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青空之下

第六章、青空之下

現在已是七點,天還沒亮開,小鎮的街道就已經熱鬧起來。

江雪站在網吧門口,任寒風吹拂着自己的臉。

她是趁哥哥和月下魂聊天的時候走的,聯盟的事,反正已經被發現了,繼續留在裏面,不過是找罵罷了。

其實,密碼里的QX,是喬和雪的意思,但剛才在江喬面前,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開口。

她現在一門心思想的,都是某人給自己戴圍巾的情景。她已經記不清,上一次他這樣溫柔,到底是什麼時候…….

網吧門口,還停着一輛人力三輪車。車上並排放着幾隻白色塑料桶,桶里裝滿了一條條四斤以上的大黑魚。

其實,江雪今天來小鎮是為了趕場賣魚的,之所以耽誤了月下魂的單子,是因為這幾天田裏捉魚太累,晚上一休息就睡過頭了。

又因為怕放了他鴿子以後接不到單,才急忙想在網吧里和他聯繫一下。

江雪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打魚賣魚,尤其是哥哥上高中以後,她經常和母親一塊兒在大街上吆喝叫賣。小姑娘天真可愛,嘴巴又甜,自家的魚總是比別家的賣得好。

母親在時,家裏還有個門面,打自己上市立一中以後,地方便被哥哥打發出去了。

但打魚賣魚的本事,江雪可一點都沒落下,一到寒暑假,她依然會抽幾天到場上賣魚。尤其是到了過年,土生黑魚的價格極高,能掙不少錢。

只不過賣魚的事,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江喬。

魚市上有門店的賣家只有兩三家,其他的,都是從小鎮四周肩挑背扛過來的賣魚散戶。

江雪看了一圈,只有一位四十多歲的紅衣大媽是賣黑魚的,於是就將車推到了她身旁。

“阿姨,您來多久了,今年的黑魚好賣嗎?”

“來了半個小時了,還沒開張呢。行情年年都在變,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不至於吧?”江雪有些詫異,“去年別人不都搶着要嗎?”

“小妹妹,那也得看運氣。你想啊,黑魚這麼貴,鎮上的人家幾個會買?買的人基本都是回老家探親,喜歡吃黑魚的老闆和工薪族,要是他們不回來,你找誰賣去?”

江雪點點頭,她根本就沒想到那一層,的確,去年賣黑魚的時候,正好靠近春節,現在離除夕,還差整整半個月呢。

“對了小妹妹,你不是一個人吧?這麼小,這麼冷的天氣,你爸媽呢?”

“我爸媽……他們有事忙去了。我只是出來鍛煉鍛煉自己,反正在家閑着沒事幹。”

“哎喲你可真懂事,不像我家那閨女,懶得要死。”紅衣大媽邊說邊走向三輪,還伸手到桶子裏,撈起魚頭仔細查看一番。

“小妹妹,你這黑魚好啊。背脊又黑又亮,個頭又大,肯定能賣出好價錢!”

江雪有些不好意,但也很驕傲,這些黑魚,全都是她親手放養的。為了逮到它們,足足在田裏搗鼓了三天。

“阿姨,你的黑魚,怎麼賣的啊?”

“咳咳……”紅衣大媽咳嗽了兩聲,細聲說道:“小妹妹,你看現在賣黑魚的就我們兩個,等下要有人來買,咱們都咬死了四十,不讓他們殺價!”

“好。”

聽紅衣大媽說完,江雪很高興,今年的黑魚價格,比去年貴了五塊,車上有十來條黑魚,四五十斤,如果全部賣掉,足足能賺一千多塊!

一會兒,一個中年男子走向了紅衣大媽。

“大姐,你這黑魚怎麼賣的啊?”

“四十。”

“去年不還三十五嗎?”

“嘿嘿,你自己都說了,那是去年。”

“四十太貴了,最多出三十七,怎麼樣大姐,少點?”

“少點?行啊。那你去隔壁少點吧,別擋着我做生意。”

中年男子對大媽的話很不爽,轉頭就走向了江雪,“什麼態度啊。一個破賣魚的,當自己賣切糕嗎?”

