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同光公主

第一章 同光公主

金黃的發色如驕陽般耀眼,碧綠的眼睛像兩汪清澈的湖泊,她膚若凝脂不施粉黛,櫻唇輕啟:“大膽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搶民女!今日不教訓了你,爺就不姓陸!”

說著這話的陸昭凌一頭金黃大波浪卷的頭髮高高束起,穿一身灰撲撲還打了布丁的粗布衣裳,腰間卻又佩了一柄一看就知道價值不扉的精緻彎刀,氣勢洶洶叉腰而立。

“大膽刁民!”“就是就是!”

跟在她身後狐假虎威的兩個是京陽城裏鐵匠的兒子,牛大和牛二。一個月前陸昭凌行俠仗義的時候被他倆看見,從此便多了兩名小弟。她質疑過這兩個小弟的用處,當時牛大用一種看似很睿智的口吻說:“每一個叱吒風雲的老大背後,都需要幾個為他搖旗吶喊的小弟。”

“……啊?”兩個面相蠢笨的惡賊一齊回頭看向這個大放厥辭的小丫頭片子,有點不太相信剛才聽見的話。

“唉,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哇。”陸昭凌輕嘆一聲,旋即腳下迅捷一踏衝上前去,一頓拳打腳踢之後,兩個惡徒便屁滾尿流地跑了。

牛大曾經問過她,為什麼明明帶着刀,打架的時候卻不用。她撫摸着如鏡的刀面,孤傲地回答道:“這種程度的敵人,不值得我出刀。”然後便沉醉在牛大和牛二五體投地的崇拜里偷着樂。

送走了險些被非禮的姑娘,這三人便在京陽城的街道上逛了起來。牛大討好地買了一串糖葫蘆獻給陸昭凌,贏得了她的點頭稱讚。牛二立刻不甘示弱地把陸昭凌拉到了旁邊一個賣糖人的小攤前,讓她喜歡哪個隨便挑。

正當陸昭凌舔着糖葫蘆看糖人的時候,背後傳來了一個十分疑惑的聲音:“同光公主?”這聲音嚇得她手一抖,糖葫蘆險些掉在地上。她尷尬地轉過臉,看向那個喊她的人。

兩個月前她開始偷偷溜出宮日行一善,本來還躲藏遮掩着怕被什麼人看到,後來發現京陽城裏像她這樣金髮碧眼的人很是不少,認得她的又大多困在深宮裏,於是便放心大膽地在城裏逛了起來。嘗些小吃,看看雜耍,尤其喜歡去茶樓聽說書。那個一講起故事來唾沫星子橫飛的說書先生深得陸昭凌的喜歡,什麼故事被他眉飛色舞地一講,頓時就有趣的多。

然而現在就碰上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三皇子白珩。

這位三皇子長相出奇的清秀,眉眼平順柔和,不爭萬物的樣子。今天的他沒有穿官服,而是着一身月白雲紋長衫,長身玉立,舉手投足間都是斯文素雅,只在腰間佩了一柄不起眼的長劍。

“三……三少爺。”她想了想身邊的牛大和牛二,還是改了口,並把“少爺”兩個字加重了念出來。

白珩這時才注意到她身邊的兩個男孩顯然是普通百姓,於是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老大,這小白臉是誰啊?”牛大對這個出現在陸昭凌面前還頗為俊俏的公子十分不滿。

“他是……是……”陸昭凌“是”了半天也沒想起來要怎麼編造白珩的身份,畢竟她當初告訴牛大牛二的時候,說自己是師承隱世高人,獨自下山闖蕩的江湖俠客。以他們兩人的頭腦,倒也沒問起為什麼江湖俠客一直在京陽城裏待着。

