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番外二:雲捲雲舒
?蘇向南不是雲岩鎮的人,雲岩鎮上的人也不知道他打哪裏來,只是在九月一個大雨過後的清晨,看到他拉着小毛驢,後面拖着一個小板車進了雲岩鎮。
小板車上坐着一個三四歲模樣的小姑娘,生的是粉雕玉琢,比人家官家小姐生的還要好看。
看起來也不像是家世很好,有人瞧見他們去了官府,沒過幾天雲岩鎮上就在傳,有人買下了鎮外西口村山上的一塊地。
而餘下的日子裏,人們常能看到那個外鄉人到鎮子裏來添置傢具找人運送上山,此時人們才知道,買下山上那塊地的人就是半個月前進鎮子的父女倆。
而此時的山上,辟出來的上下坡平地里已經種滿了大大小小的桃樹,蘇向南特地選了這片地方,原來就有不少桃樹,花了幾十兩銀子買下來,每年再交點地賦就行了。
“爹爹,什麼時候可以吃桃子。”小木屋裏走出來小姑娘,穿着粉粉嫩嫩的小花裙,小跑着到了蘇向南身旁,蘇向南一把抱起她,輕勾了勾她的鼻子,笑道,“原來的這些,養個兩年差不多了,新種下的得三年。”
“好久啊。”蘇合香鼓着小臉,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眼睛張的大大的,有些猶豫,“爹爹,我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蘇向南微微一怔,抬手輕輕摸了摸女兒的臉,“你喜不喜歡這兒。”
蘇合香用力的點點頭,“喜歡。”
“這是你娘的心愿。”蘇向南看一片兒還未長成的桃樹林,“你娘還在世的時候就希望能帶着你,住在這樣一片林子裏,每年釀點酒。”
年幼的蘇合香還懵懵懂懂的,知道的並不多,她知道爹爹是個釀酒師傅,娘品酒很厲害,半年前娘親病逝,爹爹就帶着娘親的骨灰和自己一路雲遊,最後來到了這裏,說要在這兒建一片桃花林。
蘇向南帶着女兒把妻子的骨灰埋在了屋后的桃花林里,沒有立碑,按着妻子的願望,要和這桃花林融在一起。
第二年的時候雲岩鎮上有幾家酒樓的掌柜知道了蘇向南的身份,他是個釀酒師傅,偶爾下山來會賣給他們幾壇酒,數量不多,客人喝過了都讚不絕口,漸漸地積累了一些小名氣。
而蘇向南鮮少帶着女兒下山,他教她讀書寫字,教她琴棋書畫,這個釀酒師傅甚至還會教女兒針線活。
......
初見雲殊是在蘇合香五歲生日的那一年,陽春三月,山上的舊桃樹第二年開花,在爹爹的身旁,蘇合香看到了一個衣衫襤褸,小乞丐一樣的男孩子。
蘇合香記住的不是他破破爛爛的衣服,而是他一雙清澈澄眸,帶着一些警惕和好奇,又顯了幾分拘謹。
蘇向南是在送酒時看到了這個孩子,當時他正在酒樓旁的巷子裏被兩個年長一些的乞丐訓斥,渾身髒兮兮的靠在那兒,神情執著的很。
他從酒樓里出來的時候這個孩子,興趣就是有了眼緣,蘇向南看他小心翼翼把找來的饅頭藏到懷裏時心中就生出了要帶他回去的念頭,於是他花了三十兩銀子從那個乞丐販頭頭處把他買了下來。
蘇向南還打聽了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跟隨逃難而來的人,到雲岩鎮的時候就已經是孤身一人,被那乞丐救下,跟着行乞,話也不多,討的錢倒是比別人多,因為生的一副好皮囊,也因此常常受那些年長乞丐的欺負。
蘇向南告訴女兒,這是他新收的小徒弟。
......
