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秦公制伏狂狷士 張儀縱舌向巴蜀
蘇秦回到館驛,意外看到館門外面候立一人,一身士子裝飾。
蘇秦細看,是秦使公孫衍。
蘇秦跳下車,長揖:“在下見過大良造!”
“呵呵呵,”公孫衍回揖,“不速之客公孫衍見過蘇子。”
“不速之客也是客喲!”蘇秦回他個笑,指向館門,“此處非待客之地,大良造,請!”
二人攜手入廳,分賓主坐定。
“哎,蘇子呀,”公孫衍凝視蘇秦,不無感慨,“咸陽一別,竟就是一年多了!”
“是啊,”蘇秦亦出一聲嘆喟,“在咸陽之時,承蒙大良造錯愛,在下每每思之,不勝感激哪!”
“慚愧,慚愧!”公孫衍連連搖頭,“是在下無能,屈待蘇子了!”
“呵呵呵,”蘇秦輕笑幾聲,“說起這個,在下謝猶不及呢。”
“哦?”公孫衍略略一驚,“蘇子赴秦歷盡委屈,還謝什麼?”
“謝的正是這個。”蘇秦淡淡一笑,“不瞞公孫兄,若是在秦得志,在下就不會反思,也就悟不出合縱之道。”
“說起合縱,在下倒有一慮,不知蘇子想聽否?”
“公孫兄請講。”
“蘇子倡導合縱,用心良苦,在下嘆服。蘇子從高處着眼,低處入手,處處可見過人魄力,亦令在下嘆服。只是,蘇子忽略一事,就是人心不一。在下反覆琢磨過蘇子的合縱方略,蘇子所持無非是勢力制衡。蘇子反對秦人,是因其以法治眾,以力服人。但蘇子所為,不也是以勢壓人嗎?”
“呵呵呵,”蘇秦笑了,“公孫兄誤解了。制衡不是壓迫。合縱不是以力服人,更不是以勢壓人,而是以理服人,以力制衡。是以在下所持,只是勢力制衡,不是勢力壓倒。別不是公孫兄在秦待得久了,連詞義也辨不明了吧!”
“非在下辨不明白,是蘇子詞不達意呀!”公孫衍回以苦笑。
“哦?”蘇秦傾身,“在下何處詞不達意,敬請公孫兄指點!”
“蘇子若是只倡導三晉合一,可稱制衡大國。聽聞蘇子近日擴展縱論,致力於六國縱親,只以一秦為敵,怕就不是制衡了,怎麼看都像是以眾欺寡、以勢凌人啊!”
“唉!”蘇秦長嘆一聲,“如果此話由商君之口說出,在下尚可理解。今聽公孫兄說出,在下實難??”再出一嘆,盯住公孫衍,誇張地搖頭。
“敢問蘇子,區別何在?”公孫衍面子上過不去了。
“商君一心在法,一力變法,唯知‘力’字,不知‘理’字與‘制’字,是以由他說出,在下可以理解。公孫兄卻不同呀。公孫兄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凌人。”
“在下與蘇子不過一面之交,蘇子何以得知在下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凌人呢?”
“不久之前,魏王請在下共飲,酒酣之時,論及天下英才,魏王第一個誇的就是公孫兄!聽魏王說,公孫兄著有一書,叫‘興魏十策’,他早晚讀之,夜不成寐!只可惜他那兒只有前四策,總是讀到興頭戛然而止。在下求問公孫兄大作的要義,魏王一一道來,如數家珍。在下聽有半個時辰,未曾聽出半句‘力’字,只聽出處處均含一個‘理’字。今公孫兄論起合縱,不講理字,只認力字,在下是以不解!”
許是第一次從一個外來者口中聽到魏惠王如此器重自己的理念,公孫衍既震驚,又感慨,埋首良久,抬頭,給蘇秦一個苦笑,拱手:“在下無知,請蘇子講一講這個‘理’字!”
“這個‘理’字只有一解,就是利害。公孫兄昨日在魏,為魏謀,是以有《興魏十策》。今日事秦,為秦謀,是以受命使魏,敗在下合縱。公孫兄與秦公皆要敗縱,是不知縱親與秦人之間的利害。”
“請言利害!”
“六國縱親有百利於秦,而無一害!”蘇秦一字一頓。
“是嗎?”公孫衍給出一個苦笑,“蘇子合天下以制孤秦,竟能說是對秦有百利而無一害,這可真叫奇談!”
“呵呵呵,”蘇秦笑應道,“公孫兄是假作糊塗了。六國縱親,是六條心,秦國上下同欲,是一條心。六條心對陣一條心,若是開戰,請問公孫兄,哪一方更勝一籌?”
“如果六心合一,當然更勝一籌。”
“兩軍陣前,能講如果嗎?”蘇秦反問一句,接上方才話頭,“六國雖合,卻如一盤散沙;秦雖一國,卻如一隻秤砣。一盤散沙對一隻秤砣,孰優孰劣,不消在下去說。再說,秦為四塞之國,山河之固,勝過百萬雄兵。莫說六國六心,即使六國協力攻秦,勝負也在伯仲之間,此其一也;秦有六敵,必上下同欲,厲兵秣馬,勵精圖治,除弊興利,以保持活力,對抗大敵,此其二也。合縱於秦有大利如此,卻無一害,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公孫衍張口結舌。
“還有,”蘇秦餘興未盡,“合縱旨在制秦,而不是滅秦。在下此前訴求帝策,圖謀以秦國之力兼并天下,所幸未付實施,否則,天下或將血流成河,有悖在下初衷。在下今求合縱,旨在建立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和解、天下共治的全新格局,非以兵刃加天下。六國合縱只是在下謀求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是與秦對話,尋求天下和解之道。不過,此為遠謀,眼下第一步尚未走定,第二步自也無從說起。在下訴諸公孫兄,還望公孫兄體諒。”
“唉,”公孫衍長嘆一聲,抱拳,“蘇子遠圖大義,在下看低了。在下不才,不知能為蘇子做點什麼?”
“輔助秦公,使秦國強大起來。”
“哈哈哈哈,”公孫衍先是一怔,繼而明白過來,手指蘇秦,長笑數聲,“好一個蘇子,真有你的!”又笑一陣,起身告辭。
蘇秦送至門外,拱手笑問:“在下想起一事,甚想請教公孫兄。”
公孫衍頓住步子:“蘇子請講。”
“是件私事。”蘇秦湊前一步,故作神秘,“敢問公孫兄,那日你去武安君府,都對龐涓說了什麼,他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公孫衍也湊前一步,貼近蘇秦耳邊,語氣同樣神秘:“在下沒說別的,只不過講了蘇兄在列國的威名、合縱的招搖和排場,稍稍有些誇張。”
“哈哈哈哈??”二人手指對方,皆笑起來。
秦國使館位於蘇秦的館驛旁側,相隔不過百步。
公孫衍回館坐下,閉目冥思。
公孫衍還沒完全想明白,一陣腳步聲入內,公子華進來。
公子華瞄他一眼,在他對面站定。
“華公子請坐!”公孫衍知道是他,眼睛也沒睜,淡淡說道。
“謝大良造!”公子華在侍位坐下,“這去見到蘇特使否?”
公孫衍心頭一凜。方才去見蘇秦,他對誰都沒講,且是換了便裝,趁夜色潛行過去的,公子華竟然一語道破,看來自己的一切行動,他都了如指掌。
“見到了。”公孫衍心裏雖驚,面上卻是從容,“公子都想知道什麼?”
“太好了!”許是覺出公孫衍的不悅,公子華小聲解釋,“方才在下回來,有急事稟報大良造,遍尋不見,後來聽說大良造是到蘇子的館驛去了。”
“公子有何急事?”
“在下得報,龐涓於今日退朝之後到南街訪過孫子。”
“龐涓?”公孫衍震驚,“他去幹什麼了?”
