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間
最後一晚上,錦書自稱毫不緊張,吃完晚飯就早早去休息了。於是沈斯曄表現得更加悠然,還泡了杯咖啡準備熬夜。但等他在黑暗裏插着耳機看完獅子王全三部、伸個懶腰準備卧倒時,卧室的門忽然悄無聲息開了。
好在他看的不是鬼片。長至腳踝的睡裙被風吹起來,錦書慘白着臉長發飄飄的站在門口,小聲說:“阿曄,我失眠了……”
現在是凌晨兩點五十四分。沈斯曄回憶了一下自己的常備葯,但他素日晚睡,基本不存在失眠的毛病。錦書晃晃悠悠宛如遊魂的飄過來,一雙眸子卻是亮的可怕。看她的臉色,也實在是慘淡的可以。
還說自己不緊張。他心底嘆了口氣,走過去,把女孩子抱在懷裏。
懷中人的脊背是少有的僵硬,他甚至覺得錦書在輕微的顫抖。失眠五個小時,足以讓最淡定的人也開始焦慮。沈斯曄一言不發的低下頭,細密溫柔地吻着她的額頭和臉頰。錦書依靠在他的懷裏,在他的安撫下慢慢地像是放鬆了些,心跳和呼吸也漸漸平穩勻凈了。
最後她是在他懷裏睡着的。
沈斯曄把錦書抱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進卧室,輕輕把她放平在床上。幽暗的燈光下,他看見錦書在夢裏還微微蹙着眉頭,眉宇間是難得的依賴與柔弱。
終於,她肯在他面前流露出尋常的小女兒態了。錦書平常太過淡然,有些時候她自立冷靜到讓他氣餒,但此時,他想自己對她還是有存在意義的——例如充當人形抱枕。他的一角衣袖被錦書攥在手心,又狠不下心掰她手指,只好在床邊將就了一夜。因為曾在軍中歷練,他對睡眠條件要求極低。沈斯曄交睫小憩了一時,眼皮雖然朦朧,心裏卻自始至終清亮透徹。他低頭看了看沉睡中的錦書。極靜的夜裏,每一下細微的呼吸都能清晰耳聞。
沈斯曄閉上眼,輕輕嘆了口氣。
好在錦書早上醒來時精神還好。她化了個淡妝,匆匆吃了早飯,神色間已恢復了素日的安然,隱隱還有一絲臨場的興奮感。他開車送她去學校。踩進教室的一剎那,他意識到他的戀人已經不一樣了。斂起了平常溫軟柔和的淺笑,他的姑娘走上講台,鎮定地打開幻燈講義。斂而不發的銳氣和光芒。他似乎不熟悉這樣精英的她,但是毫無疑問他很喜歡,他想。
悄悄在最後一排坐下,他隔着前面一群學術界的前輩大牛,靜靜看着錦書。他自然聽不懂那些複雜的術語,但從答辯委員會成員的頻頻頷首微笑來看,一切順利。終於錦書合上了本子,身後的屏幕彈出了感謝的感言。父母,導師,同學。他安靜地聽着。
“在這一刻,我還想感謝……我的男友。感謝他在我攻讀博士期間,對我的的支持和無私的愛。”
沈斯曄微微一震。隔着虛空,錦書遙遙看了過來。他看見她眼底純凈的微笑。刻意的加重了語氣,她看進他的眼睛,慢慢但清晰地說:“ALEX,ILOVEYOU.”其他人並不知道內情,但是沈斯曄看見她的導師回過頭看了一眼自己,老先生神色複雜地嘆息了一聲。
畢業典禮定在六月中旬,離此時還早。錦書自開始寫論文以來就少有閑暇時光,這時驟然閑置下來,有了大把的自由時間,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看電影也罷吃大餐也罷,總歸都無聊得很;瑪麗剛剛答辯完就忙着四處面試,至今沒定下去哪工作,也沒心情陪她。
曾經芳華絢爛的過去結束了。忽然不用早出晚歸在實驗室里拚命,失落感籠罩着她,讓她連續幾天心情都有點不好。在家裏宅了幾天,錦書已然快要把自己的存在價值都抹消了。時間表已經修改了,生物鐘卻沒調整完畢;她每天早早醒來,總會茫然瞬間才意識到不必這麼早起。連食慾也變小了,沈斯曄做的愛心餐總要剩下不少,喂貓都不行。終於在她第無數次抱着水杯在窗前嘆氣時,沈斯曄皺着眉頭放下報紙,從沙發上起身回了書房。一陣乒乓作響后,他拎着行李袋走出來。
“走,我開車。”
錦書正在呆狀態中,乖乖跟着他下了;直到坐在車裏才想起來問他要去哪裏。沈斯曄目不斜視地開着車,淡淡說道:“機場。”
他打開導航器。“給你兩個選擇,是去阿姆斯特丹還是黃石公園?”
錦書死死盯着他清雋的側臉,一瞬間如被雷劈!