“陸昭凌!”正當她絞盡腦汁的時候,又聽見了這一聲嬌蠻的怒喝。她頓時一手掩面,連嘆倒霉。

身材嬌小卻穿着一身紅色勁裝的少女,手裏抱着一桿長槍,騎着一匹烏黑的駿馬來到三皇子身邊,怒氣沖沖地看着她。

碰見三皇子就算了,怎麼還遇上李珠兒這個煞星……

在陸昭凌的印象里,中原的少女都該是點着輕雲碎步,說話細聲細語,一副弱柳扶風樣子的美人兒。從她七歲那年進了深宮起,見到的公主娘娘們倒也都十分符合她的想像。唯獨這個李珠兒,囂張跋扈的很,生的一副嬌小模樣,還偏要學她父親李將軍一樣舞刀弄槍的,比陸昭凌還要蠻橫,簡直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喂,叫你呢!你怎麼也出來了,皇……老爺允許了么?”李珠兒見陸昭凌不說話,又兇巴巴地問道。

“你是什麼人,敢對我們老大這麼說話!”牛大十分憤憤不平,一旁的牛二也幫腔道:“就是就是!”

見兩個小弟如此熱心地維護自己,陸昭凌都要熱淚盈眶了。

“你們又是哪裏來的草民,敢在本小姐面前囂張!”李珠兒哼的一聲,長槍一揮,險些被墜下馬。一旁的白珩趕緊扶住她的腰,又從她手裏奪過了槍。

“別鬧,今天難得父親准了我出來,陸姑娘大概也是請了老爺的允許,出來逛逛。”白珩一邊阻止李珠兒奪回她的槍,一邊和善地勸道。

搶不回長槍的李珠兒不高興地跳下馬,圍着陸昭凌三人轉了一圈,忽然眼尖看見了她腰間佩着的彎刀。

“這!這是琉國國君獻給老爺的燼月刀!怎麼在你手裏?你是個賊!你敢偷老爺的東西!”李珠兒咋咋呼呼地喊了起來,轉身搖起了白珩的胳膊,“三少爺,我們快去稟告老爺!”

“你的槍不也是偷你爹的?”陸昭凌卻十分淡定地挑了挑眉毛說。

“這……這不一樣!”李珠兒被噎了一下,很快又接口,“我爹的就是我的!”

“老爺也是我爹呀,是我義父。”陸昭凌第一次喊起這個義父這麼開心。

大約八九年前,安平國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西征,像琉國這樣的小國幾乎沒有反抗便受降了。為了表現求和的誠意,琉國國君還獻上了自己的幼女——年僅七歲的陸昭凌,送往京陽,被安平國皇帝收為義女。皇帝大約也是輕視琉國如此沒有氣節,便說取“和光同塵”之意,賜了陸昭凌一個“同光公主”的封號。

雖說封了公主,但誰都知道這只是一個受降小國的人質。好在陸昭凌也不是什麼嬌氣的主,起初受了兩年氣,後來卻和宮裏幾個年幼皇子混在了一起,整日掏掏鳥窩踢踢蹴鞠,有時趁守衛和太監們不注意,還要拿隨身佩着用來做禮儀的刀劍切磋兩把。

“這彎刀本就是琉國的東西,老爺把它賜回給陸姑娘也屬尋常,你快不要鬧了。”白珩無奈地哄着李珠兒,還要小心不被她搶走了槍。

陸昭凌和白珩不熟,不過對他的印象還是不錯。聽聞三皇子生來體弱,所以很少見他到御花園玩耍,平時都待在自己的永和宮裏,大約是在研習詩詞書籍。

不知道今天皇上怎麼准他出宮,侍衛也沒有,還跟着個李珠兒。

“少爺在那兒!”“小姐,小姐!”

