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1)
錦書出發去餘杭的頭天夜裏下了一場暴雨,雨水打在遮陽棚上,竟似千軍萬馬殺來時的擂鼓一般。從窗子裏望出去,花園裏一片黑漆漆的,時有一道淺藍閃電劃破夜空,是詭譎而奇異的美麗。沈斯曄索性賴在了綺園過夜,借口是怕她害怕;自然他被趕去隔壁房間:錦書不但不怕閃電雷鳴,反而一向是很能欣賞這種“末日之美”的。不過戀人就在一牆之隔的房間,還是讓她的心裏沉澱下莫名的寧靜,想了想,錦書端了一杯檸檬蜂蜜茶過去。茶里滴了一滴白蘭地,恰到好處地激發出甜美清香,恰如她此時的心情。
次日早上青天如洗,沈斯曄堅持送錦書去機場,錦書奈何不得他,只得答應,又強迫他戴上墨鏡。好在他還算有自制力,沒有公然帶着她穿過熙熙攘攘的候機大廳。隔着車窗玻璃,機場大在盛夏朝陽下煜煜閃亮,他從側座轉過身來,黑亮的眸子裏滿是不舍。
“早去早回。別太輕信,別亂走,還有別忘了我的茶葉。記得到了就給我電話。”
前座他的司機和秘書們見慣了這種架勢,早就能視而不見。錦書微紅了臉,作勢就要開門下車,終究還是心軟,回身在他頰上飛快一吻。
只不過是一次尋常的探親,偏偏也要虛張聲勢地搞成台相送……她半低下頭,頭也不回地拖着箱子走進候機廳,悄悄笑了。
“你就是何表妹?”
三小時有餘的飛行后,錦書正站在餘杭的機場大廳里茫然四顧,身後已經響起一個溫文禮貌的語聲。她連忙轉身,正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我是你三表姐夫,姜安。老太太讓我來接你。”男子自然地接過錦書手裏的拉杆箱,微笑道:“車在外面,我開車帶你回去。表妹請隨我來。”這位表姐夫在大熱的天氣也穿着一絲不苟的襯衫領帶,一路上問了她不少問題,但是絕不顯得冒昧。
餘杭早在千年前就是馬可波羅所謂的天堂之城,古城風貌未改,這些年又在刻意地維護,自是讓錦書看的應接不暇。姜安轉眼見她如此,不由一笑:“晚上更漂亮些。表妹不是在這裏長大的,我們可都看厭了。再過一陣還有桂花,不過表妹那時候就回燕京了?”
錦書點頭,視線仍然粘在玻璃上:“那時候就該開學了,也許會有課。”
“表妹真是不簡單。”姜安轉動着方向盤,感嘆一聲。“讀到博士,還是學醫……”
他嘖嘖兩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錦書笑了笑,因為覺得與他不熟,也沒刻意的謙虛。汽車很快停在一處深宅門前,錦書小心地踩下地,留意到門口居然還有長着薄薄青苔的下馬石,想拍照的習慣不由蠢蠢欲動;但是她總算記得沈斯曄的囑咐,暫時忍住了,不至於讓自己顯得過於沒見過世面——外祖母家是幾百年的世家,本來就有點自視清高。
深深吸了口氣,錦書踩上雕着蓮花的台階,走進那個遍佈着香樟樹蔭的院子。
出乎她的意料,她走過幾重精緻的院落,並沒覺得格外驚訝。或許是這些天都在綺園住的緣故,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隔扇窗、太湖石、古雅的題匾與亭台花木;不過綺園的格局要敞亮得多,她最喜歡在角上遠遠地眺望紫禁城邊的夕陽。題匾是“潤園”的吳家與之相比,反而稍嫌逼仄局促。
這裏並沒有燕京那樣高遠的青天。瀰漫著氤氳水汽的芭蕉葉下,一重重的濕潤青瓦彷彿沉澱着幾百年的時光,無言地敘說著宅門裏的秘史和流言。
“你外婆家親戚多,人多口雜,說不定有些什麼話。”她臨行前一晚,母親打來電話,錦書覺得她似乎有一絲不安。“總之外婆是疼你的,就當做是去走親戚,聽到別的話也別在乎……”言下之意似乎是頗有擔憂,但卻又安慰她只管吃好喝好。
當作旅遊就好,錦書想。無論如何,見親戚們總不比當年申請醫學院還要艱難?