要麼回家看望爹娘要麼出去旅遊散心,沈斯曄幾天前就提供過這兩個選擇;然則那時她正忙於長吁短嘆,連對他本人都沒興趣,對他的提議更完全提不起興緻。這時猛地聽到這麼一句,如同一股冷冽的泉水澆遍全身,錦書瞬間清醒了。
她瞪着他,忽然如同泄氣皮球一樣蔫了回去,懨懨說道:“你說呢?”
“你要願意去拜見伯父伯母,那我自然要陪你回去。”沈斯曄從儀錶盤上拿下墨鏡,戴上,面無表情的說:“捨命陪君子我還是敢的。”
“……可我不敢。”錦書小聲嘀咕道。她都不敢想像父親看見沈斯曄時可能的臉色。
等到沈斯曄在機場裏拿出整齊的機票和護照時,錦書越發確定他是有預謀的了。她的右手被他緊緊捏在手心裏,想掙脫都不能。沈斯曄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然而錦書的確覺得心虛,也就沒敢抗議。
這種淡漠狀態直到上了飛機也沒得到改善。錦書裝作看窗外的雲海,餘光卻看見沈斯曄一動都沒動他的飛機餐。他筆直地倚在靠背上盯着前排,眉頭有些微微的糾結。
“……阿曄?”錦書試探地喚了他一聲,自知理虧地軟語問道:“你生氣了?”
她沒有得到回答。沈斯曄連一根手指都沒動。錦書看着他綳的緊緊的嘴唇,忽然覺得一陣悲哀。望着在雲層里時隱時現的機翼,她一時有些失神。她感覺到沈斯曄微微瞥了自己一眼,但他什麼也沒說。終於錦書站起身,默然走向洗手間。
鏡中的女郎顏色蒼白,眸子卻驚心的照人黑亮。錦書沾了點水拍在臉頰,對自己有些氣惱。為什麼從壓力下解脫之後,反而想捂着眼睛逃避現實?
何錦書,你為什麼這麼悲觀怯弱?
飛機忽然顛簸起來。錦書不得不撐住了洗手檯面,胃裏有些乾澀的翻湧。大概是遇到了氣流,小客機在雲層上下晃晃悠悠。雙腿發軟頭暈目眩,暈機的不適感愈發嚴重,她只能無力地死死抓住扶手,免得自己被甩到牆上去。
這個反應很像懷孕了啊。她一邊彎腰乾嘔一邊苦笑着想。心靈脆弱,胡思亂想,敏感而易嘔吐——真要是讓熟人看見了,自己跳下五大湖也洗不清了?額上已沁出了一層薄汗,還在錦書恍惚想着什麼時候才經過湖區時,洗手間的門卻被推開了,熟悉的灰色沁入眼帘。
方才大概是沒鎖門。錦書擦去眼角的一點濕潤,略帶尷尬地回頭:“我有點不舒服……”
沈斯曄堵在門口,漆黑的眸子透過眼鏡片死盯着她,像是真的被氣的不淺。他伸手握住錦書的肩膀,將虛弱無力的女孩子拽到自己面前。“不舒服為什麼不告訴我?以為我還真能狠下心不管你了?”他看着她有些不正常潮紅的臉頰,目中憐惜很快被刻意的冷淡掩去。“都這樣了還要硬撐,你想一路吐到黃石不成?你把我當成是什麼人了?”
在不知情人聽來,只怕越發感覺她是懷孕了。錦書頗為荒謬的想。“可我覺得還好……”
“好個屁!”
一句粗口無意識的爆出來,錦書和沈斯曄都怔了一下。尷尬之色在眉宇間一閃即逝,沈斯曄怒道:“你看看你自己!你看你都成什麼模樣了?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他扣着錦書的腰,把她強硬地扭向鏡子的方向,迫使她看着鏡中的自己。
“Sir!”
洗手間的門再次被推開,嚴肅的空姐站在門外。“有乘客向我們舉報,這裏可能在進行家庭暴力。”她的目光落到男人緊扣在女孩子腰間的手上,皺着眉頭說:“先生,您——”
眼看沈斯曄頻臨炸毛暴走狀態,錦書趕緊擠出一分笑容:“您誤會了,他是我男朋友,我們只是……在吵架而已。因為不願吵到其他乘客才……”
沈斯曄陰着臉一句話都不說,錦書費了好半天口舌才把半信半疑的空姐勸走,臨去前還得到一張印有抵制家庭暴力公益組織聯繫方式的卡片。錦書握着那張硬卡,當真是哭笑不得。她想改善一下氣氛,低頭看着卡片,笑笑:“這是個法律援助組織?你們——”
她的半句話被迫咽了回去,被他用強力逼着抬起下頜與他對視。
“只是在吵架?”沈斯曄冷笑。“何錦書,你覺得我就是來跟你吵架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難道我不會體諒?你倒說說看,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錦書有點缺氧,近乎無意識地回答:“……可能是因為生理周期快要到了?”