“詳情不知。是白天,為防意外,我們的人不敢過於靠近。不過,”公子華略略一頓,“將晚范廚送餐時,看到孫子的兩隻眼角皆有淚痕!”
“淚痕?”公孫衍喃聲重複。
“是的。”公子華道,“孫子很少洗臉,塵垢甚厚,若是有淚,很明顯的。想是龐涓對他說了什麼,傷到他的心了。”
“若是此說,”公孫衍緩緩睜眼,盯住公子華,“你要盯緊孫子了。既要小心龐涓加害,又不能讓蘇秦得手。”
“你是說,蘇秦要帶走孫子?”公子華大吃一驚。
“在下去見蘇秦,是想勸他放棄縱親,不想他非但不放棄,反倒要縱親六國。如果不出所料,蘇秦將於近日赴齊結縱。一旦六國縱成,秦國危矣!險關要隘可解一時之急,卻非長策,刀兵難免。”
公子華長吸一口氣。
“就在下所判,鬼谷諸子中,蘇秦與龐涓秉性不合,不會走到一塊兒。能夠與蘇秦走到一塊的定是孫臏。蘇秦既已見過孫臏,就一定曉得他沒有瘋,也必會設法營救。”
“是哩。孫臏不應我們,候的就是蘇秦!”公子華應道。
“兵不在多,在將。六國有龐涓,已成大害,若是再得孫子,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是哩!”公子華面色凝重。
“在下這就趕回咸陽復命。公子留下,無論如何,不能讓蘇秦得手!”
“諾!”公子華應過,起身離去。
從趙都邯鄲入秦可有三條道,一是入滏口徑西行,越過太行山,由韓地北拐入晉陽,由汾水河谷南下,過河水入河西,一是越過太行山後南下,經由韓國上黨高地,由魏安邑入河西,還有一個是沿太行山東側南行,出朝歌、宿胥口,借道魏、韓,沿河水至洛陽,再入崤道、函穀道入秦。山道雖近,卻是崎嶇,舍人與張儀經過謀議,決定走較為平穩的南線。
賈舍人到市場上選購了四匹壯馬,換了一輛更為舒適宜人的新車,採購一批趙、燕名貴藥材,如麝香、參茸等物,裝滿兩箱壓在車底,載起張儀、香女,不急不緩地駛離邯鄲。
就在賈舍人動身後的次日,公子疾的使趙人馬也班師回朝,選的正好也是南線,沒走幾日就已趕上他們。賈舍人假作不識,將車馬讓於道旁。自此之後,雙方或錯前或錯后,一路無話,卻是同行,有時甚至宿於同一客棧。
經過三十餘日的長途顛簸,兩班人馬一前一後,於同一日抵達咸陽。
公子疾直入秦宮,覲見惠文公,將蘇秦如何設套羞辱張儀,又如何在張儀走後痛不欲生等情形詳細講了。
“唉,”惠文公聽畢,大是感慨,長嘆一聲,“寡人一念之差,痛失蘇秦。雖得張儀,不足喜也!”
“君兄,”公子疾急道,“據蘇子所薦,張儀之才斷不在蘇子之下。”
惠文公給他一個苦笑:“連蘇子自謙之辭,你也信了?”
“君兄,”公子疾辯道,“臣弟以為,張儀之才確如蘇子所言。別的不說,單是助楚滅越之事,足見一斑。越國百年不振,只在無疆治下崛起,能臣雲集,士民樂死,鋒芒直逼中原。張儀入楚不足兩年,卻助楚王一舉滅之,此等功業,亘古未有啊!”
“疾弟不必多說了!”惠文公武斷地擺手打斷他,“此人若是大才,就不會在楚受陷,在趙受辱。由此可見:在楚,他不如陳軫;在趙,他不如蘇秦。”
“這??”公子疾被惠文公搞蒙了,張口結舌,愣怔有頃,跪地叩道,“君兄,往事不可追。蘇子已不可得,我不可再失張子啊!”
“好了好了,寡人曉得了。”惠文公擺下手,現出不耐煩的語氣,“你也起來吧,此番使趙數月,鞍馬勞頓,疾弟必也辛苦了,回去將養幾日,再來上朝。”
公子疾起身告退。
見他退出,惠文公輕咳一聲,內臣閃出。
惠文公頭也不抬,低聲吩咐:“賈先生若是到了,請他速來!”
內臣疾步出去。
賈舍人將張儀夫婦載至東來街上,在蘇秦曾經住過的客棧前停下。
自蘇秦走後,公子疾奉旨整頓東來街,將所有私營客棧全部收歸官營,運來客棧的老闆更是被罰沒所有財產,發配商洛山區受苦。竹遠亦回終南山,英雄居里的論政壇再也沒有舉辦,東來街生意一落千丈。
改作官營后,運來客棧幾易店主,新主人是個離役軍士,在河西戰中左手被斷,因軍功晉爵,被官府任命為店主,靠傭金謀生。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張儀一眼就相中了蘇秦曾經住過的精緻院子。
賈舍人暗生感嘆,也自選了一套房舍,一併付過押金。
張儀吩咐小二燒好熱水,關牢院門,留香女在浴室洗澡,自與舍人趕至前廳,叫小二安排好酒菜,正欲暢飲,有軺車在門外停下,尋問舍人。
舍人出去,不一會兒急急返回,對張儀苦笑一下,拱手道:“唉,生意上的事,真也煩人。在下??這得出去一下,實在對不住了!”
張儀笑笑,回他一禮:“賈兄盡可去忙,這些酒菜先放這兒,待賈兄回來,你我再暢飲不遲。”
賈舍人別過,搭乘來人的軺車轔轔而去。
張儀呆坐一陣,吩咐小二收去酒菜,回到小院。
香女已經出浴,正在對鏡梳頭,見他回來,笑問:“賈先生呢?”
“出去了。”張儀應一句,坐下,微微閉目。
香女小聲道:“賈先生該不會又把我們扔下不管了吧?”
張儀沒有睬她。
香女斜他一眼,還要問話,後院響起賈舍人的馬嘶聲,撲哧笑道:“看我想哪兒去了?先生的車馬還在後院裏呢。”
賈舍人一夜未歸,翌日晨起,才從外面回來,身上酒氣尚存,一見面就抱拳一嘆:“唉,張子,實在對不住了,昨晚出去原是為了生意,不想遇到關中巨賈,強拉在下飲酒,在下貪吃幾盞,竟就回不來了。”
張儀抱拳還禮:“賈兄盡興就好,在下道賀了。”
“呵呵呵,”賈舍人笑出幾聲,“不瞞張子,這場酒不是白喝的。那巨賈甚是熟悉終南山,在下欲置奇貨,沒有他不成!真也湊巧,他今日就要進山,在下這得跟他走一遭去。”說著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轉對香女,“此番進山,不知多久才能回來,這是三十兩足金,夫人暫先拿上。出門在外,不可無錢哪!”
香女遲疑一下,掃張儀一眼,拱手謝道:“此番來秦,一路上吃用凈是先生的,這麼多錢,我們如何能拿?”
賈舍人硬將錢袋塞到香女手中,笑道:“夫人不拿這錢,難道還想賣劍不成?”
香女紅了臉,收下錢袋,躬身謝過。
賈舍人指指後院的車馬對張儀道:“朋友來車接我,這車就留給張子了。無論何時煩悶,張子就帶嫂夫人城外轉轉。”
張儀謝過,送舍人出門。果有一輛大車候在門外。舍人上車,揮手作別。
此後數日,張儀一直坐在廳里,怔怔地望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樹。當然,張儀並不知道這棵老樹上曾經弔死過吳秦,更不知道蘇秦當年曾經住在這個院裏,也曾像他這樣直面這棵老槐樹發獃。
香女有些着急。此前,無論是在越國,還是在楚國,張儀往往是人尚未到,全盤計劃已盤算好了,腳一踏地,就付諸實施,不是找這個,就是尋那個,忙得不亦樂乎。此番入秦,香女覺得張儀似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無精打采,心情壓抑,即使笑,也是強擠出來的,並非出自內在的喜悅。
香女知他不願入秦,但不清楚因由。此時,見他這般難受,香女想勸幾句,卻又不知如何勸起,靈機一動,撲哧笑道:“夫君,昨晚香女做了個夢,夢到會有一場奇遇。香女想,如果我們一直守在這個院裏,奇遇何來?”