“合香,帶他去洗洗。”蘇向南因為買了個徒弟回來耽擱了時間,這會兒得趕緊給女兒去燒面蒸米糕,招手讓女兒照顧他,轉身就進了屋子。
蘇合香走上前仰頭看這個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哥哥,咧嘴給了他一抹璀璨的笑,伸手去牽他的手,聲音軟軟柔柔的,“你跟我來。”
他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髒兮兮黑漆漆的,和她白皙的小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當他要掙脫,她那好聽的聲音又傳過來了,“不知道爹爹有沒有給你準備衣服,我先帶你去洗洗。”
腦海里最近的記憶都是混亂不堪,一張一張兇狠的臉,還有流浪那些日子苦難和親人逝去的悲傷,如今眼前的人更像是美妙平寧夢境般的存在,親和的令他捨不得鬆手,想要更親近一些,才覺得更真實一些。
他不由自主的跟上了她的腳步,由她牽着,走到了主屋旁的小屋門口,這兒放着幾個大水缸,裏面是清早蘇向南抬來的水,蘇合香衝著屋子裏喊,“爹爹,水準備好了沒。”
屋內傳來蘇向南的聲音,“好了,就在屋裏。”
蘇合香衝著他甜甜一笑,“來,先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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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大的孩子要在五歲大的孩子面前脫衣服,他害羞的很,蘇合香卻主動的過來幫他把外套給脫了,撿來的衣服穿了已經好幾個月,袖子都沒了半個,看起來狼狽又滑稽,蘇合香轉身去替他找洗澡的胰子時他已經自己脫了衣服,跳進小木桶里了,髒兮兮的臉頰泛着不易見的紅。
“咦,你這麼快呢。”蘇合香看他已經浸到水裏了,撩起袖子踮起腳要幫他擦洗,他趕緊從她手裏拿過了布巾和胰子,聲音低低的,“我自己來。”
蘇合香笑了,“你叫什麼名字。”
“雲殊。”
“真好聽,我叫合香,我去給你準備衣服。”
看着那一抹小俏影出去,雲殊羞的連耳根子都紅了,遠遠的聽到外屋那兒時不時傳來的說話聲,雲殊又把身子往水裏沉了幾分,直到水蔓過鼻子難以呼吸時他才確定,這真的不是夢。
......
蘇合香抱着衣服進來,雲殊濕漉漉着頭髮不敢看她,她笑着把內襯的衣服擺在木桶旁的凳子上,“是爹爹的衣服,改動了一下暫時穿着,等明日下山幫你買幾身回來。”
木桶相較於蘇合香來說高了一點,她墊腳拿起另外的布巾抬手往他臉上擦了擦,擦到一半愣了愣,雲殊以為她是覺得自己太髒了,下一刻,蘇合香轉頭向門口喊了聲,“爹爹。”
蘇向南身上裹着一件衣服滿是麵粉跑了進來,“怎麼了。”
“爹爹你撿到寶了。”蘇合香笑眯眯的看着他,此時洗乾淨的雲殊,清秀的小臉看起來比蘇合香還要漂亮。
沒了髒兮兮的塵土,遮不住他的臉紅,蘇向南看着也樂了,“對,撿到寶了。”
蘇合香轉頭看雲殊,見他紅透着臉,伸手在水裏晃了一下,有些疑惑,“不熱啊。”
“我...我自己來。”雲殊背過身去,蘇合香還疑惑呢,蘇向南過來抱起她,樂呵呵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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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很豐富,桃花林下擺了矮桌子,蘇向南端着蒸熟的米糕出來,蘇合香高興的直拍手。
用煮熟的桃花汁浸潤過的米泛着粉色,米糕的香氣勾的雲殊垂涎不已,他都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這樣安穩的吃到一頓飯,還沒回神,眼前就已經擺了一塊蘇合香給他盛的米糕。
抬起頭,蘇向南又端了長壽麵出來,還有一瓮煲好的雞湯,最後是一小壇酒擺在桌子上,掀開上面的荷花葉,衝著雲殊示意,“小子,要不要來一杯。”
自己釀的米酒,喝起來醇厚,後勁也不大,雲殊面前的碗裏倒了半碗,底下還飄着一些米,各種各樣的香氣,他恍惚着又覺得有些不真實。
“今後把這裏當做是你的家,我們就是你的親人。”蘇向南拿起碗和他碰了一下,雲殊愣愣的端起來喝了一口,耳畔是蘇合香輕靈的笑聲,抬眼還有簌簌落下的桃花,此景美不勝收。
......
三天後蘇向南就讓雲殊跟着自己學習釀酒,這一年的桃花雖然好看,但還達不到釀造桃花酒的標準,雲殊除了和合香一起念書習字外,還要跟着蘇向南下山採買東西,如此一晃便是三年,雲殊十歲了。
把最後一壇桃花酒放到酒窖里,雲殊從地窖走上來,門口這兒,合香滿是笑靨的看着他,抵上了帕子給他擦汗,撒嬌求他,“雲殊哥哥,你帶我出去走走嘛。”
“半個月前不是帶你下山過,師傅說了,這些日子你要好好獃在這裏。”雲殊寵溺的揉了揉她的頭,合香撅嘴看他,神情里都是不樂意。
“不山下,就出去看看好不好。”合香抽着氣看他,小手揪着他的衣角,雲殊再也拒絕不出口,無奈的看着她,“就一會兒?”
