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乾隆君微行訪太原 王縣令風雪察民情
盧魯生一案在南京只過了一堂,鄂善和尹繼善便將初審結果報到刑部。按鄂善的想法,刑部急如星火地讓各省嚴加查拿,必定要江南省立即將人犯解往北京。不料劉統勛卻按兵不動,幾次催問,其答覆都是“暫在南京拘押,勿使其死在獄中,聽候刑部另行通知”。和尹繼善商議,尹繼善也模稜兩可地說:“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哪門子?關照一下臬司衙門,好生侍候着這個盧魯生就是。”
鄂善無端地去一趟巡撫衙門,莫名其妙地當了主審官,這個案子竟沾在手上甩不脫,心裏只是犯狐疑,連在闈中看卷子都有點心神不寧。尹繼善情知這案子後頭文章大,自己不願招惹是非,推給這個不知仕途險惡的鄂善,雖說心裏鬆快,總覺得有點對不住鄂善似的,遂安慰道:“你別為這事胡猜亂疑。據我看,劉統勛、史貽直準是忙着處置山西那兩個案子,騰不出手來。這事的直接責任是我,你有功無過,怕什麼?”
“我怕是不怕的。”鄂善皺着眉頭道,“他們叫拿人,我們拿住了,有什麼說的?我只是不明白他們的意思,總覺得這件事背後有文章。等闈場完了,再行文問問,他要還是那樣回話,我就要寫摺子彈劾史貽直和劉統勛。他們這些漢人和我們不一樣,再正直的心裏也有幾道彎彎兒。呸!”尹繼善笑道,“看你面兒上溫良恭讓,心火還不小啊!人家又沒叫你縱放欽犯,你彈劾什麼?你要心裏不踏實,秋闈完了親自押解盧魯生到北京,送到刑部,看他們收是不收?”鄂善壓根想不到尹繼善是想徹底將這案子撂開手,掂掇半晌才道:“我從北京回來日子不久,為一個欽犯再去,一趟又一趟,吏部的人最壞,料不定他們會想:這個鄂善又來皇上跟前獻勤兒了。”
尹繼善哈哈大笑,閃眼見有人到隔壁房中繳卷,忙又掩住了,拍着鄂善肩頭笑道:“怕人說這個別當官。我們當臣子的,不在君父跟前獻勤兒,難道到街上給叫化子磕頭?吏部的人才不這麼想呢,你去給他們送炭敬,給印結局[1]
送錢,黑眼珠子只顧盯銀子,高興還來不及呢!”幾句話說得鄂善一臉愁雲都散了。等散了闈,胡亂取了幾個門生,沒等發榜,便從巡捕廳點了幾十個人,隨同自己押解着盧魯生回到了北京。鄂善也不住驛站,押着監車直接去繩匠衚衕,遞了名刺,要直接見史貽直。北京人最愛瞧熱鬧,聽說拿到了“冒充孫大人寫摺子罵皇上”的人,頓時圍了幾百人,弄得刑部大門口人聲嘈雜,一時便有一個書吏出來吩咐:“把犯人收監!”又轉臉對鄂善笑道:“史部堂不在,我們劉大人就來迎接您。”說話間劉統勛笑容可掬地迎了出來。
“延清,你們是怎麼回事嘛!”鄂善進籤押房,一坐下便道,“拿住盧魯生,南京城都轟動了,外頭傳言說要在南京就地審理。你給的回話又語焉不詳。元長我們商量了一下,剛好我到戶部催銀子,就把人給你帶來了。”
劉統勛聽着只是笑,親自給鄂善倒茶,說道,“善公別急,聽我說。刑部比你還急呢!”他朝外看看,壓低了嗓子,“皇上不在北京,史部堂也不在北京!”“真的!”鄂善目光霍地一跳:“皇上出巡了?!邸報上怎麼沒見?”劉統勛點點頭,說道,“皇上這次是微服出去。自然邸報上不登。庄親王、鄂爾泰,還有紀昀、我們衙里的錢度也都跟去了。”