張儀抬起頭來,看她一眼,起身走出院子,尋到小二,要他備車,又讓店家清算店錢,吩咐香女付錢。
香女怔道:“夫君,晚上不回來嗎?”
張儀應道:“你不是夢到奇遇了嗎?在下這就帶你尋去。”
香女曉得,一旦張儀做出決定,就是想明白了,遂付過店錢,跳上車子。
張儀揚鞭催馬,馳向東門。
車輛出城,徑投洛水方向。
公子疾聽聞張儀夫婦出城,原以為是去城外散悶,並未放在心上。當得知二人已經結清店錢,公子疾急了,一面派人尾隨,通知邊關攔人,一面進宮面奏秦公。
聽完公子疾的陳奏,惠文公淡淡一笑,轉對內臣:“傳旨邊關,不必攔他。此人想去哪兒,就讓他去哪兒好了!”
內臣應過,轉身走出。
“君兄?”公子疾目瞪口呆。
“瞧你急的。”惠文公瞄他一眼,撲哧笑道,“疾弟放心,你的這個寶貝疙瘩不會離開秦國半步。”
見秦公如此篤定,公子疾越發不解:“為什麼?”
“因為他已無處可去了。”惠文公從几案上拿出棋局,緩緩擺開,“來來來,我們兄弟許久沒有對弈了。”
公子疾無心對弈,卻也不敢抗旨,便硬着頭皮隨手應戰,結果在一個時辰內連輸兩局。惠文公似是棋興甚濃,不肯罷休,公子疾只好重開棋局。
弈至中局,內臣稟道:“探馬回來,果然不出君上所料,張儀夫婦並未前往函谷關,而是拐向洛水方向,應該是奔少梁去了。”
聽到“少梁”二字,公子疾恍然大悟,失聲叫道:“他是去張邑??祭祖?”
“呵呵呵,身子雖來,心卻不服喲!”惠文公笑出幾聲,“不讓他回去看看,如何能行?好了,疾弟,這下該上心了。若是再輸,看寡人如何罰你!”
公子疾呵呵笑了,不無嘆服,兩眼盯向棋局,有頃,胸有成竹:“君兄,這一局臣贏定了!”說著摸出一子,“啪”的一聲落於枰上。
“是寡人贏定了!”惠文公也摸出一子,捏在手中,沖公子疾詭秘一笑,“不過,寡人要想完勝,尚需疾弟幫忙,演出一場小戲。”
“小戲?”公子疾急問,“什麼小戲?”
“呵呵呵,”惠文公“啪”地落下手中棋子,“戲份一到,你就曉得了。”
張儀夫婦曉行夜宿,不急不慌,於第三日趕至少梁地界。
一路上,張儀幾乎無話。
越接近張邑,張儀的心情越是沉悶,車速也越來越放緩。香女默默地坐在車中,看着沉重的夫君,心裏如壓一塊石頭。
張邑到了。
想到邑中早已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張儀長嘆一聲,驅車拐向野外,馳向祖墳。
在祖墳的高坡下面,張儀停車,凝望香女,語氣鄭重:“夫人,我們到了。”
結婚以來,這是張儀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尊稱她夫人。
香女先是一怔,繼而淚出,看向他面對的方向,顫聲:“夫君??”
張儀指着前面的高坡:“夫人,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嗯。”香女似也明白過來,點頭,“是我們的家。”
“夫人說得是,”張儀流出淚來,哽咽,“這兒是我們的家。”伸手扶她下車,輕輕攜住,“走吧,夫人,我們回家!”
二人手挽手,一步一步地登上高坡。
坡上鬱鬱蔥蔥。
驀然,張儀一把甩開香女,四顧墓園,目瞪口呆。
整個墓區被人整修一新,周圍砌起一圈矮牆,新種許多松柏,更有數百盆菊花,全是盆栽的野菊,擺放得整整齊齊,在這深秋的風裏盛開,乍看起來,像是一個野菊園。
更令張儀吃驚的是,每個墳頭均立一塊比人還高的墓碑,碑前各設一座用整塊石頭雕刻出來的祭壇,壇上擺着各色祭品和鮮花。
天哪,連祖墳也讓秦人佔去了!
張儀心裏“轟”地一響,不顧一切地撲向父母合葬的墳頭。
張儀細審石碑,見碑文上刻的仍舊是他父母的名號。張儀急看其他碑文,每個碑上均是明白無誤,即使是張伯墳頭,也無一絲錯漏。
張儀蒙了,傻傻地站在那兒,忘記了祭拜,也忘記了香女。
倒是香女明白過來,緩緩走到張儀身邊,在他父母的墳前屈膝跪下,行叩拜大禮。
張儀這也醒過神來,在香女身邊跪下,共同拜過。
“爹,娘,”禮畢,張儀喃聲訴道,“儀兒不肖,浪蕩多年,一無所成地返回家門,未能為先祖增光,為二老爭氣。儀兒唯一的成就,就是為張門帶回一個媳婦。儀兒不肖,媳婦卻是賢淑,今日上門拜望雙親,望父母大人在天之靈,佑她幸福!”
香女這才明白,眼前這個墳頭下面就是自己的公婆,泣道:“不肖媳婦公孫燕拜見公公、婆婆!”說畢連拜數拜,埋頭於地,泣不成聲。
張儀陪香女悲泣一陣,帶她逐個墳頭祭拜,每拜一個,就向她講述墳中人的故事。最後一個是張伯,張儀講他如何為他們家效力,如何將他帶大,又如何在他家橫遭不幸時不離不棄,陪母親而去。香女聽得淚水漣漣,在他墳頭又拜數拜,喃喃說道:“夫君,張伯一生,簡直就跟荊叔一模一樣。”
“是的,”張儀點頭說道,“張伯也好,荊兄也好,他們都是好人。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壞人,可好人更多??”
張儀正自感慨,坡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有幾人直奔上來。
張儀扭頭一看,驚得呆了,因為趕到眼前的不是別個,是小順兒和小翠!
他們身後跟着兩個半大的孩子,大的五六歲,小的兩三歲。
雙方各怔一時,小順兒、小翠兒總算醒過神來,跌跌撞撞地撲到跟前,跪地叩首,喜極而泣:“少主人!”兩個孩子也跟上來,大的跪下,小的不知發生何事,許是嚇傻了,“撲通”一聲就地趴下,哇哇哭叫。
張儀這也緩過神來,伸手拉起小順兒和小翠兒:“真沒想到會是你倆,快快快,快起來,本主子有話要問。”
二人起來,小翠兒抱起正在哭的小孩子,一邊唬他莫哭,一邊拿眼打量香女。
張儀急問小順兒:“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何時回來的?”
“回稟主人,”小順兒細細稟道,“那日??那日離開前,張伯認下翠兒做女兒,成全了小人與翠兒的婚事。小人與翠兒無處可去,就到河東,寄住在張伯家裏。不久前,吳少爺訪到我們,接我們回來了。”
“吳少爺?”張儀怔道,“哪個吳少爺?”
“就是??就是那年來咱家跟主子比武的那個少梁闊少。主子,吳少爺眼下可真了不得,是少梁令呢!”
張儀指着墳地:“這些都是吳少爺立的?”