合香笑顏頓開,“就一會兒!”
看着她歡快的走上山坡回屋子,雲殊還在後頭小心的跟着護着,時不時勸,“慢點兒。”
來到這兒半年後師傅才告訴他,小師妹的身體並不如看起來的好,因為師娘身子不好的緣故,小師妹娘胎裏帶來的病一直看不好,容易生病,不能勞累。
所以師傅都不讓小師妹下山去,而是把大多的東西都教給了他。
早熟的雲殊明白師傅的用意,他也心甘情願照顧小師妹一輩子,只要是能看的到她,他的世界裏都如三月盡放的桃花一樣,明媚不可方物。
......
合香換了衣服出來,蘇向南要等到傍晚才回來,她纏着雲殊帶她出去走走。
四月天的山上春光明媚,鳥叫聲清脆,還有淡淡的青草芬芳四溢着,合香穿着一身翠色的裹裙,外面罩着明黃色的對襟襖,走的急了,小臉紅彤彤着笑地十分開心。
“雲殊哥哥,你說,山下的人現在都在做什麼呢。”合香坐在石塊上,手托腮看着遠處隱隱約約可見的村落屋子,眼神憧憬,“她們應該時常能進鎮子去看看,我也想吃糖人。”
雲殊在她身邊坐下,笑着替她撥去頭髮上沾到的葉子,“還想吃什麼。”
“糖葫蘆!”合香眼眸一亮,不一會兒又淡了下去,嘴角微翹着,“上次爹爹給我帶的蔥餅也很好吃。”
“還有呢。”雲殊溫柔的看着她,合香歪着頭想了想,伸出手一個一個默數起來想吃的東西,說到後面,嘴饞着肚子餓。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要回去看看,爹和娘以前住的地方。”合香看向遠處,遠遠的是山脈,是平地,就是看不到他們來時的路。
雲殊順着她的視線,“以前的家在哪裏。”
合香搖搖頭,“我不記得了,不過要是到了那兒,我一定能想起來。”
雲殊看她期許的神情,雙手一捏,暗暗發誓,將來有一天一定要帶着她回去找。
傍晚,蘇向南回來之前雲殊就帶着合香回去了,站在過道的山洞前,合香抬頭看藤草蔓延的石壁,抬手指了指,“雲殊哥哥,這兒鑿幾個字,你說好不好。”
“鑿什麼字。”
合香想了想,清澈的眼眸轉着,心中霍然有了主意,轉頭看雲殊,“叫桃花庵如何。”
她那明亮的眼眸撞入自己的眼底,雲殊不由的跟着她笑了起來,“好,就叫桃花庵。”
合香默念了幾遍,“那我去寫字,讓爹爹來鑿。”
......
回了屋后合香就開始研墨,站在桌子邊提筆寫了好幾回,看着都不甚滿意,瞧雲殊進來了,眼眸一動,“雲殊哥哥你來寫,我替你研墨。”
說著把身側的位置讓給他,拿起墨棒在硯台上磨了起來。
習字三年,雲殊的筆力比合香遒勁多了,還添着一抹傲氣,猶如他的為人,合香在旁看着驚嘆,“爹爹說你悟性極高,果然是真的,我學的比你久都還不及你五分。”
“你的琴棋書畫我也不及你五分。”雲殊笑着放下筆,合香寶貝似的把宣紙挪到一側放着,走到窗檯邊上站定,看着窗外落了一半桃花的樹林,扭頭看他,柳葉眉宇彎彎,笑靨如斯。
雲殊心念一動,“師妹別動,我替你作幅畫。”
而這一畫,便是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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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香十二歲的那個冬天,桃花庵里發生了好幾件事,地窖里漏了雪,陳年的桃花酒被埋了一半,還有爹爹的忽然病逝。
一場風寒引起,病了半月後蘇向南就撒手人寰了,快的令人措手不及,怎麼都沒有想到素日裏病都不生一場的人會這樣離開人世。
這一年雪還是依舊的大,到了十二月中已經沒法下山去了,所有白事要用的東西都是雲殊一人上下山帶回來的,而桃花庵中,漫山遍野看着儘是白茫茫一片,桃花林里雪厚厚的綴在枝頭,無風的天裏,天寒地凍。
蘇向南的心愿是將來能夠和妻子葬在一起,焚化后將他放入罈子中和妻子的一起埋在桃花樹下,十二月二十三這天,大雪紛飛,合香坐在屋檐下,抱着雙膝,眼眶紅紅的看着不遠處搭建起來的木檯子,中間放着的是蘇向南,四周柴火堆放。
雲殊回頭看了她一眼,眼底心裏滿是心疼,舉着火把的手一顫,最後視線落在了師傅身上,低垂下手,點燃了倒在樹枝上的火油。
簌簌的雪無法澆熄着大火,只是落下融化在了火光中,合香低下頭去不看,直到腳邊傳來踩雪的聲音,一雙寬大的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終於剋制不住悲傷,合香撲在了他的懷裏嚶嚶的哭着,雲殊怕她着涼,小心的抱着她回了屋子,替她換下濕漉漉的鞋,拿着絞乾的熱毛巾給她擦眼淚,許諾,“別傷心,往後我會替師傅好好照顧你。”
合香抬頭看他,通紅着眼眶哽咽,“那你會像爹爹一樣離開我嗎?”