莞爾一笑,錦書踏上正房廊前的台階。立即有人進去通報,請她稍等片刻。
林黛玉進賈府時不知是什麼心情?錦書有點無聊地想着,抬頭研究橫欄上半舊的工筆彩繪;沒等她看出什麼,就有人小跑着來,禮貌而恭敬地請她進去。湘妃竹簾挑起來的剎那,一隻波斯貓貼着門檻溜了出來。房間裏比外頭陰暗許多,瀰漫著檀香將燃盡的輕緩味道。錦書尚未適應屋裏的幽暗,已感覺到瞬間四面八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暗暗定心,淺淺吸一口氣,抬起頭來。
這間房間不小,兩側都有廂房,滿屋子都是舊式的紅木傢具。上首羅漢床上斜倚着一位兩鬢如霜的老夫人,一身半舊的綢衣,腕上懸着串紫檀色念珠,周身氣度絕佳。下首幾張圈椅里坐着幾位貴婦,兩個年輕一點的女孩子則坐在杌子上。目不轉睛地看着二十多年從未謀面的外孫女,吳夫人的眼圈已然紅了。
“……小錦?”外祖母向她招手,顫巍巍地說:“過來,外婆看看你……”
錦書也覺得一縷心酸,連忙過去在老太太身邊坐下。吳夫人拉着她的手仔細端詳了許久,忍不住又要拭淚。錦書有點無措,但是底下一位夫人已笑着勸道:“侄女難得回家一次,您還不趁着這幾天多看看,怎麼哭起來了?”一邊又嗔怪錦書不懂事,這麼多年也不回來一次。
不待錦書說話,吳夫人已擺手道:“這不怪她,孩子在國外長大,回來也不容易。我看着她就想起來小霜小時候,這個女兒我就是白養了,幾年都見不到一面……”一壁拿手帕擦去眼角淚痕,拍了拍錦書的手背,顫聲說:“好孩子,就在外婆家多住幾天罷。”
錦書有一絲為難;看着老太太眼角的皺紋,心便軟了,含笑點了點頭。吳夫人喝了盞茶才收了淚,又一一向她介紹底下諸人:上首的是大舅母孫氏,下首是二舅母安氏;她大表姊吳姝已經嫁進俞家。兩位裝束相似的年輕女孩子是她的表妹,大一點的叫吳婉,孩子氣一點的叫吳婷;以及旁支幾房的女眷,表舅母表姨表姊妹。她的兩位舅父現下都在京,得幾天才能回來。她唯一一位表弟不在家。
原來姜安的妻子也並不是吳家嫡親的孫女,而是隔房女兒。吳家家大業大,親戚也能繞上幾個彎去。那位表姐的臉色有些缺血,人看上去也是風一吹就倒的文弱。錦書被複雜的親屬關係繞的頭暈,只得依次打招呼,還險些習慣成自然地把一句洋人惡習“hi”說出口。落在她身上的那些目光是不是含着探究和隔閡,她也不想仔細深究。
老太太見了外孫女,一時又悲又喜,絮絮叨叨地說了半日,才讓人帶她去早就為她收拾好的房間,又囑咐她換好衣服就過來一起用午飯。不待老太太召喚侍女,吳婉已笑着斂裾起身,很自然地過來拉起錦書的手:“我帶表姐過去,奶奶要等我們回來哦。”
“去罷。”老太太被她逗笑了。“淘氣丫頭,記得準時回來。”
“母親,嬸嬸,那我先帶表姐回漪瀾園了。”吳婉禮數周全地對孫夫人和安夫人頷首示意,隨即對錦書微微一笑:“姐姐請跟我來。”
她帶着錦書穿過兩重跨院,輕聲細語地與錦書寒暄,顯得文秀而內斂。她的容貌與錦書有幾分相像,都有小巧的鵝蛋臉和精緻的眉眼。軟語也是悅耳,加上那一身藕荷色裙裝,竟像是自古畫裏走出來的美人。錦書對她頗有好感,再一次聽見吳婉稱自己“姐姐”的時候忍不住說:“我比你只大一歲,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我該怎麼叫你?”