陸昭凌正想着便聽到了這一男一女的兩聲呼喚,同時白珩和李珠兒都臉色一變。李珠兒先翻身上了馬,然後伸手拉了一把白珩,用力一夾馬腹,便一溜煙地跑了。坐在後面抱着李珠兒的白珩還回頭看了一眼陸昭凌,臉色有點尷尬又有點擔憂。

“唔……”陸昭凌看着跟在後面猛追的侍衛婢女從面前路過,又漸漸跑遠,若有所思地舔着自己的糖葫蘆。

“老大,糖人還吃嗎?”牛二此時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不吃了,我該回去了。”她咬下一顆山楂,把沒吃完的糖葫蘆塞給牛大,便也朝着白珩兩人的方向跑了過去。

“老大,明天還來嗎?”牛大急忙在她背後喊道。

“來來來!”陸昭凌頭也不回地說,腳下步子又加快了點,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老大真是輕功了得啊!”牛大由衷地感嘆道。一旁的牛二連連點頭:“就是就是。”

陸昭凌的輕功確實不錯,她沒費多大力氣便追上了白珩和李珠兒,從那兩個可憐兮兮追着主子狂奔的下人身邊路過時,還忍不住“嘖嘖”地搖了搖頭。

白珩和李珠兒為了甩掉追着的兩人,在小巷子裏不斷地穿着,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旁踩着房頂一路跟來的陸昭凌。她輕輕鬆鬆地跟了一會兒,到了一處僻靜的窄巷時,忽然惡作劇地喊了一聲:“嘿!”頓時嚇的李珠兒手中韁繩一緊,馬兒一聲嘶鳴停了下來,險些把兩人甩下去。

李珠兒驚魂未定地調轉了一圈馬頭,才看見了抱着手臂站在房頂上看笑話的陸昭凌。

“你幹什麼!”李珠兒氣急敗壞地沖她喊。

“看你們笑話。”陸昭凌倒是大方地承認了。

“……你下來!”

“偏不。有本事你上來。”她歪歪頭,居高臨下地看着李珠兒,心情比日行一善還要愉快。

“同光公主……”一手抱着長槍,一手摟着李珠兒的白珩求助地看着陸昭凌,那一張白皙俊俏的臉上一個惹人憐愛的神情,讓她不由心肝一顫。

“咳……”陸昭凌臉上一燙,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移開目光,“你們兩個想去哪兒?幹嘛躲着下人?”

“我求了父皇許久,難得出來一次,想和珠兒在這京陽城裏好好逛逛,但是身邊圍着一群侍衛,去哪兒都和在宮裏一樣……”白珩可憐兮兮地說著,眉頭微蹙,目若秋水。

“你們想不想去個好玩的地方?”陸昭凌對這美人計完全沒有免疫能力,一張嘴便脫口而出,說完又有些後悔。

“好啊好啊!”“美人兒”白珩十分歡欣鼓舞的樣子,眨巴着眼睛像頭純情的小鹿兒,惹的陸昭凌說不出反悔的話。

“……你呢,去不去?”她只好看向李珠兒,有點尷尬地問道。

“阿珩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李珠兒顯然也不太高興,卻又不想拂了白珩的興緻。

“好吧。跟我來。”接受了現實的陸昭凌只好坦然地聳聳肩,跳下房檐。白珩和李珠兒也下了馬,跟着熟門熟路的陸昭凌穿過了幾條人跡稀少的巷子,來到了一座茶樓前。

這茶樓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位置也不顯眼,進去一看卻發現熱鬧非凡。最裏面正中有個檯子,檯子上一個灰色長衫的老人,滿頭銀絲卻精神矍鑠的樣子,正眉飛色舞地說著書。茶樓此時座無虛席,陸昭凌領着兩人朝前擠擠,站在一個視野還算開闊的地方。李珠兒還想再往前些,卻被陸昭凌拉住,指了指台上的說書人說:“有口水。”她立刻嫌棄地往後縮了縮。

“今天講的是武皇帝東征。”陸昭凌聽了兩句便信心十足地下了定論。白珩和李珠兒一邊聽着台上的段子,一邊聽陸昭凌的解說,很快也全神貫注起來。三個人就這麼站着聽了半晌,一點也沒覺得累。中途說書的老先生休息喝茶去了,白珩和李珠兒還十分不滿地抱怨起來。

“我在史書中也讀到過此處,卻從未感到如此有趣。”白珩意猶未盡地想着剛才老先生講的故事,忍不住說道。

“這地方真不錯!”連李珠兒也忍不住誇了起來,“你常來嗎?”