“說誰呢你?我就這態度怎麼了?幾塊錢的事還要討價,也就那點能耐。沒錢還來買魚,裝個球啊。”

“你……”

“艹,真TM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

中年男子氣得夠嗆,但顯然懟不過大媽,只小聲嘟噥了一句。

“喲,小姑娘,你這黑魚個頭可真大啊,不像某些人的魚,又干又瘦,還漫天要價。”

江雪一聽到這話就感到不對勁兒,連忙道:“叔叔,現在都是這個價,四十,不講價的。”

“搞毛啊……還真把幾條破魚當金子!”

中年男子吐了一口唾沫,扭頭就走了。

“小妹妹,好樣的!”

紅衣大媽見狀,連連向江雪豎起大拇指。

江雪也回頭示意,她明白,大媽之所以態度如此強橫,也只是不想讓人家殺價。

很快,一個小時過去了。

儘管前來問詢買魚的人不少,可是卻沒有一個,願意出到四十。

天漸漸的冷了,江雪的手腳也凍得麻木了,她不由得開始擔憂起來。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早就收拾回家了,而現在,卻一條都賣不出去。

“阿姨,我看今年行情不好。要不我們,把價格降一降?”

“這哪能?”紅衣大媽一聽就不高興了,“傻姑娘,這麼好的黑魚,一年田裏就只出幾條,怎麼能賤賣?它值這個價!”

江雪也沒好再說什麼。她理解農民掙錢的辛苦,不要說一塊的差價,菜市場裏一毛錢的出入,也會有很多人努力討價還價的。

只是,又一個多小時過去,還是鮮有人問津。

眼見着好幾個賣魚的大爺收攤回家,江雪有些急了。

如果再賣不出去,所有的魚,可都得原封不動地拉回去啊!

要知道,自己可是從凌晨四點,打着手電,一路將三輪推到小鎮的。大冬天的,根本就不敢騎車,不僅路滑不安全,而且速度稍微一上去,手,臉,脖子和耳朵,沒有一處能受得了。

在水泥路上,就算多推一個小時都沒什麼,可是一想到離家最後那一段石子路,江雪心裏就感到發怵。

“阿姨,我們就降一降吧,要不,賣三十八也行啊。”

“哎,再多等等吧。黑魚又不是白菜,就算降一塊,那也得損失不少呢。”紅衣大媽有些猶豫,但仍然在堅持。

“可是剛才有幾個買魚的說,昨天才賣三十七,收場的時候,低於三十五的都有呢!”

三十七?

紅衣大媽愣了幾秒,趕緊說道:

“哎喲我的傻姑娘,那是人家唬你的,欺負你年紀小。聽阿姨的,阿姨還能整你不成?我不也沒賣出去一條嗎?”

“可是我…….”

“可是什麼啊,你還小,經驗不足。等着吧,一會兒就賣出去了。鎮上有幾家魚庄,晚上吃黑魚的多,說不定運氣好來個老闆,全都要了呢!”

江雪再一次妥協了。

很快,中午已過,街上的人漸漸變得稀疏。賣草魚,鯽魚,鱔魚的,大多都收拾東西走人了,只有江雪和紅衣大媽,仍然沒有賣出去一條。

有好幾次,她都想賣三十七、三十八的,只是當她打定主意單獨降價的時候,連三十五也賣不出去了。

甚至,在此後的兩個小時裏,連一個來詢問價格的人也沒有。

“哎,怎麼會這樣呢?這往年的大黑魚都挺好賣的,怎麼今年就……”

紅衣大媽已有些頹喪,看也不好意思看江雪一眼。先前還談天說地,嘮上嘮下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了。她把魚桶裝進背簍,準備離開。

但這時候,一個穿着廚師服的中年大叔走到了江雪面前。江雪眼前一亮,重新振作起精神來。

“小妹妹,你這黑魚怎麼賣的啊?”

“叔叔,三十七。”

“三十七???哎呀這價格……小姑娘,我要得多,你看能不能少點?”

“那您要多少?”

“二十斤往上!”