“是的。”小順兒點頭應道,“吳少爺不但整修了咱家祖墳,還將咱家的房產、地產悉數歸還。那個霸佔咱家財產的傢伙,也讓吳少爺治罪了。小人一家這陣兒就住在咱家原來的大院子裏,為主人守着家業呢。方才小人聽聞一輛車馬直馳這兒,並說有二人下車,奔墳地來了。小人問過相貌,覺得像是主人,便急帶翠兒與兩個崽子趕來探看。”
“呵呵呵,”張儀明白過來,長出一口氣,“小順兒、小翠兒,還有兩個崽子,來來來,拜見你們的主母!”
小順兒、小翠兒忙拉兩個孩子跪在地上,叩見香女。香女臉色緋紅,急拉他們起來。一家人有說有笑地走下土坡,回到家中。
小順兒吩咐僕從殺豬宰羊,全家猶如過年一般。及至天黑,小翠兒早將他們的寢處準備妥當,張儀就如新婚一般,攜香女之手步入新房。
流浪多年,張儀第一次睡在自己家裏,睡在自己從小睡大的榻上。這一夜,張儀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放鬆,睡得特別踏實,一波接一波的鼾聲就如遠處傳來的滾雷一般,震得香女輾轉反側,無可奈何地坐在榻沿,望着張儀四肢展開,將偌大一張床榻幾乎全部佔去。
是的,這是他的家,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在旁邊守護的,是與他一起玩大、對他忠貞不貳、百依百順的小順兒。
翌日晨起,張儀用過早膳,吩咐小順兒:“備車,隨少爺去一趟少梁!”
小順兒手指院門:“小人早備好了,主人請!”
張儀走至院門,果見駟馬之車已經備好。更稱他心意的是,小順兒竟又尋出當年他與吳少爺比試的那個石磙,將其顯眼地豎在院中。
張儀看到石磙,呵呵直樂,跨前一步,挽起袖子,兩手扣牢磙子兩端,大喝一聲“起”,石磙已被他兩手托起。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張儀托住石磙圍車子轉悠一圈,將之輕輕放在車上,拍拍手,對小順兒笑道:“好小子,還是你想得周全!”
小順兒嘿嘿幾聲:“主子的心思,小人早就琢磨透了。”
“好好好!去尋幾個人來!”
“好咧!”小順兒應過,朝院中輕輕擊掌,十幾個彪形壯漢從旁邊的廂房裏魚貫而出,齊齊站在張儀前面,哈腰候命。
張儀掃他們一眼,滿意地點點頭,朗聲喝道:“走,找那小子比試去!”
張儀與小順兒在這裏驚驚乍乍,看得香女雲裏霧裏,拉住翠兒問道:“翠兒,他們這是要幹什麼?”
翠兒掃他們一眼:“主母放心,他們是在玩兒戲哩。”
“兒戲?”香女越發不解,大睜兩眼望着翠兒。
“都是些陳年往事,”翠兒笑笑,轉對香女,“主母若是想聽,奴婢這就說來。”
香女自然想聽張儀的舊事,急不可待:“快說。”
翠兒拉上香女,趕往後花園,在那裏細述張儀的舊事。
院門外面,小順兒早已放好乘石(墊腳石),張儀跳上去,小順兒揚鞭催馬,十幾個壯漢小跑步跟在車后,一溜人眾,不無招搖地直奔少梁。
早有人報知少梁府,吳青親率府中人眾迎出城門數里,一見張儀這副架勢,又看到車尾上擺着那隻石磙,放聲長笑:“哈哈哈哈,好你個張公子,都啥年月了,還記着那檔子事兒!”
張儀長揖:“當年之事,是在下失約!今日在下登門,一為失約向吳大人道歉,懇請吳大人責罰;二為履約,懇請吳大人賜教!”
“呵呵呵,”吳青回揖一禮,笑道,“張子上門挑戰,在下一定應戰!只是??”邊裝模作樣地環顧四周,邊壓低聲音,“此處不是用武之地,且請張子隨在下到府中小酌一爵,待酒足飯飽,在下尋出一處風水寶地,與張子一決勝負,如何?”
張儀亦笑一聲,抱拳道:“客隨主便,在下謹聽吳公子吩咐!”
二人攜手同車,來到少梁府中,擺上酒肴,暢敘別後遭遇。
吳青將河西之戰如何慘烈,河西魏民如何遭遇,自己如何揭竿而起,秦公如何明斷是非、治理河西等事細述一遍,末了嘆道:“唉,在下走到那一步,本是自絕活路,只圖死個痛快,不料君上特赦在下,既往不咎不說,還將在下田產財物悉數歸還,封在下做了少梁軍尉,后又屢屢升遷,數千從屬盡皆赦免,待以秦民。”稍頓,再次長嘆,“唉,說實在的,在下初時死要面子,不肯做官,覺得有愧於魏室,後來想明白了,咱是臣民,無論誰做主子,臣民永遠是臣民。誰讓咱活命,咱就應該為誰賣命。至於天下是誰的,跟咱無關。再說,連公孫將軍這樣的大才,也都投秦了,咱還有何理由死撐面子?”
“吳兄所言極是!”張儀點頭應道,“在下一直認為秦人殘暴,視其為仇,此番入秦,耳聞目睹,方得實情。在下此來,另有一事求問吳兄。”
“張兄請講。”
“在下家財,是何時歸還的?”
吳青略一思忖,脫口說道:“張兄既問,在下也就如實說了。那年秦公特別頒詔大赦魏民,歸還魏民一半財產。強佔張兄家財的那個官大夫,卻以張兄家中無人為由,拒不歸還。兩個月前,秦公不知何故,快馬急詔在下,要在下迅速歸還張兄的另一半家財,修繕祖墳、家廟。在下查問,方才得知崔姓官大夫抗法強霸之事,將之表奏君上,君上震怒,詔令削其職爵,依秦法腰斬於市,其族人盡數為奴。不瞞張兄,在下所做這些,不過是奉詔而已。”
張儀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何事如此?”吳青不解地問。
“不瞞吳兄,”張儀微微一笑,拱手說道,“在下此番回來,一是回家看看,二是覲見秦公。只是??在下與秦宮向無瓜葛,沒個引薦,不知吳兄肯幫此忙否?”
“當然可以。”吳青拍拍胸脯,慨然應下,略頓,壓低聲音,“看這情勢,君上對張兄頗為器重。以張兄之才,若見秦公,必得大用。”
張儀再次拱手:“在下謝了!”
張儀在張邑逗留三日,與吳青一道前往咸陽,進宮謁見。
惠文公聞張儀來,宣其書房覲見。聽到腳步聲,惠文公步出院門,降階迎接。
張儀、吳青就地叩見,惠文公也不說話,一手扶起一個,呵呵笑着挽起二人之手,走上台階,步入客廳。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頭見張儀、吳青作勢欲拜,忙擺手止住,指向兩側陪位:“坐坐坐,門外不是見過禮了嗎?”
張儀、吳青互望一眼,見惠文公如此隨和,亦笑起來,各自坐下。
惠文公見二人坐定,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有頃,呵呵笑道:“寡人聽過你二人比試的事,怎麼樣,分出勝負了嗎?”
二人皆笑起來。
吳青拱手道:“回稟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勝負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興趣,“你們誰勝誰負?”
吳青嘿嘿一笑:“本是張子勝,臣耍滑,勉強扳成平手,實則負了。”
“可寡人聽說,”惠文公掃了二人一眼,“第一場平手,第二場張子贏,第三場是愛卿勝出,你二人理應戰平才是,愛卿為何在此認輸呢?”
“君上有所不知,”吳青哂然又笑,“三場比試,兩場是臣出題,佔去先機自不去論,第三場比試是舉石磙,那是臣練過八年的,勝之不武,是以認輸。”
“哦?”惠文公窮追究竟,“既有此說,愛卿當場為何不認輸?”