“去了哪裏?”鄂善脫口而出,見劉統勛笑而不答,立刻意識到不該問這個話,遂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不知道聖上多久才回來。我這次要提一百多萬銀子,不請旨,戶部斷然不敢擅自撥給我的。”
劉統勛摘掉大帽子,撫着剃得發亮的腦門說道:“什麼時間回來,我也不知道。就是皇上出去,也只有上書房、軍機處的人和九門提督知道,我也是剛剛知道不久。我想,到我這一層知道了,許是皇上快回來了,也許是已經回來,暫時不接見人也是有的。”鄂善聽着這話滑得四腳不沾地,心裏罵著“泥鰍”,卻笑道:“這麼看來,我是莽撞了。人已經押來,交給你,由你審就是。”劉統勛似笑不笑,說道:“他寫了假奏摺,你審過了,他也招認了。我看可以結案,沒有什麼大的意思。”
“下頭的話可不是這樣。”鄂善道,“你知道盧某隻是個千總,芥菜籽大的官兒。誰給他提供了這許多烏七八糟的東西?摺子裏說的些事,有些連上書房和軍機處的人都不知道!這摺子又是怎麼弄到上書房,堂而皇之地就進呈御覽?盧魯生是有身家的人,後頭沒有靠山,他怎麼敢寫?又是誰通風報信說已經東窗事發,他竟從雲貴迢迢千里一路騙錢逃到江南?”
“看來你對刑名並不陌生。”劉統勛一笑,“善公,你是主審過他的,你怎麼不問個明白?他已經招了主罪,這些事他還肯替人瞞着么?”
鄂善被他輕輕一句便問得張口結舌,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審訊盧魯生大不相宜,思量着也怨不到尹繼善,只好自認晦氣。劉統勛倒覺得自己搶白得鄂善過於難堪,“善公,你忒老實了。審這個案子一點也不難,難在結案。所以不能審,要有聖旨。聖旨要細查嚴辦或是殺一儆百,各有各的審法,所以刑部才暫時不接案子。你想,謀主有罪,正身有罪,煽惑有罪,傳謠有罪,知情不舉有罪,細細研究追索,沒有二百官員卷到案子裏才怪呢!這麼大的醜聞,皇上願不願暴露天下?但若只問製造偽奏稿,這個案子也算弄清了,一刀殺卻了這個二百五千總,也算結案了,是不是?”劉統勛越說,鄂善越是懊悔。轉思尹繼善和自己同是滿人,還不如劉統勛這個漢人待自己坦誠。鄂善想着,竟在椅中一揖,誠摯地說道:“我真正明白了,延清你是以誠待友!切盼指教!”
“你審訊的供錄我見了。”劉統勛道,“問得恰到火候,沒有什麼失誤。你聖眷這麼好,皇上只會誇你的,所以盡可放心。”他見鄂善誠懇求教,心裏也自感動,不動聲色地替鄂善出着主意。“既來了北京,無論如何見見皇上。盧魯生的案子皇上一定會問的,好生想個條陳奏上去,也就萬事大吉了。”
鄂善聽了默不言聲,盯着劉統勛心裏十分感激,由自己親自建議盧魯生一案不事株連,確是絕妙主意,不但擒拿盧魯生的功勞是自己的,又暗中不知維持了多少人。而且這麼做,也真是對朝局有利。想想自己在尹繼善跟前罵劉統勛的話,倒覺得心裏慚愧,遂起身拜揖道:“延清,我這就辭去了。等貽直他們回來,我就遞牌子請見皇上。要有空,你隨時到舍下,我那裏有的是好酒,一個外人不叫,我倆好好嘮嘮!”說罷便辭出去。劉統勛送到二堂門口也就回來。鄂善一閃眼見勒敏從大門那邊進來,因在尹繼善府中相識,料必是來尋錢度的,此刻他卻深惡尹繼善,因屋及烏,不想和勒敏答訕,臉一偏裝作沒看見便自走了。