雲殊心疼的抱着她,“不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
......
這一年,雲殊十四歲,已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早早的清楚了自己要什麼,將來要承擔的是什麼,也謹記着師傅交代過的話,照顧保護好師妹。
融雪之後他們把蘇向南的骨灰埋在了屋后的桃樹下,那兒曾埋着合香娘親的骨灰,合香有些怔怔的看着土被填上,最終還是捧起泥土灑在了雲殊填好的地方,聲音輕輕的,“爹爹是不是覺得養大了我就能安心的去見娘親了。”
“師傅肯定是捨不得你的。”雲殊拉着她回來,打了水,悉心的幫她洗手,洗乾淨了捧過泥沙的手,“他在這世上最擔心的人也是你。”
“我記事的時候就覺得爹爹和娘親是這世上最恩愛的夫妻,但是娘親去世之後,爹爹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合香囁囁着,“其實,好幾次我看到爹爹喝醉后叫娘親名字的樣子,他是不想讓我看到他想念娘親的模樣,如果沒有我,也許當年爹爹就會跟着娘親去了。”
“你是師傅和師娘留在這世上最好的禮物。”雲殊低頭看她,合香抬起頭看他,張開雙手忽然環抱住了他。
雲殊的身子一僵,心頭湧起萬般情愫。
耳畔傳來她輕輕的聲音,如一抹清雋的絲,緩緩勾入了他的心中,“雲殊,我就只剩下你了,你千萬不要離開我。”
回答她的是越來越緊的擁抱,他怎麼會離開她呢,餘下的日子他只想為她而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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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要為蘇向南守孝,可兩個人不能都留在山上,總要有人時常下山採買,每年還要釀造桃花酒帶下山去賣。
第二年入秋時,雲殊在雲岩鎮上的豐收節中認識了祁玥。
這個身手也不錯的小姑娘幫他打跑了前來惹事的混混,一把軟劍使的得心應手,就連她身後跟着的兩個丫鬟都比尋常人家帶出來的厲害。
初始他還不知道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是祁大將軍的獨女,只知道她酒量不錯,還幫了自己保住了今年帶出來賣的桃花酒。
而合香見到她時,則是在雲殊回來后的沒多久,那個偷偷跟着雲殊回來,躲在桃花樹后的小妹妹。
人的緣分就是如此,那一年祁玥十二歲,剛剛跟着祁將軍從毫安回來沒多久,在將軍府里待不習慣,又不愛應酬那些事,三天兩頭在兆京城附近的鎮子跑,機緣巧合之下就遇到了雲殊。
而祁玥見到合香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溫柔可人的姐姐,比她見過的女子都要漂亮,比宮中的妃子氣質都要好,每當她笑起來的時候,祁玥都只能是愣愣的盯着她看了,怎麼都挪不開眼去,而每每這時,她的表情總能逗樂他們。
祁玥找到了一個喜歡的地方,時常往桃花庵跑,而對合香和雲殊來說,祁玥是這麼多年來他們深接觸的第一個人,給他們帶來了很多歡樂。
每次過來祁玥都會帶很多外面的東西,合香喜歡什麼她就給她找什麼,祁玥沒有兄弟姐妹,早就把他們當做了哥哥姐姐,祁老爹有好的賞賜她也往這兒送,兆京城中布莊出了什麼新布料她也往這兒送,而合香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妹妹。
祁玥時常會講毫安的事給他們聽,外面有什麼新鮮事,得知合香自小身子骨不好,還帶了不少珍貴的葯過來,自己新學了劍法都不忘記打給他們看,那段日子,是合香生命中最快樂的日子。
......