“這個,”吳青尷尬一笑,“當年臣少不更事,死撐面子,是以不肯認輸。”
惠文公哈哈大笑,看向張儀:“張子輸得不冤,人家練過八年呀!”
“呵呵呵,”張儀回個笑,“若是論冤,倒是吳兄冤了!”
“哦?”惠文公來勁了,傾身過來,“張子說說看,吳青是怎麼蒙冤的?”
“第一場比試,吳青用的是箭,真功夫,儀用的是彈弓,小兒之戲,兵器上已遜一着。至於第二場,儀擺的是花架子,所斬的那隻蒼蠅屁股,是僕從事先備下的!”
張儀道出這個底細,莫說是吳青,即使惠文公也是震駭,良久,爆出長笑:“哈哈哈哈??”手指張儀,“好你個張儀呀!”又沖張儀、吳青皆豎拇指,“嗯,二位愛卿都沒做錯,賽場上的事,不能認輸!至於偷奸耍滑,有時也是必要的。當年寡人斗蛐蛐兒,每戰必勝,除去實力,寡人也斗過曲曲腸子呢!”
話至此處,惠文公似是憶起當年舊事,忍不住一番大笑,笑畢,信口談起自己在宮中比賽時如何偷奸耍滑,擊敗諸公子的事。講者眉飛色舞,繪聲繪色,聽者兩眼發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會是一國之君所為。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惠文公仍舊沉浸在當年的兒戲裏,似乎忘記是在召見張儀,甚至完全忽視了張儀的存在,因為好一陣兒,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將注意力集中在吳青身上。
張儀蒙了。
此番覲見,他早已備好數套應對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勢,如何應對蘇秦合縱,如何強大秦國國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卻在這個當兒興緻勃勃地大談兒戲,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已經練就強大定力,心裏縱使打鼓,面上卻無絲毫表露,自始至終兩眼微閉,似笑非笑地端坐於席,傾聽二人笑談兒戲之事。
惠文公聊得正起勁,內臣稟報上大夫公子疾求見。
惠文公喜道:“哦,是上大夫呀,宣他覲見!”
公子疾叩見,行過三拜大禮,在吳青下首的陪席坐下。
“上大夫來得正好,寡人正要為你引見一位賢才呢!”惠文公指向張儀,“這位就是河西士子張儀,吳青的舊時相識。寡人正與他們暢談兒時之戲,真叫快意呀!”
公子疾假作不識,上下打量張儀幾眼,思忖有頃,撓撓頭皮:“敢問張子,可是從趙國邯鄲來?”
張儀拱手揖道:“正是。”
公子疾將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問道:“再問張子,可曾去過相國府上?”
張儀知他重提那日尷尬,臉色微紅,點頭道:“去過。”
公子疾不再遲疑,接着問道:“在下回邯鄲時,一路上前後相隨的可是張子?”
張儀再次點頭:“正是。”
“哎喲喲!”公子疾又驚又喜,連連拱手,“我們真是有緣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張儀,又看看公子疾,“你們兩個??認識?”
“回稟君上,”公子疾稟道,“臣此番使趙,在趙國蘇相國的府上見過張子,返回時又與張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頓一下,“同行之際,張子換了衣飾,與在蘇相國府上所見判若兩人,臣雖覺得似曾相識,卻是心裏無底,未敢冒昧相認。”
惠文公假作驚奇,盯住張儀:“如此說來,張子認識蘇子了?”
惠文公與公子疾演的這齣戲顯然是專門讓張儀看的。惠文公這般刻意問及蘇秦,是有意去揭張儀的傷疤。
張儀悶頭正想詞兒搪塞,公子疾解圍,接過話頭:“回稟君上,張子與蘇相國非但相識,還是同門師兄弟呢!”
“哦?”惠文公顯得越發驚詫,“張子竟與蘇子是同門?”兩眼緊盯張儀,似是不敢相信。
張儀無法迴避,硬着頭皮點點頭,嗯出一聲。
“呵呵呵呵,”惠文公連笑幾聲,“說來有趣,寡人與蘇子也算相識一場了。前年他來咸陽,當街宣揚帝策,要寡人一統天下,寡人見他狂妄,沒有用他。不想此人懷恨於心,前去燕、趙、韓、魏等國,弄出個合縱什麼的,專與寡人作對。”說罷長嘆一聲,半是揶揄地搖頭復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喲!”
張儀聽出弦外之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尋思,公子疾拱手接道:“君上,據臣所知,張子與蘇子大不一樣!”
“哦?”惠文公饒有興趣地看向公子疾,“愛卿說說,怎麼個不一樣?”
公子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趙,臣多次聽聞蘇子論辯,感覺他雖然健談,卻不免言過其實,文過飾非,空談居多。張子雖然不善言辭,卻能一語中的,求真務實。臣聽聞楚國滅越,多半是張子之謀。”
儘管此話不合實情,因為那日在相府里,張儀並沒多說什麼,但張儀聽出公子疾是在想方設法為他解脫,面上雖無表現,心中卻是感激。
“嗯,愛卿所言,寡人也有耳聞。”惠文公點頭,轉向張儀,拱手,“張子光臨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禮之處,望張子寬諒。”
張儀回揖:“儀落難而來,君上不棄,於儀已是大恩。儀家廟祖業,君上不廢不說,且又特旨維護,更是隆恩浩蕩,儀萬死不足以報!”
“呵呵呵,張子言重了!”惠文公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張子家住河西,當是寡人子民,張子祖業家廟,寡人自當維持。說到這裏,張子此番回來,也算是回家了。張子是大才,寡人幸遇,這就起了貪心,有意請張子隨侍左右,早晚指點寡人,還請張子不辭!”
張儀拱手:“儀既為秦民,就是君上子民,君上但有驅使,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惠文公轉對內臣,“擬旨,封河西郡少梁士子張儀為右庶長,隨侍寡人。另賜咸陽城府宅一座,僕役三十人,金三百兩,錦緞五十匹。”
“臣領旨!”
張儀顯然沒料到惠文公會當場封官,愣怔有頃,方才起身叩道:“臣謝君上隆恩!”
“愛卿平身。”惠文公擺手讓他起來,“張愛卿初來乍到,一路勞頓,可先將息數日,寡人另行討教!”又轉對公子疾,“這道旨就發給你了,張愛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問!”
公子疾拱手:“臣領旨!”
張儀依舊寄宿於運來客棧蘇秦住過的小院,賈舍人的房子吳青暫住了。
翌日晨起,公子疾早早趕來,引張儀、香女和吳青前往驗看惠文公賞賜的宅院。
幾輛車馬左轉右拐,停在一處高門大院前面。眾人下車,一個負責交割房產的內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禮迎接。
幾人在內吏的導引下走入府門,但見深宅重舍,庭園山石,奇葩異草,無所不有。其中奢華,比楚國昭陽君的府宅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得吳青兩眼發直,縱使香女,也大為震撼,櫻口大張,倒吸一口冷氣。
張儀扭頭望向公子疾:“上大夫,別不是弄錯了吧?”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是君上親選的,錯不了!”
“君上親選?”張儀越發驚訝,“君上賞賜,難道連房舍也要欽定?”
“是啊是啊,”公子疾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個大管家,凡有關切,事無巨細,必要親自過問。順便問一句,張子猜猜看,這處宅院是何來歷?”
“這要請教上大夫了。”
“此宅就是咸陽城裏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門累官七世,百年經營,多有積儲,從櫟陽遷來后,購下這塊地皮,大興土木,花下巨資將杜府建成咸陽城裏為數不多的豪門大宅,其奢華遠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後來,杜摯及一批舊黨受商君一案牽連,此宅被收歸宮室。近幾年來,不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國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張子是後來居上了!”公子疾不無感慨道。
“這般說來,在下受寵若驚呀。”張儀亦笑起來。
幾人在府中巡查一圈,公子疾吩咐宮吏將房契交給香女,又將君上所賜之物逐一交付,這才與吳青起身告辭。
宮吏召集眾僕役見過張儀、香女,吩咐他們各執差使去了。
午後申時,宮中使人送來一個御制匾額,上寫“右庶長府”。
香女看一會兒匾額,小聲念道:“右庶長府?”眉頭微皺,看向張儀,“這名字怪怪的,是個什麼官兒?”