乾隆此刻駐蹕在太原縣衙。他已經到了十天,連巡撫、將軍、提督,並連欽差大臣傅恆、楊嗣景和新來的孫嘉淦,誰也不知道御駕就在城裏。
太原縣衙門坐落在城西北角,偌大省城中衙門林立,根本顯不出它來。這是個很大的院落,以照壁、大門、大堂、二堂、琴治堂為中軸,西邊一個書房一個花園,東邊一個花廳和一處大院落,原來是住三班皂隸的。接到軍機處密諭,縣令便把衙役們全部派到南監號去看管犯人。來的人在東院進進出出,他也不知道都是什麼身份,因奉命不許過問,他依舊每日在籤押房處置公務,乾隆的人也不過來干預。此時天已初冬,太原城地氣高寒,已是草枯葉落,萬木凋零。但薩哈諒和喀爾欽的官司卻鬧得如鼎沸之水。傅恆在城西南的欽差行轅閉門謝客,連孫嘉淦到任也沒去迎接。喀爾吉善停了巡撫衙門衙務,兩個拳頭,一手打薩哈諒一手打喀爾欽。楊嗣景左一個牌子右一個憲命,將幾十名七品以上官員叫去審問,大多數都是攀咬原告喀爾吉善的,弄得這位巡撫每日坐堂都心神不寧。眼見是楊嗣景偏袒被告,但原告喀爾吉善手握贓證毫不退縮,那新來的孫嘉淦說是要“摸摸底”,任憑這群齷齪官兒每天吵嚷叫撞天屈,他竟像個啞巴。這般兒情景,也頗熱鬧好看——那乾隆出去得越發勤了。
進入十月,下了一場冷雨,下到中間便轉成了雪,絳紅的濃雲陰沉沉地壓在太原城上,白鹽似的雪粒打得人臉上生疼,呼嘯的北風吹了一夜,天氣驟然間變得異樣寒冷。乾隆習慣了早起,躺在炕上睡一夜,一睜眼見窗紙通明,還以為起遲了,一邊埋怨卜仁不早點叫醒自己,一邊就命人給自己穿衣。卜仁、卜義手忙腳亂地給滿面慍色的乾隆穿衣,一邊說:“主子,不是奴才們不曉得小心侍候,外頭的雪下得鋪天蓋地,雪色映得窗戶紙發亮。其實時辰還早呢!那邊鄂爾泰、庄王爺他們還沒起來呢!”
“哦,下大雪了?”乾隆驚喜得目光一跳,“昨晚看那樣子,雪落地就化了,還以為下不起來了呢!”待卜義為他束好帶子,乾隆雙手舒展了一下,到門前拉開了門。一股寒風立刻裹着雪卷進門來,弄得乾隆臉上脖子上都是雪。卜仁、卜義正擔心他發作,乾隆卻哈哈大笑,說道:“好雪景!”登上麂皮油靴便出了門。守在門口的塞楞格已是雪人一般,見乾隆出來,忙拂落了身上的雪,不遠不近地跟着。
這真是一場好雪。步出衙門,但見一片蒼蒼茫茫,衙門前平日毫不起眼的一汪池塘凍得鏡面似的,冰上的雪塵像煙霧一樣被風吹得旋舞着,飄蕩着,池塘邊柳枝少女一樣婆娑起舞。乾隆信步繞塘踏雪。白茫茫雪堤上漸漸現出兩個人影,走近了看時,卻是紀昀和錢度站在一處低凹的岸邊。因為天太冷,兩個人都戴着耳套,統着個手一個勁跺腳,獃獃地瞧着對岸。乾隆在背後不禁失聲笑道:“這兩個狗才,也算是文人雅士,穿得黑狗熊似的,縮着脖兒統着雙手,還來賞雪!真真是焚琴煮鶴,辱沒了這雪。煞風景!”
“是主子!”二人同時一怔,回頭看時,乾隆穿着件灰府綢面小羊皮袍,外頭只套了件玫瑰紫巴圖魯背心,站在高堤風地里看着自己笑,西北風把袍子下擺掀起,辮梢也被撩得老高,看去十分精神。二人忙就地打千兒。紀昀賠笑道:“奴才們原說賞雪吟詩的,因敗了興頭,就成了這副猥瑣模樣……”乾隆笑着下堤。問道:“好端端的,怎麼會敗了興緻?”錢度用手遙指對岸遠處,說道:“主子,請看!”