“是啊!我——”陸昭凌正要炫耀,忽然意識到說漏了嘴,尷尬地住了口。

“你果然是偷跑出來的!”李珠兒雖然也是無意,卻為自己成功揭穿陸昭凌的秘密感到十分開心。

那又怎樣,反正你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出來的。稟告皇上他也不會關心我的死活。

陸昭凌暗自腹誹。

李珠兒見陸昭凌不說話,以為她正暗自頹然,忽然有些於心不忍。大概覺得一起來茶樓里聽說書算是一種友情的開始,討厭陸昭凌的理由也不怎麼站的住腳——只覺得這是個西域來的蠻子。有了好感以後再仔細想想,覺得她的處境其實是有些可憐的。這樣一來,李珠兒又心軟了一層。

“你放心,我大人有大量,看在這茶樓不錯的份上,就不把你私逃出宮的事稟告皇上了。”她還是不願意表現的太友好,顯的自己太容易妥協又沒有原則,於是彆扭地說道。一旁的白珩這時也接口:“我自然也不會說的。不過,我有個小小的條件。”

“什麼條件?”陸昭凌對這兩人的反應倒是很意外。

“你以後再出來,必須帶上我。”白珩狡黠地一笑。

“……啊?”陸昭凌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那也要帶上我!”李珠兒見白珩這麼說,顧不得先前的“傲骨”,也急急忙忙地說道。

“這……李珠兒是將軍府的小姐,出入倒是自由……但是三皇子你……”陸昭凌看着白珩,有些為難。

“怎麼?你出得來,我就出不來嗎?”白珩十分難過地垂下眼帘,長長的眼睫毛一顫一顫的,像有一隻毛茸茸的小爪子撓在陸昭凌的心裏。

“……好好好!”陸昭凌受不了這一波波的攻勢,投降地說道。白珩和李珠兒剛開心了一刻,又聽見陸昭凌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不過今天不早了,該回去了。”這次任憑白珩再怎麼裝可憐和軟磨硬泡,她也不肯再鬆口,“以後想跟我混,就得聽我的話,不然就不帶你們玩了。”她態度堅決,同時眼神四散飄忽,極力避免和白珩對視。

“好吧,算算也差不多酉時了,有什麼好玩的明天再說。”白珩柔聲安慰着李珠兒,雖然聽上去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那明天卯時三刻,我在西宮門的水井邊等你。”陸昭凌說。

“這麼早?”白珩有點吃驚。

“想出宮只能這個時間,你要是來晚了我可不等你。”陸昭凌對白珩的疑問有點不滿,“還有,不要穿這麼好的衣裳。”

“那我在西宮門外等你們!”李珠兒又生怕自己被落下似的,趕忙說。

“可是……我沒有別的衣服。”白珩略顯苦惱。

“……我找小弟拿兩套來。”陸昭凌一臉“真麻煩”的樣子。

商量好了第二天會面的時間,陸昭凌便催着白珩兩人走了。她遠遠地看着兩人騎馬走到正道大街上,被喜極而泣的僕人們團團圍住,才放心地去鐵匠鋪找牛大和牛二拿衣服去了。

多年以後的亂世里,陸昭凌手邊還是當初這把燼月刀,身後跟着的是百萬鐵騎。她騎着汗血的寶馬踏上京陽的街道,在四散奔逃的人群里看見了賣糖葫蘆的小販,被丟在原地來不及撤走的賣糖人的小攤,最後路過那間已經破敗不堪的茶樓時,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想起自己曾經對着白珩和李珠兒吹牛,說她是琉國第一刀術大師最得意的弟子,將來要走遍江湖,行俠仗義,保護好不會武功的白珩和力氣太小又愛逞強的李珠兒,身後跟着搖旗吶喊的牛大和牛二,過完她陸大俠光輝燦爛的一生,然後被說書先生世代傳頌。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她哭的全身顫抖着,縮着肩膀,雙手緊緊地抓着韁繩。。

你們是我陸大俠要保護的人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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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大俠光輝燦爛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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