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望世樓
風驍騎沉默不語,雙手捂住自己的肚子。
慈廣走到風驍騎面前,啐了一口,冷冷說道:“風驍騎,你這個被撿來的貨,就像條喪家之犬,憑什麼能夠得到師妹的憐愛?你照照鏡子,看看你的狗樣,哼,除非你死或者離開天雲觀,否則咱們之間,沒完!忍廣,咱們走!”
忍廣也學着慈廣的樣子,走過來啐了風驍騎一口,兩人走到門邊時,慈廣回頭警告道:“要是你找師傅或者師妹告狀,哼,我保證會用‘無影氣’讓你哀嚎三天三夜,生不如死!”說罷甩手離開。
風驍騎靠在牆角,直到肚子的疼痛緩和了,才慢慢站起身來,這些年的屈辱他已經習慣了,每當他想豁出生死,和這幾個師兄以命相搏時,眼前就會浮現出鏡水月的面容,她已經出落成一個小美人胚子,在風驍騎心裏,鏡水月就像天上的仙子,就在六年前的那個晚上,她把被子蓋在井邊沉睡的自己身上時,他感受到了人生里從沒感受過的溫暖,儘管那年她才四歲,而他也不過六歲,但兩個孤兒在皎潔月輝下,心靈相通了。
別人,包括他們的師傅仁雲天師都不能理解鏡水月和風驍騎怎麼能夠玩到一起,但這兩個孩子是知道的。
只是誰也不說出來。
鏡水月沒有告訴風驍騎她月夜井邊給他披被的事情,而風驍騎也沒有告訴鏡水月,他那個時候其實沒睡着,在她給他蓋好被子,輕盈離開后,從風驍騎的眼裏,滴下了兩行晶瑩的淚水,從那個時候起,風驍騎就發誓,一定要盡自己全部生命,保護鏡水月!
孩童的心思就是如此單純,純粹,他沒去想他自己是何等弱小不堪,可巧的是,儘管他的師兄們常常欺負他,可是這些人從來不欺負他們這個小師妹鏡水月,甚至就連說話最為尖刻的三師兄慈廣,也不曾在語言上輕薄怠慢過鏡水月。
因此,在風驍騎的內心深處,這些人,都是可以原諒的。
雨水依然連綿,滴打在屋檐上,像是撥弄玉珠,彈奏輕弦,是時候該陪師妹讀書去了。風驍騎換了一身衣服,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深吸一口氣,擦乾淨自己的嘴邊血跡,急忙奔向天雲觀的書樓——“望世樓”。
“望世樓”乃天雲觀兩百六十年前成立之時就由開宗祖師慕雲祖師一手建立的,經過兩百多年來的不斷藏書積累,已經蔚然成觀,樓高七層,除了頂層是禁區不許人踏足之外,其他樓層可供本門弟子隨時進出翻讀。
然而從前朝到本朝,從來講究以武立世,漸漸的,世間讀書人少了,多了無數江湖閑客。
“望世樓”也失去了往日門庭若市的情景,不過,早在此樓建立當初,慕雲祖師就特意不在此樓收藏任何武功秘籍,以免給本門惹來不測之禍。
到了仁雲天師師傅“擎天師”這一代,昔日的大魔頭“昊宇魔尊”葉千行縱橫江湖,不可一世,他苦心積慮尋找武林中失傳的奇書《寶庭天祿》,先後來過“望世樓”三次,“擎天師”三次慘敗,最後一次更是氣急吐血而死。
葉千行不是尋常魔頭,他在“望世樓”始終沒有找到《寶庭天祿》,卻也深知此樓的價值,於是在第三次苦尋不得之後,竟然沒有損毀此樓,飄然離去,從此,“望世樓”更是失去了江湖人的吸引力,試想,要是大魔頭都不動此樓,誰還會有這樣的心思。
五歲開始,鏡水月突然愛極了此樓,她幾乎每天都來此樓看書,一本本書,一排排書架,一層層樓,就這麼看下來,五年過後,她已經看到了第四層樓。
起初,仁雲天師看她一個人在樓里看書不放心,就派大弟子羅廣陪同,可鏡水月點名讓風驍騎陪她,給她端茶遞水,整理書冊。仁雲天師不肯收風驍騎為徒,正好借這個機會打發風驍騎,免得他來叨煩拜師,大弟子羅廣覺得書樓無趣,又擔心陪讀耽誤練功,也極力贊同師妹的提議。
於是,從鏡水月五歲那年開始,每天的生活就是在書樓里讀書,而風驍騎則除了給師傅師兄準備早午晚飯之外,其他時間皆可陪伴鏡水月。
起初,鏡水月還會念書給風驍騎讀,可時間久了,兩個人讀書的天分差距就顯現出來,風驍騎不是笨蛋,但在鏡水月面前,愚鈍的像個木頭書架似的。鏡水月於是自顧自讀書,而風驍騎除了裝模作樣看書,實則偷看樓外飛檐上的燕雀,或者偷看一下鏡水月長長的睫毛,忽閃的眼睛。
當然,更多的時候,被師兄們抱揍一頓的風驍騎,暗自忍痛,不想被鏡水月發覺,就遠遠走開,在門邊無聊張望。
鏡水月讀書時極度認真,幾如無人之境,可她每讀一個時辰,便總是把風驍騎叫到身邊,講述書中內容,這可苦了風驍騎,他喜歡陪伴在鏡水月身邊,可鏡水月講起四書五經,天干地支這類物事時,風驍騎還是忍不住睡意,打起盹來,為此,他不知挨過多少下鏡水月捏他的鼻子。
每次被鏡水月捏着鼻子驚醒,映入風驍騎眼帘的,是鏡水月的小圓臉蛋和紅撲撲的臉腮,她嘻嘻笑着,好像在風驍騎心裏種了一朵顏色明亮的梅花。
久而久之,鏡水月也不再給他講那些深奧的書本,而是挑來各種傳奇故事,江湖奇聞,講給風驍騎聽,風驍騎聽的入迷,卻也暗自神傷,那些江湖奇人偉事,那些熱血的,激昂的人生傳說,那些捨生取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然勇氣,都在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胸膛激蕩迴響。
有時,他甚至想讓鏡水月——這個仁雲天師最疼愛的弟子幫忙勸勸天師,收他為徒,可是話到嘴邊就收住了,小小的男子漢,已經有了自尊心,而且,他也不想麻煩鏡水月為他去承受師傅可能的責罵,他絕不忍心!