乾隆順着他指的地方望去,頓時臉色沉了下來。他也沒了興緻——隔岸一箭遠近原來有一排低矮的小茅屋,一夜大雪全都壓塌了。他覷着眼看,幾個婦女抱着孩子坐在廢墟旁的箱籠上,男人們有氣無力地用鐵鍬在翻弄着房土,似乎在尋找什麼,隱隱還傳來孩子嗆奶樣的哭聲。乾隆的臉色陰沉沉的,半晌才道:“不知太原府是幹什麼吃的!昨晚下雪,他們就該出來巡查一下。”錢度嘆道:“主子,得趕緊結了這兩個案子。官兒們在保頂戴、狗咬狗,誰也顧不了這正經事了。”
“主子,”紀昀在旁囁嚅道,“要不然讓奴才出面,去周濟一下?”
乾隆沒有回答,轉身便走,他的臉色越發變得陰沉。紀昀和錢度對視一眼,忙跟在後邊,又不敢和他並肩,只遙遙隨着。乾隆到縣衙門口,便見允祿和鄂爾泰二人說笑着出來,他一邊拾級上階,說道:“十六叔,你們好高興——”話沒說完,後頭一個人小跑着也趕上來,一腳踏上台階“跐”地一滑,結結實實摔在了乾隆身邊。爬起來人們才看清,是太原縣令。
“你也是個朝廷命官!”庄親王見乾隆臉色不好,遂訓斥那縣令,“這麼張張惶惶的,成什麼體統!”那縣令看看這些住在自己衙里的“人物”,一個也不認得,料定一個也惹不起,十分尷尬地站起身來,紅着臉低頭答道:“是,大人!卑職孟浪了……那邊房子被雪壓塌,有個老太太被壓在下面,這裏沒衙役,我去調了幾個人幫他們收拾一下。這個天,年年凍死人、餓死人,我雖然不是他們的父母官,我衙門口的事還該料理一下的。”鄂爾泰道:“誰也沒說你料理這事不應該嘛!是說你的氣質,急腳貓似的,不成話!”
乾隆瞥了允祿和鄂爾泰一眼,氣色已經變得平和,說道:“他是我們東家,強賓不壓主,你們不要犯混。”遂轉臉問那縣令道,“你是太原縣衙的?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話,卑職王振中。”
“哦,王振中……”乾隆彷彿記得,卻再想不出在哪裏見過這個名字,思量着笑道,“看來你還算愛民,曉得民疾如喪,不是自己職分里的事也肯管。不錯。”
王振中沒有想到這個天天出去的年輕“客商”比這兩個老頭子的“官”還大,怔了一下才道:“官是一回事,管又是一回事。這種事不是官也是不能袖手旁觀的。烏紗帽兒戴得上也摘得了,心在自己身上嘛。不瞞大人,我走得這麼急,是想趕緊吃點東西下鄉去——”他抬頭看了看天,說道:“我最怕這天兒,就這麼沒完沒了地下!這種天是給吃飽了的文人預備的,不給下頭的百姓好日子過。”
“此所謂大王之風與庶人之風不同。”乾隆喟然嘆道,“難得你這片惻隱之心。去忙你的吧。晚間回來,我親自過去看你。”乾隆說罷便帶着允祿四個人回到東院花廳。
從奇寒的風雪地里回到屋裏,幾個人頓時覺得渾身暖烘烘的,雪光映着窗紙,照得屋裏通明雪亮。雖說多少有點炭火氣,比起外頭,還是令人感到身心舒泰。乾隆脫換了濕衣濕靴,愜意地盤膝坐在炕上,對允祿道:“你和鄂爾泰坐到地龍[2]
上;他兩個年輕,站着回話。”四個隨從臣子忙謝恩從命。鄂爾泰道:“主上,看來臨出北京您說的‘楊嗣景未必會秉公辦案’,真的說准了。這個人平素我看還好,怎麼會這樣?真不可思議!”