吳婉似乎怔了一下才露出笑容來,鳳眼在錦書臉上輕飄飄打了個轉:“奶奶她們叫我婉兒。姐姐喊我二妹罷,我在家裏行二。大姊已經出嫁了,現在家裏只有我和三妹兩個女孩。姐姐是最大的了。”她的聲音像是被軟風細雨浸潤久了,娓娓道來時悅耳動人。錦書不由莞爾,心裏對這個表妹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漪瀾園是一個獨立的小院子,月洞門上纏繞着藤蘿,五色的石子鑲嵌成福壽字樣。吳婉拉着錦書的手走進門,姜安等在這裏,瀟洒倜儻地立在廊下對她們微笑:“你們來了?何表妹的行李已經放進去了,還沒收拾。我讓廚房預備了涼茶,表妹自便。”
與錦書所習慣的沈斯曄那種溫和並不相同,他的溫文爾雅,有點像是奶油慢慢融化進咖啡里,只有一絲熱氣裊裊浮出,內里燙不燙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錦書笑着道了聲謝。吳婉卻似對姜安有些忌憚,勉強點點頭,扯着錦書快步進了房間。
“奶奶真是……”她低低地抱怨了一句,錦書怔了怔。但是吳婉清秀的臉上隨即恢復了淺淺微笑:“奶奶已經給姐姐準備好衣服了,就在裏間。姐姐去試試合不合身?”
自然是很合身的。以前每年,吳夫人都會寄衣服給她。錦書把旅行裝換下來,對着落地的鏡子穿上杏子紅裙時,竟有一瞬間恍惚。
不是沒穿過這種衣服,但是那不是在海外學校里就是在沈斯曄身邊。而站在吳家的古宅里、看着鏡中的單衫杏子紅,她在某一刻竟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走不出這小小的一方院子了,那些海闊天空、那些實驗室里的歲月好像都是恍若隔世,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夢。
晃了一下神,錦書深深吸了口帶着草木香的空氣,冷靜下來。你是你自己,迷失不了。
坐到沉重而古樸的妝枱前,錦書想了想,便把本來散在肩頭的長發梳成一把鬆鬆的辮子。匣子裏有精雕細琢的梳子、篦子之類,卻沒有飾物;錦書猶豫了一下,只好把沈斯曄送她的一根白玉簪子挽到頭髮上。外祖母家極重視禮數,母親這樣對她說過。
想了想,又把紅寶石項鏈摘下來放進匣子裏,這個太過西洋化,與衣服不搭。掀簾出去時,吳婉正坐在窗下翻看一本雜誌,聽到聲響邊抬頭邊笑:“換好了?姐姐可——”
她停頓了一下,眼底竟有一絲遮不住的驚訝。錦書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衣服,沒有紕漏。吳婉醒過神來,掩飾地笑了笑。“姐姐好像變了個人一樣,一點都不像在國外長大的,奶奶見了一定很高興。她念叨了你很多次。”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擺,眉宇間安然舒展。
“我們回去,奶奶該等急了,今天有為姐姐準備的洗塵宴呢。”
錦書笑着微微嘆了口氣。吳婉是來到吳家之後,讓她覺得親近的不多的人之一。
果然老太太一見了她這身柔雅婉約的裝束,登時又覺得心酸,拉着她很落了幾滴眼淚。錦書二十五歲才第一次回來,她哥哥至少還回來過一次,但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在家裏,似乎母親與她的親眷從無聯繫,錦書幼年時對於親戚的概念就是堂哥堂姐。吳家對她而言,只是一個會寄來特產的遙遠的存在。但是到了此刻,她才有些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一半血液屬於這裏。座上諸位令她有一點陌生的貴婦,也是媽媽的親人。