張儀笑道:“這是秦國官名。秦國變法之後,官爵分為二十級,從第十級左庶長開始,到第十八級大庶長,相當於卿。中間幾級分別是,第十一級右庶長,第十二級左更,第十三級中更,第十四級右更,第十五級少良造,第十六級大良造,第十七級駟車庶長,都是卿位。卿下為士、大夫,共有十級,卿上為君為侯,共是兩級,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納悶道:“照此說來,夫君的官階並不大,何能住上這麼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張儀又笑一聲,“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階已不小了!秦國官爵合一,秦法規定只以軍功晉階,未建軍功,除非君上特賜,不能晉階,因而,迄今為止,卿以上的許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孫鞅初行變法時僅是左庶長,位居右庶長之下。后因變法有功,君上據功升他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級。若不是河西和商於兩戰之功,公孫鞅是不能被封為商君的。在下初來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長,已是大用。至於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蹺??”
香女正要問他是何蹊蹺,門人稟報有客求見。張儀初來乍到,並無熟人,不免納悶,迎出一看,是賈舍人。
張儀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賈兄??”
賈舍人拱手賀道:“嗬,幾日不見,張子竟就發達了!”
“什麼發達?”張儀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攜住賈舍人,“賈兄,請!”
二人走進府門,賞會兒院景,賈舍人拱手再賀:“張子有此晉陞,可以一展拳腳了。”
望着鱗次櫛比的房舍和錯落有致的景緻,張儀油然嘆道:“唉,若說起來,此番得意,皆是賈兄所賜啊!”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張子說笑了。這些全是秦公所賜,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賈兄不必過謙。”張儀真誠謝道,“若是沒有賈兄,在下就不會前往邯鄲,就不會橫遭羞辱,就不會西進入秦,當然也就不會有此際遇。”提到邯鄲,他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蘇秦豎子,在下將他視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現出那般嘴臉,實讓在下??”悶住話頭,有頃,一拳擂在柳樹上,“賈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夢想合縱嗎?在下定要讓他看看,什麼叫作夢想!”
賈舍人慢慢斂起笑,望着張儀,發出一聲長嘆:“唉!”
張儀盯住賈舍人:“賈兄為何興嘆?”
“為蘇子。”
“為他?”張儀大怔,“此話從何說起?”
“張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謝一人,就該是蘇子。”
“是該謝他!”張儀冷笑一聲,不無怨毒道,“不過,在下不會一下子謝完,在下會慢慢去謝,一點點地去謝,先破去他的合縱,再逼他走投無路,生不如死,再后尋個機緣,當面致謝!”
聽到如此狠毒之語,賈舍人再出重重一嘆,搖頭。
張儀怔了:“賈兄不會是說,在下不該如此待他吧?”
“張子如何對待蘇子,是張子之事。不過,張子若是願意傾聽,在下可以講述一段舊事。”
“賈兄請講。”
賈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將前塵往事,尤其是蘇秦如何煞費苦心地逼他入秦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聽得張儀呆若木雞,愣怔半晌,方才如夢初醒,長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原來如此!”
“唉,”賈舍人輕嘆一聲,“蘇子哪裏是想羞你啊?蘇子忖知你在楚國或有尷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趙。蘇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於一統之路,定然不會從他合縱,踐行列國共治,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統的唯有秦國,張子卻與秦國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蘇子苦思無計,這才想到當眾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張子那日,在下就在蘇子府中。張子走後,蘇子心疼如割,涕泗滂沱,那種悲傷,實讓在下心酸。那夜,蘇子一宵未睡,就在那聽雨閣里,與在下從頭憶起你們的舊事,點點滴滴,皆在他的心裏。在下可以看出,在這世上,蘇子若是只有一個知己,就一定是你張子。”
張儀改坐為跪,埋頭於地,淚水如雨水般流下,顫聲悲泣:“蘇兄??”
賈舍人斜他一眼,接道:“臨行之際,蘇子再三叮囑在下不可告訴張子。今見張子如此記恨蘇子,在下心實不忍,這才托出實情。如今張子已經得意,在下俗務完結,也要歸山了,此來就是向張子辭別的。”
“歸山?”張儀起初未聽明白,繼而一怔,再是一驚,忽地坐起,大睜兩眼盯住賈舍人,“賈兄欲歸何山?”
“終南山。”
“你不是剛從終南山裡回來嗎?”
“那是騙你的。”賈舍人拱手,不無抱歉道,“對不住張子了。”
一陣驚駭過後,張儀閉目思索,有頃,睜開眼睛,慨然嘆道:“唉,想我張儀,自打娘胎里出來,從來都是下套子套人,套過蘇秦,套過孫臏,套過龐涓,套過越王,套過楚王??在下自詡聰明,卻不承想,一年之內,竟是連連中套啊!”
“誰套誰並不重要,”賈舍人淡淡一笑,“張子是從鬼谷里出來的,該當明白這個。”
聽聞此話,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務完結”一語,張儀心頭一震,緊盯舍人:“敢問賈兄,究竟何許人也?”
賈舍人緩緩說道:“張子既問,在下不敢有瞞。在下是終南山寒泉子弟子,數年前奉家師之命,出山為秦公物色治國大才。今得張子,在下俗務已結,該當歸山復命了。”
“終南山寒泉子?”張儀喃喃重複一句,似在竭力回想這個名字。
“是的。”賈舍人鄭重說道,“家師與鬼谷先生為同門師兄弟,同師於師祖關尹子,張子尊師是在下師伯,我們師出同門!”
與舍人相識數月,張儀始知是同門,免不得又是一番驚愕,慨嘆良久,拱手:“雲夢山鬼谷先生弟子張儀見過賈師兄。”
賈舍人亦還一揖:“終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賈舍人見過張師弟。”
所有煙雲於片刻間消散。
二人相視,拊掌大笑。
賈舍人前腳剛走,少梁令吳青也來辭行。張儀托他捎信給小順兒,要他安置好張邑事務,速來咸陽。
數日之後,秦國大良造公孫衍使魏歸來,未及回府,直接進宮向惠文公稟報蘇秦成功合縱三晉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這一結局,淡淡問道:“蘇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齊國。”
“齊國?”惠文公眉頭緊皺,盯住公孫衍,“他該去楚國才是。”
“待齊人入縱之後,他再去楚國。”
惠文公倒吸一口氣:“你是說,蘇秦他要合縱六國,只與寡人為敵?”
公孫衍點頭。
“他不是宣揚合縱三晉嗎,何時改為合縱六國了?”
“是赴魏之後才改的。這是合縱的軟肋,臣正是由此擊他,使魏國君臣皆不入縱。想是蘇子意識到了,臨時更改主張,提出六國縱親,共制強秦。”
“什麼共制?他這是滅秦,滅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幾喝道。
“君上,”公孫衍小聲稟道,“就臣所知,蘇子似無此意。”
“不是此意,”惠文公餘怒未消,手按几案,“他是何意?”
“臨行之時,臣拜訪蘇子,與他懇談。蘇子坦言,合縱旨在建立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蘇子設想:六國有秦可合縱,六國合縱可無爭;六國無爭,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動,天下可無爭矣。天下皆無爭執,諸侯就可平心靜氣地坐下來,求同存異,尋求共和、共治之道,復歸周初周、召二公時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連說數聲“迂腐”,從席上跳起,在廳中急踱幾個來回,陡然住腳,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進:“臣在!”
“速召公子疾、司馬錯、甘茂入宮議事!”