有一次,他問鏡水月:“鏡妹,你為什麼不跟着師傅學習武藝呢?你的悟性這麼高,師傅又這麼疼愛你,肯定會答應你的啊!”
“鏡妹”,這個稱呼是只能在書樓里叫叫的,鏡水月喜歡風驍騎這麼稱呼他,其他人,都不會這麼稱呼她,這是兩人之間的一個小秘密,而鏡水月對風驍騎的稱呼也是風驍騎在別處聽不到的:“驍騎哥”。
鏡水月聽到這個問題,展顏一笑:“因為我不需要學武功啊,總會有人保護我的,是吧?”
風驍騎幾乎脫口而出:“我保護你啊”,可是想起自己低微的身手——這點微末拳腳,還是他從經常的挨打當中學會的,風驍騎眼裏的光彩,轉瞬而逝。
鏡水月卻假裝看不見,她把書一放,認真說道:“驍騎哥,你會用你的心保護我的,是不是?”
“對啊,我的心!我的心!可以保護好她!”風驍騎幾乎要喊出來,他堅定的點了點頭……
…………
今天上午,鏡水月在“望世樓”四層等他,風驍騎爬上四樓,去找那個可愛的小姑娘,然而今天忍廣那一腳“崑崙腳”格外狠辣,他每爬一層,都要停下來歇歇氣。
到了四樓,他深呼吸了數次,把疼痛與屈辱咽進肚子裏,然後穿過幾排書架,走向靠窗的那張書桌,那個女孩果然在,只見她挽了兩個髮髻,皓齒明眸,如水中白玉一般清潔無暇,不染世間塵埃。
她雖然在翻書,卻明顯沒有專心,風驍騎一出現,她立即抬頭注意到了,莞爾一笑:“驍騎哥,今天你遲到了”。
風驍騎笑道:“我貪睡,忘了時辰了”。
“所以你輕手輕腳的上樓來?是想不讓我瞧見嗎?”
“哪裏哪裏,我猜你正認真看書,不想驚擾到你。”
“驍騎哥,你既然遲到了,可得認罰。”
“哈哈,鏡妹想怎麼罰我,儘管罰我便是,這次是打掃哪個書架?打掃一層樓的也沒問題!”
“你先過來”,鏡水月招了招手。
風驍騎走過去,不知她又在想什麼鬼點子。
“你把上衣脫了!”
“啊!鏡妹,這可萬萬不可!”
“你是怕男女授受不親嗎?迂腐!此處只有你我兩人,不會毀我女兒家名聲,你儘管放心吧!”
“可是,這……”
“你要是不脫,你現在就走,以後都不要再來陪我讀書,我也不會再理你!”鏡水月面露慍色。
風驍騎猶豫了好一會,他深知鏡水月倔強的脾氣,一年前,就因為風驍騎不聽她的話,惹她生氣,足足有一個月時間沒理風驍騎。
風驍騎心想:如果鏡妹發現我的傷口,我就說是自己練功不得法,受傷的。鏡妹不懂武功,想來能夠瞞過。
於是,風驍騎慢慢把上衣脫下,只見他的胸口和肚子上有好幾道淤痕和未消退的紅色血印,他邊脫邊尷尬笑道:“哈哈,我偷偷練功,還是被你發現了,哎,我太笨了,弄的自己一身傷……鏡妹別擔心……”話未說完,他看見鏡水月已是滿臉淚痕。
“鏡妹,你怎麼哭了,我不是聽你話,脫了上衣了嗎?”
“站着別動!”鏡水月抹了抹眼淚,從旁邊座位上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跌打膏油,她站起身來,給風驍騎的淤痕和血印上抹着跌打葯。
風驍騎呆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那一瞬間,他鼻頭一酸,卻還是忍住了,鏡水月手腳竟然很麻利,很快便抹完了跌打葯,又給風驍騎穿上了上衣,還幫他細心繫好了褂扣。
“你怎麼會有跌打藥油?鏡妹難道未卜先知,知道我練功受傷?”
“驍騎哥,你先坐下”,鏡水月的聲音很溫柔,風驍騎乖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