認識祁玥的第二年,深秋的一天,祁玥匆匆上山,兩個丫鬟還抬着一個偌大的箱子。
合香好笑的看着她,給她們倒了水,面前一口漆黑的大箱子,也不知道裏面放着什麼,“這是打算裝多少酒回去呢。”
“你看!”
祁玥掀開箱子,裏面滿滿一箱子放着的都是紅綢布,合香看愣了,“這是要做什麼。”
祁玥蹦蹦跳跳到了她身旁,湊進她的耳朵輕輕說了幾句,合香臉紅了,“他真的這麼說?”
“那還有假。”祁玥把一段段的紅綢都拿出來,用來掛帳子的,扎花球的,做嫁衣的,“我跑了好幾家呢,都買齊了,我問過奶娘了,可以先把嫁衣做了,等明年開春孝期一過就可以開始準備,到時候啊我再幫你們添置。”
合香紅着臉看她指揮兩個丫鬟把東西抬進屋子,拉住了祁玥,“阿玥,這事兒不急。”
“喏,我就是媒婆啦,到時候我替你們合婚書。”祁玥擠了擠眼,鬧的合香臉頰通紅,嗔了她一眼還想說什麼,門口那兒一道黑影,雲殊回來了。
祁玥輕呼了聲帶着丫鬟跑了出去,還不忘記要酒,“不用你們幫忙,我自己去酒窖里拿了酒回去。”
合香無奈的看着雲殊,“這丫頭,莽莽撞撞的。”
雲殊走了過來,看擺在那兒都沒闔上蓋的箱子,“這是阿玥帶來的?”
不問還好,一問合香又有些羞意,“嗯,阿玥她胡鬧。”
“是我讓她幫忙買回來的,怎麼會是胡鬧。”雲殊見她低頭不好意思,走過來拉住了她的手,語氣輕輕的,帶着暖意,“女子家的這些我並不懂,阿玥在外走動的多,她總能挑准你的喜好,我本不想讓你勞累,但你說過今後的嫁衣一定是要親手縫製,權衡之下還是及早買回來,省的你到時趕着累。”
合香縮了縮手,聲音細若蚊吟“那你怎麼不告訴我。”
“我要娶你,很多年前就已經這麼想了。”雲殊的話坦誠的讓她羞澀,羞澀的再也說不出話來,雲殊順勢把她抱在懷裏,清楚她的脾氣,“師傅吩咐我好好照顧你,若是將來你有喜歡的人了就要讓你安安心心出嫁,我想了想,再沒有把你留在我身邊更能照顧好你的辦法了。”
合香不出聲。
雲殊低頭瞥見她顫動的睫毛,笑了,“明年開春就把屋子修繕一下,再多建一件屋子出來,等師傅的孝期過了,就讓阿玥替我來提親,你說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呢,嫁給他不也是她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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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很熱鬧,祁玥陸陸續續的送了很多東西上山,開春融雪后雲殊就在屋子旁又修了一間屋子出來,蘇向南把畢生所學都教給了這個徒弟,雲殊也不負所望,能給他的女兒帶來安穩的生活。
三月時合香出了孝期,祁玥就按着奶娘說的,準備了提親的禮,還特地選定了日子到了桃花庵,美名要替雲殊提親。
合過了八字后就定下了日子,婚書送到了桃花庵,金秋九月,祁玥還讓祁老爹幫忙,早早把這婚事又送去了官府那兒登記。
一個自己還沒嫁過人的小丫頭,做起這些事兒來倒是有模有樣,祁玥問遍了祁將軍府上下,把這事兒辦的妥妥噹噹,到了九月,他們成親了。
他們比任何夫妻都要來的熟悉,也從未有過爭吵,相處的恩愛親密,每次祁玥來了看到都會嚷着不能再看了。
這應該是要開開心心幸福快樂在一起的日子,兩年後的二月,因為一次下山,從此打破了桃花庵的平寧。
雲殊在雲岩鎮上遇見了出遊的雲珠公主。
......
