長大了難道繼續在這裏要飯,等你的救濟嗎?你覺得這樣對他們才好嗎?”
“……不。”楚生吐出一個字,態度似乎有所鬆動。
“其實我是知道你以後,才起了這樣的念頭。這些孩子如果也能像你一樣學到些本事,就不用到處討飯,過這種苦日子了。但我會的東西也不多,如果你能教他們彈琴的話——”
“呵,”楚生聽到這裏忽然帶着嘲諷冷笑一聲,打斷了陸昭凌的話,“我不會教他們彈琴的。他們最好不要像我一樣。”
“……什麼意思?”陸昭凌愣了愣。
“教他們念書習武或許沒錯,但他們不該和你這種人扯上關係。”楚生終於看向陸昭凌,態度卻再次變得冷漠生硬,他一雙眼睛裏帶着點滲人的涼意,那其中似有仇恨。
“……我這種人?”陸昭凌皺了皺眉,對這恨意不明所以。
“連三皇子都帶來了,一群乞丐就這麼好玩嗎?”楚生口中說著,腳下微微向前挪了半步,“他們在你們這種人眼裏,同路邊的流浪貓有什麼區別?你現在對他們好,到底懷着什麼目的?”
“懷着什麼目的?”陸昭凌被這突出其來的質問搞得有些惱火,語氣也不由得不善起來,“明明你自己也是遇到好人才有了今天,那個撿你回去教你彈琴的優伶對你好,難道是有什麼別的目的嗎?”
“呵,你說他……”楚生凄惶一笑,目光游移開來,“他也是個可憐人……”
“你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陸昭凌終於有點忍不住發起火來,“我才真想問問,你這樣見不得我對他們好,你又有什麼目的?”
話音結束,兩人之間有片刻的沉默。
楚生看來已經不想再和陸昭凌多說,沉默過去向後退了兩步,側身準備離開。邁步之前他看向陸昭凌,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陸昭凌忽然覺得,他看過來的那雙眼睛裏,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你是公主,你想要做什麼都是我攔不住的。我們這些人,活在世上彷彿螻蟻,即使學會了念書、習武、彈琴,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永遠是任人擺佈的。如果你真心對他們好,就放過他們。你甚至不是安平國的人,何必要管這些閑事。”
他頓了頓,又最後說了一句:“或許讓他們做一輩子乞丐,還更自由。”
陸昭凌和楚生在遠處談了半晌,最後回來的卻只剩陸昭凌一個,並且她的臉色還不怎麼好看。
白珩心中有數沒有多問,連石頭和小桃也沒有問楚哥哥去哪兒了,只有李珠兒沒頭沒腦地問着:“那個琴師呢,去哪兒啦?你臉色怎麼不太好?吵架了?你們很熟嗎?”
陸昭凌沒有回答李珠兒一連串的問題,反而突然地問了她一句:“你帶錢了嗎?”李珠兒沒什麼心眼兒,當下點了點頭:“帶了,在這兒。”說著還掂了掂腰間的錢袋。
“石頭,小桃。”陸昭凌對兩個孩子叫道,“今天上午不用去討飯了,一會兒珠兒姐姐請你們吃羊肉串。”
兩個孩子立刻歡呼起來。
“……啊?”李珠兒莫名其妙地噎了一下,“不是你說要帶我吃羊肉串嗎?為什麼最後是我付錢?”
“我說帶你吃,沒說請你吃啊。”陸昭凌坑了一回李珠兒,心情好了不少,“怎麼,你不願意請這兩個孩子吃頓肉嗎?”
“這——我也沒有不願意……可是,明明是你……?為什麼我……?”李珠兒臉上是大寫的懵圈兒,心裏有點急有點氣,卻又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來。她剛才也教小桃寫了幾個字,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孩子,帶他們吃頓好的自然沒什麼問題。但這種被陸昭凌坑了一鼻子的感覺梗在心裏,就非常來氣。
三個大孩子和兩個小孩子一起笑着鬧着,一上午很快便過去了。京陽城裏的正午紛亂而吵鬧,即使在偏僻冷清的永安巷裏,也能聞到那忽而騰起、在京陽城裏處處點燃的盛大又溫暖的煙火氣。
陸昭凌帶着白珩和李珠兒,還有兩個剛洗乾淨臉和手的孩子,來到一間食肆。剛跨過門檻,一個小二就迎了上來,只是臉上的笑容有點古怪。
沒等別人開口,白珩先上前一步沖小二道:“要一間廂房。”並悄悄朝小二手中塞了一塊碎銀。
“好嘞,客官樓上請——”小二笑逐顏開地拖着長音應道,抬腳向前領路去了。
李珠兒感到奇怪,脫口而出道:“就咱們幾個,又不請什麼貴客,還要一間廂房?”陸昭凌也略帶詢問地看了白珩一眼,白珩笑道:“我怕有旁人看着,兩個孩子覺得不自在。”李珠兒立刻拍馬奉承道:“還是阿珩想的周到!”