“那我算你三十六吧。”

“三十六?昨天還有人賣三十五以下,你這也太貴了吧。”

“不能少了大叔,都是賺的辛苦錢。我這些黑魚,在田裏長了兩年呢。”

“哎喲小姑娘,這誰掙的錢不是辛苦錢,你總不能仗着只有你一個人賣黑魚,就漫天要價吧……”

“誰說只有她一個人賣!”

這時,紅衣大媽趕緊放下背簍,打斷了中年大叔的話,“老闆,你也到我這兒看看,我這黑魚就比她叫得便宜。”

“阿姨你……”

江雪瞬間就僵住了,就像中了一道冷冷的閃電,整個人都崩塌了。

她本想要說些什麼,挽留住中年大叔,可是這個時候,除了把價格降得更低,根本就沒有任何可能讓他回頭。

“大姐,你這黑魚怎麼賣啊?”

“三十…..三十五……”

“你這點兒魚也就二十來斤吧。三十三,我全要了!”

“三十三?這也太少了吧,再……再添點?”

“行吧,看你這一大把年紀也不容易,三十四,你快點裝。”

“三十四?好好好,三十四就三十四。你等着啊,我馬上給你過秤。”

紅衣大媽邊稱邊偷偷看了幾眼江雪,那像松針又像鵝絨的目光,不知道是在道歉,還是在乞求。

“阿姨……”

江雪在一旁嘀咕着,像塊結冰的木頭,愣愣地看着大媽興高采烈地稱魚,她的臉,如果不是被歲月鍍上了一層黝黑的鐵鏽,也許能看到一絲愧色,但最終,還是淹沒在掙了六七百塊的喜悅當中。

江雪沒有說話,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把價格降下去。儘管她知道,錯過了這個中年大叔,基本上不會再有人來買魚了。

她默默地收拾好所有東西,離開了小鎮。

……

……

車推到石子路上的時候,江雪就停下來了。看見路上泥濘的坑和凸起的石頭,突然間有種想哭的感覺。

她可以忘記一學期學過的單詞,可以忘記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的味道,卻十年二十年都不會忘記,早上把車推過這條石子路的艱辛。

她感到累了,也餓了。

從凌晨四點到現在,她只吃了幾個包子。

一會兒,江雪坐上了車沿,裹着圍巾縮成了一團。但冬天的風,總是那麼不近人情。只要有一絲可以鑽的縫隙,都會使勁兒往裏鑽。

她越發地感到冷了,卻突然間,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江喬。

小時候,每當自己不開心,哥哥就會騎着三輪車帶自己去兜風,還專門走坑坑窪窪的地方,說要把自己的屁股晃爛。

還會經常瞞着媽媽,大熱天帶着自己到處釣黃鱔,他在田埂上探路,找洞,下鉤,而自己,只是個拿竹簍的跟屁蟲。

那時候,兄妹兩會滿山坡刨地瓜;

會堵鳥洞捉翠鳥,會舉着火靶子燒馬蜂窩;

會在山坡上挖坑搭灶,煮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會自製寶劍,當個絕世劍客,把地里的菜砍得稀爛…….只是這一切,都隨着時光的流逝,變成了記憶中的奢侈…….

不遠處,江喬像一根樹樁,直挺挺立在寒風之中。

發現江雪的時候,他本想破口大罵,罵她任性,不懂事;罵她偷偷打遊戲,去網吧廝混;罵她學習不努力,期末考試下降三四十分;

罵她溜走不打招呼,害得自己在老家和小鎮之間來回跑了幾趟……

可是,當他看見妹妹把頭埋在腿上,像一隻被凍傷的松鼠的時候,卻止不住的心疼。

他慢慢地靠近江雪,脫下羽絨服,輕輕地蓋在了她身上。

“白痴,就你現在這樣,能掙幾個錢,缺錢不知道找我要嗎…….”

哥……

江雪抬起頭,看見江喬的一瞬間,不知為什麼,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一頭撲進了江喬懷裏,抽噎着說道:

“哥,我餓了,我餓…..”