善良的雲殊和合香不會想到這是一場災禍的開始,他們當時也沒想到事情的最後會那樣,所以並沒有和祁玥提起。
而一次一次雲殊的冷淡的拒絕,終於激怒了這個受盡萬千寵愛,要什麼有什麼的大公主,心甘情願得不到的,那就用搶的,只要是能留在她身邊的又有何妨。
不能預想的歹毒計謀。
和虎寨的土匪聯合,用洗劫村子做掩蓋,最終洗劫了桃花庵,重傷了雲殊,企圖藉此帶走他。
雲殊在被捅傷之際親眼看着合香被三個土匪拖進了屋子內,他無能為力流着鮮血都想要往前爬着去阻止,頭被土匪重重的敲了幾下,昏迷之際他耳朵里都是妻子的聲音,他沒有保護好她,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這一切比千刀萬剮了他還要難受。
而屋子內的合香幾近絕望,她心繫着屋子外重傷已經昏死過去的丈夫,當她聽到屋外土匪說人死了的時候,不再掙扎,神情死寂一般。
只是沒等三個土匪繼續做什麼,外頭忽然有了嘈雜的聲音,官兵來了。
三個土匪商量過後其中一個當機立斷帶着她從窗戶邊上逃走,直接上了山,本來三個土匪商量好的由其中一個帶走她后再集合,但這個土匪為了獨享合香,帶着她上山之後躲進了一個山洞中,這一躲就是三天。
也許是高度緊張,洞外時不時遠近有官兵搜索的聲音傳來,這個土匪並沒對她做什麼,而她被綁的死死的,呼救的聲音都發不出來,連自盡都不能。
三天後外面沒了搜索,土匪帶着她往山裡走,合香並不知道這是哪裏,只感覺越來越深的山,第二天的時候,這個土匪終於忍不住對她動了手。
當簪子插入到那土匪脖子的時候,合香的眼前是那土匪難以置信的眼神,被他死死扼住脖子的手也鬆了,合香用力把簪子一拔出,溫熱的血濺到了她的臉上,土匪捂住噴血的位置並沒有多掙扎幾下,他瞪大着眼睛看着合香,最後壓在了她的身上,再不會動彈。
合香用力的推開了他,顫抖着手把被扯開的外套穿起來,幾度都抓不穩帶子。
轉頭看躺在那兒死不瞑目的土匪,合香都忘了哭,爬了三回才站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跌跌撞撞的朝着水源的方向走去。
她殺了人了,臉上還有血跡,衣襟上沾着剛剛土匪脖子上流下的血,哆嗦着雙手把臉上的血跡清洗乾淨,看着清澈水面下的自己,合香輕輕的理了頭髮,把那簪子洗乾淨,重新戴了回去。
起身後她朝着山頂的方向走去,到了山頂她跌坐在了石塊邊上,往左是小徑,往右是懸崖。
她獃獃的看着遠山,這些天的事情,就像是一個噩夢。
陽光有些刺眼,合香抬手遮住光線,終於回了神,可眼神早就是死寂,再往前就是懸崖,爹和娘死了,如今雲殊也死了,她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不如一家團聚。
實在是走不動了,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合香抓住一旁,努力的撐起身子時,忽然腹下一陣抽疼,加上饑渴交迫,眼前一黑再也沒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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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香被遷移進山的人所救,醒來時已經在這個寨子裏,救她的是一個老婦人。
因為官府的清查,許多寨子都往山裡遷移,合香這才知道自己已經在大木山內,而寨子裏的赤腳大夫告訴她,她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合香躲在屋子裏大哭了一場,第二天時,她決定活下來,把孩子生下。
因為悲傷過去的緣由,合香懷孩子十分的辛苦,救了她的婦人倒是照顧的她貼心,可每每遇到婦人的兒子,接觸到他的眼神,合香總有些懼怕,她把一支簪子給了婦人作為報酬,不願意過多的勞煩與他們。
那麼多年呆在桃花庵里,合香本性善良,也不識人性的險惡。
十月懷胎有驚無險生下孩子之後,她卻遭遇到了進山後的第一次險惡,那婦人為了斷她的念頭,想讓她安心嫁給自己兒子,竟起了心思,要把她剛出生的女兒溺死。
此時她生下孩子不過三日,合香在鄰居一個小姑娘的幫助下連夜逃出了寨子,她還不敢停留,她要不斷的走,以防他們追出來。
最後實在是走不動了,天將要黎明,合香背靠在樹上看着懷裏的孩子,她出奇的乖巧,生的像自己多一些,那眼眸卻像極了雲殊,雖然她身子不好,這孩子卻十分的健康。
“你爹爹若是還在世,看到你他一定會很開心,他一直都想要個女兒。”合香輕輕的摸着她的臉頰,懷裏的孩子睜大着眼眸看她,就是這樣的眼神,合香便是再累,都有堅持下去的動力,她都要保護好這個孩子,她和雲殊的孩子,他們之間在這世上唯一的牽絆。
“要是阿玥知道了你,肯定要高興的跳起來了。”合香笑了,隨即這笑意又暗淡了下去,“娘沒有用,沒辦法回到桃花庵。”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當年爹要帶着她和娘親的骨灰離開那個地方,那個爹和娘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地方。
是因為爹爹他根本沒有辦法面對滿是娘親記憶的家,到哪裏都是和娘親有關的事物。
......