內臣應過一聲,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補一句:“嗯,還有,叫公叔和右庶長也來!”
內臣退出。
公孫衍略略一怔,小聲問道:“請問君上,誰是右庶長?”
“張儀,愛卿知道他的。”
“張儀?”公孫衍震驚,“他不是在楚國嗎?”
“這辰光在咸陽。”惠文公應過一句,在主席坐下,兩眼微閉,開始冥思。
公孫衍不好再問,也不敢說走,遂正正衣襟,緩緩閉目。
不消半個時辰,公子疾、司馬錯、甘茂、張儀諸人緊急趕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腳不便,尚在途中。
內臣吩咐諸人在偏殿暫候,親至宮門迎到嬴虔,方才入殿稟道:“君上,老太傅及諸位大人已至,在門外候見。”
惠文公的怒氣已經緩和,臉色復歸平靜,淡淡說道:“讓他們進來吧!”
老太傅打頭,諸人魚貫而入,分別見禮。
惠文公微笑起身,攙起嬴虔,扶至自己身邊坐下,又指着其他席位對諸人道:“坐坐坐!”轉對內臣,“上茶!”
內臣擊掌,旁邊轉出宮女,分別斟過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諸位愛卿,”惠文公端過茶水,輕啜一口,緩緩說道,“方才,公孫愛卿使魏歸來,稟說魏國已入縱親,蘇秦已將三晉和燕國合為一體。公孫愛卿還說,蘇秦仍不罷休,打算前去齊、楚,欲使山東六國縱親,共制秦國。”頓住話頭,再啜一口。
顯然,這是一個超大變故,除公孫衍之外,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覷。
惠文公掃視眾臣一眼,神色漸漸嚴峻:“三晉合縱,已無秦矣,何況是六國?諸位愛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諸位來,是想請大家議個對策。”
許久,誰也沒有開口,場面死一般靜寂。
“公叔,”惠文公轉向嬴虔,“您老見多識廣,可有妙策?”
自下野之後,秦公很少向他諮詢朝政,嬴虔也很少關注朝事。此時見召,且又第一個被問,嬴虔顯得頗為局促,兩手互搓一陣,口中方才擠出一字:“打!”
眾人皆笑起來。
惠文公卻沒有笑,一本正經地望着他:“請問公叔,打誰?打哪兒?”
“打趙人!打晉陽!”
惠文公垂頭,陷入沉思,有頃,抬頭望着眾臣:“數月前寡人傳檄伐趙,算是虛晃一槍。公叔之意是來實的,諸位意下如何?”
“臣贊同!”司馬錯接道,“趙人首倡合縱,就該付出代價!臣願領軍令狀,不得晉陽,誓不回師!”
惠文公瞥向張儀,見他閉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裏已知端底,卻不問他,目光掃向公孫衍、公子疾和甘茂:“公叔、司馬愛卿皆欲伐趙,你們可有異議?”
甘茂遲疑一下,緩緩說道:“臣以為,若是伐趙晉陽,莫如伐韓宜陽。”
惠文公心裏一動,傾身問道:“哦,你說說清楚!”
“趙之晉陽四周無山可倚,無險可守,趙人是以高牆深溝,儲糧殖民,防備甚嚴,我無機可乘,屢攻不下。反觀宜陽,周圍儘是高山險川,韓人自然防備鬆懈,我有機可乘,若是突襲,或有勝算。再說??”甘茂故意頓住,目視惠文公。
“說下去!”惠文公盯住他。
“晉陽地方貧瘠,占之無益。近年來,銅不如鐵,宜陽素有鐵都之稱,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費用!”
“臣贊同左更所言。”公孫衍接道,“從大梁回來,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縱雖從趙始,趙卻是塊硬骨頭,啃之不易。魏有龐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圖。三晉之中,唯有韓國有機可乘。申不害早死,韓侯年事漸高,力不從心。韓室幾個公子,皆是平庸,蘇秦合縱,韓侯積極響應,蓋因於此。魏、韓素來不和,我若伐宜陽,魏或不動。趙人遠離宜陽,愛莫能助。我若得宜陽,即可以此要挾韓侯,逼韓侯退縱。只要韓人退縱,蘇秦合縱之謀不攻自破。”
“嗯,愛卿看得又遠一步。”惠文公點頭讚許,“得點碎鐵是顧眼前,破除合縱才是長遠!不過,正如甘愛卿所言,宜陽雖說可伐,但其周圍儘是高山險川,更有魏人佔據陝、焦、曲沃等邑,我無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孫衍似已胸有成竹,“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時,臣訪過函崤谷地,從當地獵戶口中得知,函谷關東十數里,溯潐水而上,越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來,臣親去察過,的確可行。另從華山東側南下,越夸父山、陽華山等,亦可經由洛水谷地,進攻宜陽。”
“大良造所言不錯,”司馬錯接道,“夸父山雖然路遠,卻可走馬。不過,這是險路,韓人早有覺察,設有關卡。若是由此進軍,只要韓人稍有防備,就會陷入絕地。”
惠文公心頭一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可曾考慮過這個?”
“考慮過。”公孫衍點頭,“用兵在奇,在詭,在突然。韓人若有防備,只有一個解釋,就是我們準備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閉目思忖,有頃,再次抬頭,目光掃向張儀,見他依舊閉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帶有明顯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傾身問道:“右庶長意下如何?”
眾臣皆將目光投向張儀。
這幾日裏,張儀赴秦並官拜右庶長的事已如風兒般傳遍咸陽,但因張儀從未上朝,即使司馬錯、公孫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見他,目光里充滿好奇。
張儀睜開眼睛,朝惠文公拱手:“君上是問征伐,還是應對合縱?”
惠文公驚道:“兩者可有差別?”
“當然。”張儀應道,“若問征伐,臣初來乍到,不明情勢,不敢妄言。”
“如此說來,愛卿已有妙策應對合縱了?”惠文公面現喜色,傾身急問。
張儀搖頭:“妙策沒有。”
“那??愛卿可有對策?”
“臣正在考慮。”
張儀繞來繞去,等於說了一堆廢話。眾臣大失所望,可也覺得好玩,皆笑起來。
此時顯然不宜說笑,惠文公咳嗽一聲,坐直身子,掃視眾臣一眼:“諸位愛卿,今日暫先議至此處,至於是伐趙還是伐韓,待寡人斟酌之後,再與諸位詳議。”
眾臣盡皆告退。
張儀本以善言聞名,今日卻在如此高規格的會議上三緘其口,實出眾人意料。出宮門之後,幾乎沒有人搭理張儀,張儀也未理睬他們,各自乘車回府。
是夜黃昏時分,張儀府前馳來一隊宮衛。
張儀聞報,未及出迎,秦公已經健步走進,眾衛士亦如豎槍一般站滿庭院。
張儀叩見。
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笑道:“愛卿喬遷,寡人早該上門燎灶,可總有雜務纏身。這辰光稍稍得閑,寡人想起此事,問過內宰,說是燎灶吉日,這就趕來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風俗。凡是喬遷新居,總有親朋好友上門賀喜,各帶胙肉、鹹魚等食品,涮鍋試灶,大擺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張儀又在河西長大,自知這個習俗,遂拱手謝道:“能有君上為臣燎灶,灶神也當知足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喲!”又轉對內臣,“獻胙肉。”
內臣擺手,幾人抬過幾個食籮,裏面盛滿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
內臣讓張儀驗過,吩咐僕從抬下,然後與香女、宮中御廚來到廚房,祭祀灶神,準備酒肴。不消一刻,御廚將早已備好的菜肴重新熱過,溫好酒,內臣吩咐端上,擺滿廳堂。
惠文公指着肚子:“寡人既來燎灶,自是騰出空了的。聽聞愛卿海量,我們君臣不醉不休。”
內臣揮退僕從,親自斟酒。
酒過數巡,惠文公似是上了興緻,吩咐將爵換成大碗,連飲數碗,推碗說道:“愛卿果有雅量,連喝這麼多,竟如沒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點暈了。”
張儀放碗應道:“君上暈亦不暈,臣不暈亦暈。”
惠文公脫口贊道:“好言辭!”思忖有頃,越加讚賞,連連點頭,“聽人說,美酒能醒神,喝到佳處,心裏就如明鏡一般。愛卿說出此話,看來是喝到佳處了。”
張儀順口接道:“君上聖斷,臣的確是喝到佳處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出幾聲,“愛卿既然喝到佳處,白日所慮之事,當也慮好了。”
“回稟君上,臣已慮好。”
“好!寡人這也剛好喝到佳處,正可一聽。”
“臣想到一個口訣,或可應對合縱。”
“是何口訣?”