沈斯曄被她氣得險些喉頭一甜。真是沒救了,他想。無力感忽然從腳後跟湧上來,讓他慢慢放鬆了掐着她下頜的手。這種焦慮之後的冷戰,到底還要有幾次才是休止?然而這時錦書從他的手裏掙脫出來,被氣流沖的咳嗽了幾聲。暈紅湧上面頰,她的眼睛變得濕漉漉的,淡淡的血色襯得肌膚愈加蒼白。沈斯曄有些心疼,終於還是把她抱住,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小錦。”沉默良久,他低聲說。“也許我們的確需要談談。”
他們抵達黃石湖酒店時,已是傍晚時分。錦書從後視鏡里遠遠看見幾位如影隨形的安保人員,只得低頭苦笑。
沈斯曄去前台辦理了入住登記,低頭簽下姓名。溫暖的燈光下,他的眉頭淡淡的皺着,卻並不妨礙那令人忘懷的英氣。前台胖胖的阿姨笑眯眯地來回打量了他們好幾眼,錦書被看得有點不自在,沈斯曄卻彷彿毫無感覺,拖起她的手逕自走向梯。
到了房間門口,錦書才算知道了阿姨為什麼笑得曖昧了。
沈斯曄這混蛋只定了一間房間,房間裏只有一張大床。
錦書尚在門口遲疑,沈斯曄已一馬當先走進去,拉開了半掩的窗帘。剎那間,山間落照宛如喝了一杯櫻桃酒的顏色已照亮了整個房間。最後一刻燦爛的明輝輝煌壯美,沈斯曄踩着滿地碎金向她走來,不由分說便把她拖進了門。
錦書掙扎着說:“喂……”
“噓。”他小聲說。“小錦,你看這太陽。”
湖上的落日將整片遼闊水面都鍍了一層金輝,微風搖起湖波,漾起一圈圈粼粼的波紋。將落山的太陽愈發紅亮,雲朵和西面的天空仍透着光明的紅。錦書一時為之吸引,倚在他肩頭望着窗外,幾乎忘記了不久前的爭執。沈斯曄亦沒再說什麼,只靜靜看着那片暮色。
直到太陽隱入地平線下,房間慢慢陷入昏暗。
錦書微微嘆了口氣。
“太陽明天還會一模一樣的升起來。”沈斯曄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它存在了幾十億年。你若只因落日就覺得傷感,未免太過於悲觀了。”
他話中有話,錦書如此確認。猶豫了一會兒,她輕輕問道:“你不是說要談談么?”
沈斯曄鬆開了攬着她的胳膊。他淡淡地說:“也好。”
把她轉向自己的方向,沈斯曄看着錦書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曾經三次問過你,你是否願意成為我的妻子。”
錦書沒想到他會以此語開始話題,一時竟呆住了,只聽他慢慢的說:“你或許覺得我是在開玩笑。我不想再回憶以前的態度是否認真,在這裏,我要問你第四次。”
他滿含着感情的眸子深深望着她,清澈而誠摯,彷彿此前的怒氣不過是她的錯覺。錦書猶豫了一下,終於低聲說道:“如果只是這樣,那麼我願意。”
她飛快地伸手輕輕壓住他的嘴唇,阻止他想說的話。“阿曄,你應該也知道,我對於太子妃的地位沒有一分興趣。我想要的只是現在這種生活,能安安穩穩的在一起。”垂下眼眸,女孩子微微翹起嘴角,笑容溫柔。“……但那樣,我就太自私了。”
“可是,雖然我們兩個是平等的,但你的家人並不這樣認為?”她淺淺笑着,卻足夠讓他心驚。“等到我嫁給你,我還能與你並肩走路么?對於皇室而言,我的存在價值只是為你生一個法定繼承人,然後呢?”她閉了下眼,心中長久積累的苦澀似乎要流出來,笑容卻依舊溫婉。“如果這些我都做不到,我堅持要與你比肩,我生不出男孩子,我做不到隨時隨刻都微笑,那時我該怎麼辦?”
“……阿曄,在山泉水清。”錦書慢慢收回手,笑的自嘲。“十年之後,我所擁有的可能只是一張學位。那時候的我,可能已經不是你喜歡的現在這個我了。”
沈斯曄沉默下去,良久深深吸了口氣。
“生不出孩子還有佑琨,不想笑就不笑,你願意走在我前面都沒問題。”他嘆氣道,“小錦,你總算承認了你是對我沒有信心。有我護着你,你覺得誰還能真怎麼樣你不成?輿論之類的習慣了就行,我敢說你心理素質比我十歲時一定好的多。”
錦書扯了扯嘴角,眼裏有點自嘲。“你能護着我一時,能護住我一輩子么?我畢竟……”
“——我會的。”他斬釘截鐵地說。
錦書猛地一震,抬起眼來看向他,卻只看見自己倒映在他眼裏微帶茫然的影子。彷彿過了很久,她終於淺淺笑了笑。
“好。”
作者有話要說:某位ID為詠嘆調_希的同學。。。
無授權轉載什麼的,我很無奈,但這好歹也是作者心血,請你不要動作那麼快好么。。。這樣很打消我的寫文積極性的嗯。
要知道我已經卡文N久了,好不容易有點萌點,積極性都沒了的話,坑的可能性會漲一個百分點哦。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