“這也不奇怪。”允祿在旁道,“楊嗣景和喀爾欽的哥哥是同年進士,和薩哈諒的侄子又是兒女親家。我看他的意思,是想把責任推到下頭。這個喀爾吉善平日人緣兒也平常,不定有人串供,異口同聲說是受了他的指使才多收銀兩平兌入庫的。秀才們的事更難講,喀爾吉善拿到了喀爾欽受賄的收條,但喀爾欽又說這是喀爾吉善事先的囑託,設陷害人。又拿出了喀爾吉善雍正九年制科給他寫的關說人情信為證。據我看,這個案子裏原被告,竟是一窩子分贓不勻的墨吏,內訌了。”
紀昀聽允祿的話,“洪桐縣無好人”,怎麼聽都像是要包容的意思。輕咳一聲道:“喀爾吉善從前有打關節說人情的劣跡,似應另案處置。‘關說’與賄賣不是一個罪。藩庫對賬,多收平入是實,五萬多銀子被截扣在巡撫衙門;喀爾欽的收條也拿在喀爾吉善手中。這樣的案子算得是鐵證如山,怎麼就斷不下來呢?”錢度笑道:“王爺說的分贓不勻起內訌,我看也是有的。”
“昨兒是錢度去臬司衙門看審的吧?”乾隆問道,“孫嘉淦仍舊一言不發?”“是。”錢度忙道,“到過堂快完時,孫嘉淦說了一句‘這案子不宜再拖,三天內一定要結案。所有干證人等明兒準備證詞,後天我要問話。’後來還和楊嗣景說笑了幾句,當時看熱鬧的人亂鬨哄的,奴才豎起耳朵也沒聽清一句。”乾隆略一頓,又問紀昀:“你去見傅恆,他是怎麼說的?”
紀昀忙一躬身,說道:“開始傅恆不見我。拿出軍機處的關防都不管用,沒辦法我只好說是奉聖諭特從北京來的。我把主子要問的話都問了。傅恆說是喀爾吉善拿到贓證來見他,他說,‘只要證據紮實,你可以和他們拼官司。主子斷不容這類事的!’上奏之後喀爾吉善又去見過幾次,傅恆都要他咬緊牙關。主子的聖旨到,喀爾吉善就沒再來,傅恆也就不見客了。”紀昀遲疑了一下,又道:“不過傅恆也說喀爾吉善平日首鼠兩端,是官場混子,他還說如果孫嘉淦也不能秉公處置,他就要出面了。”
“事情的起因果然是傅恆。”乾隆笑道,“傅恆平定了黑查山,重新安排幾個縣的缺,他選的幾個人,都被薩哈諒否定了。薩哈諒生恐那裏再起亂子,給那裏的盜戶每家撥一百兩銀子,作安家用。比剿匪官兵的賞銀還多一倍。喀爾欽是個道學面孔,說傅恆的兵有奸宿民婦的事,還說傅恆和女匪在山上卿卿我我。因此,他手中拿着這兩個人的劣跡,豈肯輕易放手?”
紀昀看了看乾隆的臉色,說道:“山西措置匪區確實沒有章法,換了臣是傅恆也難忍受。如今世面上傳着個笑話,說臨縣有一家子鬧狐祟,丟磚、拆瓦撒土怪叫,弄得舉家不安。請了個道士來鎮,那道士使法把狐狸精收進葫蘆里。狐狸在葫蘆里還大嚷:‘我是“盜戶”,你們敢這麼待我!’”幾句詼諧語,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好,就這樣吧。”乾隆笑着說道,“今天大雪,也沒處打探消息,去幾個戈什哈看看巡撫衙門和藩司學政衙門的動靜,我們這邊放假一日,那個叫王什麼中的是個好官。十六叔記着,下文給吏部,晉他太原知府。紀昀把軍機處轉來的奏摺拿來,把劉統勛昨日遞來的密折也帶過來——你們散了吧。”
“喳!”