江喬有些猝不及防,一向堅強的妹妹,怎麼會說哭就哭了?但這一刻,他彷彿感受到了什麼。

“怎麼了?受委屈了?我不是……還沒罵你嗎?”

“江喬,我不委屈,一點兒都不委屈,可是,你為什麼要委屈自己?”

“我委屈?我沒什麼好委屈的啊?”

“那你為什麼要和媽媽較勁兒,選自己不喜歡的專業?為什麼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媽媽在的時候,她什麼都不懂,不許你退學打職業,可是媽媽走了,你為什麼要瞞着我退學?”

“你怎麼就知道,我拿了村委會的慰問金會被別人看不起?你怎麼就知道,我在學校申請貧困補助會很自卑?”

“你做的每一個決定,為什麼不問問我?你怎麼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你憑什麼可以代表我?”

“哥,我不需要你為我犧牲,不需要你為了我委屈自己。”

“我只想看你笑,看你開心。我想看你再哄我,再做一次紅燒鱔魚給我吃。”

“我想給你過一個特別的生日。想帶你去上海旅遊,去看王者戰隊的比賽。還想告訴我的同學,我哥是一個很厲害的職業選手,是我的驕傲。”

“可你為什麼,總是不給我好臉色?總覺得我什麼事都不懂?”

“做不出來壓軸題你要罵我,成績下降了一點點你就發脾氣,和男生關係好一點你還要打人。”

“哥,我是你親妹妹啊,不是你的出氣筒,手指那麼粗的黃金棍,打在我身上你就不心疼嗎……”

…….

江喬沉默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現在才意識到,退學之後,自己為了掙錢,已經太久沒有真正關心過妹妹了。尤其是聽到打她那幾句,心中更是一陣酸楚。

因為有的事,早已成為了一種永遠的遺憾。

高二那年,江喬本來有機會去打職業的,可是因為成績好,家庭條件差,母親和老師都堅決反對。

那段時間,看着幾個遊戲好友紛紛步入次級聯賽,且帶領戰隊一路高歌猛進,江喬的內心很不平衡。

再加上青春叛逆,對母親和老師也產生了很大的怨念,以至於在學習上沒有以前那麼上進,成績一次不如一次。

原本top30大學的苗子,最後高考卻只是剛踩了一本線。

江喬本想過了十八歲,隨便報個離家很遠的大學,然後再偷偷嘗試打職業,然而就在那年夏天,母親卻病倒了。

那時母親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江喬,媽媽知道你很想去打那個什麼職業。可是你能保證,去了就一定能打出成績?媽媽病了,不能再掙錢照顧你們了,如果你打職業不能出成績,那你以後怎麼辦?小雪怎麼辦?

這個風險,你承擔得起嗎?

可是念大學就不一樣,就算只念一所一般的大學,你的將來也大抵有着落。媽媽只是為你做最穩妥的選擇。

就算你能打出點名堂,那幾年的快活和一輩子的安定幸福,有可比性嗎?

你長大了,可妹妹還小,不管你以後做什麼選擇,都不要以你的決定讓小雪去承受風險和代價。

媽媽希望,你和小雪,都能安安穩穩地念完大學……”

此刻,江喬的眼睛也不由得模糊了。

也許,打妹妹那一次,除了恨鐵不成鋼,也有一絲怨恨的成分在吧。但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說完了?”

“嗯。”

江雪起身,從車上跳了下來。哭過之後,心情好了很多。她原本以為,江喬會很感動,會對自己有所表示,卻萬萬沒想到,沉默了半天,就一句“說完了”。

“哥……”

“別說話,到後面推車去。我力氣不夠的時候你就動一下。”

江喬在前面掌控着龍頭,用了好大的勁兒,才終於將車子推動。

“真的是個白痴,抓這麼多魚,這路還這麼爛,怎麼推嘛?”

“可我早上就是這麼推過來的啊。”

“你還敢頂嘴?”

“…….”

……

…...

“對了,你剛才說的那些事,是青狐告訴你的?”

“嗯,是青狐哥。”

“那傢伙!我就知道。”

……

……

“還有,你那個代練單子,明天我幫你打了。以後不許再接。”

“嗯,知道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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