她就這樣一個寨子一個寨子的輾轉,收留的她的看中她的樣貌,而她離開的緣由也是因為別人的逼迫和威脅,她也不覺得日子有多苦,雲殊的死是她這輩子遇見最壞的事情,所以之後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不會比那件事更壞。
她的身子骨越來越差,雲靈四歲那年,她本想從第三個寨子離開,半途被追過來的人抓住,他不是想把自己抓回寨子裏去,反而是起了心思,想要帶着她去別的寨子,拉扯之中,合香被人所救。
那是她落腳的最後一個寨子,比她之前呆過的還要小一些,救她的人叫鐵山,帶着她們母女來到了這寨子裏,並未像之前那些人一樣,而是幫她找了大夫,又和寨主申請后替她建了簡單的屋舍,讓她在這個寨子裏安家落戶了下來。
女兒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懂事,陳年舊疾下來,她的身子骨大不如前,每月的湯藥都不少。
鐵山待她們母女很好,他的心意她也很清楚,但她永遠都不可能再接受另外一個人做自己的丈夫,她和鐵山做了個約定,等雲靈長大了就送她離開大木山,她就跟着鐵山。
而實際上,她是想要在女兒離開之後便可以安心的去陪雲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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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彷彿也就這樣過去了,直到那個報着阿玥名字的人出現,生的一雙眼眸和記憶中的阿玥一樣古靈精怪,她告訴自己,阿玥在當年桃花庵遭洗劫后沒多久就意外遇難而亡,而雲殊還活着。
一重悲傷一重驚喜壓下來,合香看着眼前自稱是祁玥好朋友的定王妃,心中隱隱切切着覺得親近,最後把她帶回了家。
時隔七八年離開大木山,是合香從未想過的,她更沒有想過雲殊還活着,也不會料到他所經歷的那些。
當定王妃問及這些事的時候,她回想過去,似乎是記得雲殊有提起過這麼一個人,“相公提起過幾回關於大公主的事,不過也就見了幾次面,也沒發生什麼事,相公與我都不甚在意。”
看着定王妃神情里的悔恨和懊惱,合香有些疑惑,“這件事,和大公主有什麼關係。”
“若是我那時早點知道就不會發生那些事了。”定王妃輕輕的囁了一句,再抬頭看她的時候,慢慢的把這些年來她查到的是告訴了她。
和定王妃相處的越久,合香就越覺得熟悉,這個出生和阿玥一樣尊貴的女子對她和雲殊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和阿玥一樣喜歡親近自己,眼神,動作,那麼的相似。
合香甚至覺得,眼前叫滿月的定王妃也許就是阿玥。
......