張儀微閉雙眼,似在背書:“連橫強秦,正名拓土,聲東擊西,遠交近攻。”
惠文公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這口訣有些艱澀,寡人愚痴,望愛卿詳解。”
張儀睜眼:“敢問君上何處不明?”
“愛卿這第一句是綱,后三句是目。蘇秦合縱,愛卿應以連橫,當是妙對。強秦既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後面三句,從理上來講,寡人也還明白,只是具體實施,寡人尚未想通,請愛卿教寡人。”
“君上過謙了。”張儀拱手應道,“臣以為,所謂正名,就是南面稱孤。自孟津之會後,局勢大變,天下進入並王時代。眼下山東列國,宋、中山湊趣不提,單說六個大國,魏、楚、齊三國皆已是王,蘇秦合縱若成,必將是六國相王。山東六國相王,秦仍為公國,在名分上會遜人一頭,雖得道義,卻失氣勢。”
“拓土呢?六國若是紛爭,寡人或可亂中取利,有所蠶食。六國若是縱成,牽一髮而動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蠶食不成,可以鯨吞。”
“鯨吞?”惠文公大睜兩眼,緊盯張儀,身子微微前傾,“鯨吞何處?”
“巴、蜀。”
惠文公長吸一口氣,再次閉目。
“君上,”張儀緩緩說道,“方今天下,堪與君上爭鋒的,不是三晉,不是燕國,而是齊、楚。齊遠隔三晉,鞭長莫及,不為眼下急務。楚卻不同。楚已得吳、越,下一步必圖巴、蜀。巴、蜀方圓不下兩千里,物產豐饒,民眾數十萬,風俗純樸,毫不遜色於吳、越。巴、蜀為楚上水,得巴、蜀則得楚,得楚則得天下。再說,這塊肥肉,君上若不圖之,亦必為楚所得。楚國原本廣大,已得吳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說是出關爭雄,即使想偏安關中,恐怕亦不可得。”
“嗯,”惠文公點頭,“這當是愛卿口訣中的擊西了。聲東呢?”
“攻韓。”
“攻韓?”惠文公先是一怔,繼而連連點頭,“嗯,愛卿妙計!還有最後一句,遠交近攻,愛卿可有解釋?”
“遠交燕國以制齊,近攻三晉得實利。不過,臣以為,此是后話。當務之急是聲東擊西,搶佔巴、蜀。”
惠文公凝視張儀,贊道:“張子給出的四句口訣,高屋建瓴,切實可行,甚合寡人心意。正名一事,蘇子也曾提過,讓寡人否決了。張子今日復提,可見英雄所見略同。不過,此事甚大,尚容寡人斟酌。遠交燕國,寡人原曾有過考慮。寡人長女行將成人,寡人有意在其及笄禮后,嫁給燕國太子,締結姻親。近聞燕國太子心術不正,寡人有些猶疑,經張子這麼一說,此事可以定下。至於西圖巴、蜀,寡人存心久矣。眼下機緣已至,可以考慮。巴、蜀內情,司馬錯清楚,我們大可聽聽他是如何說的。”轉對內臣,“召司馬錯,讓他速來右庶長府,有酒吃。”
內臣應過,匆匆去了。
惠文公當場拍板,又如此明斷,顯然早有所謀,且其謀與自己所想完全吻合。張儀甚為嘆服,起身叩道:“君上真乃賢君矣,張儀赴秦遲了!”
“呵呵呵,”惠文公連笑數聲,起身扶起他,“能得賢臣,方是賢君。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張子之才,寡人心儀已久,今日天遂我願,快矣哉!來來來,趁司馬愛卿未至,我們再喝幾碗!”
二人又飲一時,司馬錯趕至。
聽說征蜀,司馬錯眉開眼笑,搓手呵呵傻笑幾聲:“臣早就候着這一日哩。君上,得蜀則得楚,得楚則得天下!”
“司馬愛卿,”惠文公笑道,“你這兩句,前面一句等於沒說,後面一句,張愛卿方才已經說過了,你是溫剩飯。”
“哦?”司馬錯吃一大驚,轉望張儀,“這麼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這一句話,方才君上也說過了。”張儀接道。
“好好好,”司馬錯又是一怔,“在下什麼也不說了!”順手端過一碗酒,咕嚕咕嚕一氣飲下,逗得在場諸人皆笑起來。
司馬錯喝完,拿過酒罈又要倒酒,惠文公笑道:“司馬愛卿,你要閉口不說,我們可就聽不成故事了。”
“什麼故事?”
“巴、蜀呀!聽說那兒風光無限,別有洞天,我們都想聽聽呢!”
司馬錯嘿嘿笑起來:“說起巴、蜀,臣就不溫剩飯了!”
大家皆笑起來,一邊喝酒,一邊細聽司馬錯講述巴、蜀情勢,尤其講了近年在巴、蜀、苴、楚之間的利害、矛盾和衝突。
三人聊到天色大亮,雄雞啼曉,秦公顯然累了,打個哈欠,緩緩說道:“兩位愛卿,眼下巴、蜀內爭,均向寡人求助,倒是天賜良機。征伐巴、蜀一事,就這麼定下。至於如何征伐,就由兩位愛卿謀議,擬出一個萬全之策,奏報寡人。此事務要絕密,萬不可走漏風聲。待會兒上朝,我們只議征伐宜陽。”
二人齊叩:“臣領旨!”
當日上朝,惠文公果然與眾臣廷議伐韓,當廷決斷,封公孫衍為主將,甘茂為副將,興兵十萬征伐宜陽。由於宜陽是山地,惠文公同時詔令三軍演習山地戰,同時要公孫衍再擬一篇伐韓檄文,傳檄列國。
惠文公的決斷讓公孫衍大惑不解。伐韓宜陽,重在奇兵天降,一定要不宣而戰。惠文公要求傳檄列國,就等於是公開宣佈不伐。再說,用甘茂做副將也讓他不解。雖說甘茂因生鐵貿易而熟知宜陽,但這絕不能構成他做副將的理由。甘茂一直掌管府庫,不熟悉三軍,如何能做副將?征伐宜陽絕不能離開司馬錯!
然而,君上詔命,又不敢不從。公孫衍悶悶回至府中,閉門苦思一日,仍舊吃不透秦公真意。
翌日晨起,甘茂求見。
甘茂與庫房、輜重連打數年交道,正自憋屈時得任副將,可謂是志得意滿,心花怒放,受命后一宵未睡,徹夜趕出一個伐韓方略,早晨起來,即向主將公孫衍稟報。
公孫衍心中狐疑,卻也不敢輕言,尤其是不能對甘茂輕言。甘茂倘若得知君上並不伐韓,必心灰意冷,從而動搖軍心,有拂上意。思忖有頃,公孫衍打定主意,不露聲色地將他的方案仔細審過,提出幾處修改建議,連同自己昨夜擬好的檄文一道,報奏惠文公。
惠文公果是草草閱過,未加詳審,當即旨令傳檄列國,準備輜重,加緊練兵。
公孫衍心如明鏡,回府後不及多想,順手交由甘茂執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