想的確實周到,不過她根本沒懂白珩要這間廂房的意思吧……
陸昭凌暗自腹誹。
這會兒食肆生意正旺,想想他們一行人的打扮,兩個孩子衣着破破爛爛的,就算洗乾淨了臉也能一眼看出是乞丐,再加上李珠兒也一身衣裳髒兮兮的,要不是白珩賄賂小二要間廂房,他們怕是要被趕出門去。就算店家讓他們坐在大堂里,旁人也會對這兩個孩子白眼相向。
真是個溫柔又可靠的人啊。
陸昭凌心想。
這家食肆的羊肉遠近聞名,常有鄰近城鎮的居民專程到京陽來,就為了吃這裏的烤羊肉。店門兩旁還有兩塊豎匾,題着安平朝中某位文豪大家讚譽的詩句。若要讓陸昭凌來評價,這家的羊肉串可謂極品,肉質緊實鮮美,烤熟了滋香冒油,撒上孜然和辣椒粉,肉香混着咸辣的香氣直往人鼻子裏撲,一口咬下去軟香彈牙,那享受,簡直登峰造極。
之所以沒能排得上陸昭凌心中的京陽美食前三絕,是因為價格貴了些。
烤羊肉很快端上了桌,四溢的香氣勾的石頭和小桃直流口水,盤子剛一放穩,兩個孩子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慢點吃慢點吃,別咽着了。”陸昭凌笑着拍拍石頭的背,“還要了宮保野兔、板栗雞、紅燒黃魚……還有好多呢,吃不完帶回去分給小夥伴還有爺爺奶奶們吃。”
“唔唔。”石頭嘴裏不停,點着頭含含糊糊地應道。
“昭凌對京陽城的美食頗有研究啊。”白珩嘗過烤羊肉,也非常滿意地說道。
“那是當然。”陸昭凌頗為自豪,隨即眼神一斜,看李珠兒一反常態地沒怎麼動筷子,奇怪問道:“嗯?李珠兒,你怎麼不吃?花着你的銀子心疼嗎?”
“我才沒那麼小氣!”李珠兒反駁道,“我是在想……”她頓了頓,撅了撅嘴,有點不好意思地繼續道:“我在想要不讓小桃和石頭到我家去,以後生活也好有個保障,我家的下人待遇都很好的……”
聽了這話的石頭一抬頭,“咕嚕”一聲咽下一大口羊肉:“看不出你人還挺好的。”
“喂,你今天這頓可是我請的,什麼叫看不出?”李珠兒翻了個白眼。
“雖然你是一片好意,但我還是不去了。”石頭說話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我將來要去當兵的。去你家做了下人,以後還能上戰場嗎?”
“唔……”說實話李珠兒也不知道自家下人能不能去當兵,似乎確實沒有被征走過的家僕。
白珩這時開口道:“朝廷徵兵沒有身份限制,石頭將來想要參軍是沒問題的。”
“對對對,沒問題的!”李珠兒趕緊附和道,然後充滿希望地看向石頭。
石頭則轉過頭愁眉苦臉地看向自己的師父,不知道該怎麼打算。他才不過七八歲,有時候其實並不明白自己做這些選擇的意義。
看着石頭求助的目光,陸昭凌心裏忽然沒來由地想起楚生的話,或許讓他們做乞丐還更自由……一時也有些怔了。
李珠兒看這兩人面面相覷,心裏着急,想盡辦法誘惑石頭:“哎呀石頭,你不就是想當兵嗎?我爹可是當朝大將軍李宣,我讓我爹調教你,可比你這個師父強多了。”
聽到大將軍李宣,石頭眼睛一亮:“真的嗎?”但轉念一想,什麼叫比我師父強多了?又有點不高興。沒想到這位當師父的卻在這時接話道:“哎這話說的沒錯,如果能被李將軍調教出來,石頭你一定會出人頭地的。”
李珠兒:“……你倒是挺實在的。”
“既然師父都這麼說了,那我就去吧。”有了師父的首肯,石頭也不再多想,爽快點頭,覺得說這麼多啰里八嗦的,還不如多吃點肉要緊。
“那小桃呢?”。
“我跟着石頭。”小桃甜甜地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