時隔九年再見到雲殊,是在皇宮中,見到雲殊進來的第一眼她的眼淚就難以遏制的淌了下來,她不是計較他失憶了,也不是在計較他做了駙馬,她是在高興他還活着,還活的好好的。
當雲殊轉過頭看她時,記憶里就有什麼破繭而出,炸開了一般奮勇而至,腦海中日日夜夜在夢中呼喚過自己名字的人兒終於有了清晰的模樣,就是眼前的人。
儘管還沒想起所有的事,他卻因為她哭泣而心痛,因為她消瘦而難過,因為她望着自己欣慰又想念的神情而覺得喜悅,再多的葯都沒有辦法扼住這些對她的想念,只要是見到了她,所有的一切都慢慢記起。
他們在桃花庵里的生活,他見到她的第一面,相擁而依偎的畫面,還有他重傷后眼睜睜看着她被拉進屋子的那一幕。
大殿之上,彷彿只有他們而已。
雲殊並不是不善言辭的人,只是他所有的溫柔和體貼都給了合香,對於大公主,即便是失憶了都無法施予溫柔,這麼多年過去,大公主甚至都沒有在他的屋子裏留宿過。
與大公主而言,這一場仗打的沒有半點勝的可能性。
最終在定王爺和定王妃的幫助下,他們得以團聚,離開了兆京。
出了城門口在小河畔和定王爺他們道別,合香看了定王妃好幾眼,最後輕輕的抱着她,“不管你是誰,你和阿玥一樣喜歡桃花酒,等我們安定之後若是釀了酒,一定託人給你送來。”
懷裏的人輕輕顫了顫,合香鬆開了她,“謝謝你。”
由雲殊扶着上了馬車,雲靈還掀開帘子往外看,時不時回頭看爹和娘,臉上的笑意是這麼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她也有爹爹,她的爹爹還活着,他們一家團聚了,從此以後娘再也不會夜裏一個人偷偷的哭,娘的身子也會慢慢好起來。
合香依偎在他懷裏,這是見面后第一次能如此簡單的擁抱,他們等了九年,依舊是熟悉。
“那定王妃,和阿玥好像。”合香輕聲開口。
雲殊也有和她一樣的疑惑,總覺得定王妃讓他熟悉,第一次在桃樹林裏見面的時候就覺得奇怪,而後一次一次的見面都讓他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沒有人會無條件的這麼幫人,雲殊很清楚他們這麼做後面臨的是什麼,趁着大公主暈過去沒法阻攔之際直接送他們離開,之後就要面對大公主的怒意和皇家的責罰,在這世上,也許真的只有那個傻丫頭才會這麼幫他們。
“那就把她當成阿玥,她也認了祁將軍為乾親,也是在替阿玥盡孝。”雲殊對那些天道輪迴的時並沒有這麼執着,是便是了,不是便不是,人的緣分如此,他寧可相信那就是阿玥,就不必去想那麼多的猜測。
合香點點頭,抬頭看他,四目相對。
兩個人都沒有提及這些年來的經歷和過往,把這重逢當成是老天給予的恩賜,合香環抱住他,“我們要去哪兒。”
雲殊輕輕的撫着她的頭髮,輕嘆着,“你以前不是說過,到了你爹娘當初生活過的地方你就會記起來,我們就去那兒。”
“太久了,我怕記不得。”
“大川南北,總能找到的,只要是有你們,在哪兒都一樣。”雲殊親了親她的頭髮,柔聲,“倘若真的找不到,有一天走得累了,尋一處住下來,我們在屋前種上一大片的桃花林,教雲靈釀酒,適當的時候,再回桃花庵把師傅和師娘的骨灰帶回去。”
“好。”合香點點頭,耳畔傳來女兒驚呼聲,兩個人相視一笑,牽緊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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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他們找到了當年蘇向南和妻子住過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小的村落,找到的時候恰好是開春三月,漫山遍野都是桃花。
這是位處于山谷中的一個小村落,村口的大門牌上掛着桃花村三個字,合香當時年幼,娘親去世的時候她才兩歲多,根本不記得,而當走進村子時,記憶里有些碎片隱隱開始浮現。
蘇向南和妻子的房屋在桃花村內的山坡上,多年沒有人住,屋舍還保存的完好,多虧了山坡下一戶人家每月上山的打掃,當年蘇向南離開的時候,給了這戶人家一筆銀子,托他們打理屋舍。
村子裏滿是桃花,會釀桃花酒的並不多,像蘇向南這麼好手藝的更是寥寥無幾,得知合香是蘇向南的女兒,村子裏的人都很歡迎他們回來。
累了兩日把屋舍里裡外外都打掃乾淨,雲殊正在院子裏修剪桃樹,合香從屋子裏出來,手裏是幾個古舊的木雕人偶。
“這是以前爹爹哄我時給我雕刻的。”合香遞給他看,“都已經舊了。”
“回家了。”雲殊把她攬在懷裏,抬頭,院子門口雲靈手裏拿着一簇剛摘的桃花跑了進來。
合香笑了,“嗯,回家了。”
漫山遍野的桃花,猶如回到了桃花庵,又似回到了小時候,芬芳飄香,酒意弄人。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