錦書遺傳母親的容貌更多一些,此刻換了中式衣衫,與吳婉、吳婷姊妹站在一起,倒是像親姐妹。老太太看着花朵一般的外孫女,欣慰地深深嘆息一聲:“這孩子長的可像她娘,招人疼。我就只有一個女兒,就這麼一個外孫女,怎麼就二十多年見不到面呢……”一壁又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底下眾人自然不遺餘力地紛紛勸慰,錦書反倒似乎成了這一齣戲的旁觀者。
別人關注的只是老太太的情緒,而不是她。好像身處一出正在上演的荒謬派戲劇當中,別人以為她是演員,但她覺得自己更近似於旁觀者,這裏沒有她說話的餘地。錦書低下頭,忍不住微微苦笑。她在嘈雜里抬起頭,靜靜看着彩繪浮雕的天花板。
一直覺得自己並非離不開他,然而不過是離開不到一天,她已經開始思念沈斯曄了。
難怪媽媽會選擇逃離。
幸好這時候姜安笑吟吟進來,說飯廳里已經擺好飯了。老太太這才收了淚,招呼眾人起身。錦書想起女眷里似乎有一位被介紹是姜安的妻子;但是她卻沒看見他和那位表姐一起走。姜安與她一起走在老太太身邊,態度如沐春風地哄着老太太開心,目光時不時落在錦書身上。
“表妹第一次回來,也是難得。”他看見錦書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便微笑起來。“我特地讓廚房預備了咱們餘杭的名菜,算是給表妹接風。也有奶奶和嬸娘愛吃的菜——婷妹妹放心,我沒忘了你,魚頭豆腐在鍋里呢!”見他如此左右逢源,眾人都笑着附和。老太太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我這些兒子媳婦孫子孫女,都不如他貼心。”
錦書忽然覺得身後有一束凌厲的目光從自己身邊掠過,落在了姜安身上。她的第六感一向準確,一凜之下回頭去看,照舊是一片花團錦簇;再看恍若無事的姜安,心底忽然湧起一陣涼意。
無論如何,謹言慎行就可以。錦書握緊了手袋,微微垂下眼眸。
飯廳里也是一屋子的舊式傢具,一件件都擦拭得烏黑水潤。烏木餐邊柜上擺着宣德爐和元青花纏枝牡丹瓶,不動聲色地透着世家高華之風。廳中有幾張方桌,錦書尚在猶豫,外祖母已把她拉到身邊坐下。這一桌上只有吳婉姊妹,她的舅母們和幾位表嫂反而沒資格在上首桌上用餐。眾人都坐定后,傭人才魚貫而入,把盛在成套碗碟里的菜品端上來。
老太太拿起鑲銀筷子,微笑道:“今天外孫女來咱們家,本該喝點酒給她接風的,可惜醫生不讓我沾酒,大家隨意罷。”
姜安笑着應道:“連奶奶也不喝酒,我們哪敢僭越?就喝粥代酒好了。”
錦書牢記着沈斯曄的囑咐,只去夾面前最近的菜。好在菜品實在很好。她尤其喜歡荷葉粉蒸肉,入口即化的口感極妙。小口抿着蒓菜湯,她不時悄悄看一眼在外間用飯的舅母,心裏有些不安。可是除了她,似乎所有人都對此習以為常。
“這是大家子的規矩。”老太太大約是看出了錦書的一絲不安,淡淡說。“小錦只管坐着。你大姊姊在俞家也是一樣的,做媳婦的本就該侍奉公婆、照料弟妹,你家沒這些規矩才讓你不懂這些,將來慢慢學就是了。”
這是在變相的說自己不懂規矩么?廳中除了碗匙偶爾相觸聲,竟是靜的無聲無息。錦書難得能聽懂一次弦外之音,知道這時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只好乖乖巧巧低頭,心裏卻不由想到了沈斯曄。吳家的規矩尚且如此森嚴,要是皇室呢?
盯着潔白碟子裏的碧綠蔬菜,錦書微微嘆了口氣。
這一頓飯吃了很久。倒不是有多豐盛奢華,只是大家都是細嚼慢咽,讓習慣了在午間對着電腦啃麵包的錦書有點不適應。吳婉依舊是文文靜靜不動聲色的模樣。反倒是三表妹吳婷在聽見姜安含笑為錦書介紹菜色時,露出了一絲冷笑。那絲冷意轉瞬即逝,幾乎讓錦書懷疑是自己眼花。
那麼孩童氣的小女孩,哪會有什麼心機,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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