一時,紀昀便從東偏房抱了一大疊子文卷過來,呈在乾隆面前。因乾隆沒有叫退,便不言聲退到火龍邊跪下,將兩隻腳緊緊抵住火龍取暖——他的靴子已經濕透,腳凍得實在受不了。
乾隆卻理會不到這些,只端坐着看各地的請安摺子和晴雨報。因見山東、直隸、河南都報了“大瑞雪”,河南且有“數十年未見之大瑞雪,麥收‘八十三場雨’,托主子如天宏福,明歲豐收可望”的話頭,便濡了硃砂批道:
軍機處:轉河南、山東、直隸,山西亦有大雪。此誠可喜。然此等天氣,寒貧無屋者亦可憫憐。着各地司、牧着意巡查,勿使有所凍餒。傷天之和亦甚可懼。
接着又看劉統勛的本子,卻是一篇洋洋萬言的文章。文章里提到:“從雲貴總督處查到盧魯生的奏稿附片”;“發往軍機處,竟丟失了總督的原奏”;“此案還牽扯到江西、湖廣、湖南、四川和貴州,一共六省”;“四十二名官員曾傳看過這個偽奏稿”,“惟是何人主使,如今尚待審理”,乾隆看完,下了炕來回踱步,見紀昀低頭跪着只是咂嘴兒,便問道:“你是怎麼了!就這麼一會兒你就侍候不了?”
“臣……”紀昀眨巴着眼睛道,“臣這會子煙癮犯了。臣是有名的‘紀大煙鍋子’。”
乾隆不禁一笑,說道:“朕還知道你不甚吃五穀,是有名的‘紀大肉盆子’。這會子他們都不在,朕就破例允你抽袋煙。”紀昀喜得連連叩頭,從懷裏取出草巴菰袋子,又取出一個用得明光鋥亮的銅煙鍋,足有拳頭來大,裝滿了煙,打着火,深深吸了一口,愜意地噴了出來,說道:“主子真是仁德之君!”乾隆看他那副饞相,不禁呵呵一笑:“好,這麼點恩,換來個‘仁君’稱號,朕也值。”
外邊的雪下得很大,屋裏靜得能聽到雪片落地的沙沙聲,哨風吹得南窗上的紙忽而鼓起忽而凹陷。乾隆沉吟許久,才道:“紀昀,你覺得偽奏稿一案和山西兩案,哪個要緊?”
“自然是山西這案子要緊。”紀昀不假思索地說道,“山西案子是社稷之患,偽稿一案是疥癬之疾。主上聖明,親赴山西,臣由衷欽佩!”“社稷之患,疥癬之疾……”乾隆喃喃咀嚼着這個譬喻,目光一亮回到炕上,在劉統勛的奏摺上疾書道:
此案深查數月之久,仍不得主謀,爾之無能可見一斑。
這一筆便留下了將來繼續追索的餘地。他心思靈動,筆鋒一轉,又批道:
然此案與曾靜之一案實有所異。朕之誅曾靜者,為其誣衊聖祖及先皇考。朕之不欲深究此案者,為其以絕無之事加之於朕躬,譬如夜過暗陬突聞犬吠,豈足深究?即着劉統勛將正犯盧魯生一名釋放歸籍,諭地方官嚴加看管教誨,務使其得終天年,沐浴聖化之中,或可感泣以思過歟?若有賊害盧魯生者,朕即加之以謀主滅口之罪,天憲之必張可期而待!欽此!
寫完,滿意地放下筆,將硃批過的摺子遞給紀昀,笑道:“你煙癮過足了沒有?把這幾份摺子立刻驛傳到張廷玉處辦理!”
紀昀接過批本還沒說話,忽然一陣嘈雜的吵嚷聲從西邊正院裏傳來,似乎有一個女子在訴說什麼。乾隆叫過卜仁道:“你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卜仁答應一聲出去,片刻間便轉回來稟道:“主子,這個女的是太原縣令的女兒。他父親下鄉視察,中途被臬司衙門帶了去,說是薩哈諒一案,他是要緊的證人,要留在監所,預備會審時作證。我們在這裏住久了,女子大約看出什麼風色,所以闖院要申訴告狀。”正說著,那女子提高嗓門兒和太監吵嚷:
“王爺?皇上也住過我們家!”
紀昀和乾隆聽得不禁一怔。
[1]
京官窮苦,為解決這一問題,他們自動組織了一個“印結局”,為外省候補官員任缺輪流作保。
[2]
北方冬季,為在室內取暖,又減少煙炭氣,常在室外添煤、室內四匝盤起一尺多高的火牆。形似長龍盤繞謂之“地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