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與劍(下)
放映機里。
沖田的劍直刺土方的面門,土方下意識地拿劍大力擋開,身體同時受力,退開三四步。
沖田依舊沒有要停止的意思,或者說,從他的神情中,土方讀出,這場比試才剛剛開始
平田導演站起身,喊停的姿勢卻僵在那裏,並沒有付諸行動。
攝像頭和其他工作人員以及演員,彷彿被清光的氣場所感染,絲毫沒有鬆懈,反而更加認真。
敦賀蓮也察覺到了,這場戲如果能夠這樣演下去,如果他能夠跟得上清光此刻的步調,或許會成為一個經典的片段。
那能夠直接攫住人心,扼住人的呼吸,讓人捨不得眨眼的片段。
——然而,敦賀蓮卻始終感覺哪裏出了問題。
清光為什麼突然拋開了劇本?並且為什麼突然能夠演繹如此相似的沖田總司?
這一切絕不會這麼蹊蹺地出現。
敦賀蓮沉下心,他不能輸給她。
她若是真正的沖田總司,那麼他便是真正的土方歲三。
沖田的劍術,為新撰組中最高,土方居其下,然而比起謀略,局中亦無人能勝土方歲三。
土方歲三沉下心,微微地調整了握着劍柄的手,而兩眼不曾離開沖田和沖田的劍。
兩人同時暴喝一聲,腳下迅速起步。
竹劍砰響,頃刻間已架於一處,因擊打而脫離劍身的竹屑紛亂而落。
比力。
土方神色儼然,氣息不亂,居高臨下,有破竹之勢。
而沖田借力於腰,弓步向前,欲以下克上。
兩個人的力一時分不出高下。然而土方已然感到自己后力有所不逮,而對方的力量卻依舊源源不斷地湧來。
明明長得如此單薄,卻是多麼……可怕的人!土方臉色一凜。
僵持間,沖田看出土方一時的動搖,忽然身子往下一壓,一柄竹劍改換方向,已橫着擊打在土方的胸口上。比力之後,沖田的手腕及手臂力量亦稍不有不繼。於是在這同時,他的後腳向前一步,身體跟着往前頂,借用身體的力量直接用劍將土方壓倒在地。
砰!
土方仰面倒在道場的木板上。
沖田一連串連貫的動作使周圍觀者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驚嘆。
“天真的是你,總司!”
然而正在這一刻,趁着沖田的鬆懈,土方從側面打開他的竹劍,一個鯉魚打挺起身,退開五步之遠,調整自己紊亂的氣息。
清光那一劍絕對是實打實。敦賀蓮感覺到胸腔內一陣火辣,臉上微微滲出汗滴。
然而現在,絕對不能喊停。敦賀蓮下定了決心。
作為一個演員,他的專業精神是業內公認的。現在,儘管他退出五步,從攝像里可以看出,他仍處在鏡頭中。
哪怕到現在,他仍考慮到這一點,配合著鏡頭。
這就是敦賀蓮在長期的拍攝經驗中練成的驚人的,令人恐怖的走位能力。
“哦?”沖田慢慢轉身,弓下腰,擺出戰鬥的姿勢。他渾身上下的細胞都處在最活化的狀態中,肌肉中有熱量在爆裂開來。
期待的緊張,期待的戰慄。
最後一擊!
一瞬間,從各自的動作中,雙方都意識到了對方的打算。
這一次,沒有聲音,只有急速移動、撞擊的身影!
砰!
一擊之下,兩人已各自離開相擊點近一丈之遠。
“咳咳,不愧是新撰組第一的劍手。”土方歲三捂着自己的腹部苦笑。他的手神經質地抖了抖,劍從手中滑落。
剛才劍的撞擊之後,他的手從虎口開始,一陣麻木。
而沖田在這一擊之後,尚可以攻擊他的腹部。
清光,這個女人,還真是毫不留情啊。敦賀蓮都不由得苦笑。
敦賀蓮回過身,正欲微笑,使劇情回歸到劇本最後,開始兩人比試,土方輸給沖田后的對話。
平田導演和在場的其他人也意識到了他的意圖,開始配合。
然而他突然察覺到了不對。
和剛才察覺到的異樣相同,卻比剛才更加危險的信號。
清光沒有放下劍,沒有解開比斗的姿勢,那張臉也沒有緩和的意思。
她——還要戰鬥?!
不,不是!
清光再次握着劍沖向他,劍尖直指他的心臟位。
這一次她出劍的速度更快,鋒利,準確。毒辣。
而更令人膽寒的,是殺氣。
敦賀蓮看出來了,清光這一劍,這不是比斗之劍,而是……殺人劍!
他下意識地看向她的眼。
她的眼空洞,宛如死物。
眼看着劍尖即將刺進自己的身體,敦賀蓮卻已失去了反應的空隙。
……多年的演戲生涯中,他也出過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故,但似乎沒有比得上這一次。這幾乎是直面死亡的危機!
敦賀蓮幾乎直覺般喊出一聲“Oh,no!”
*
1
“沙羅,教你唱歌怎麼樣?”
“不是哦,這首歌開頭是悲傷,但最後一定要開心地唱。”
“這樣唱的話,心情是不是會好受一點?就像春天的時候,櫻花在一瞬間都盛開的感覺?”
“這個世界呢,儘管很壓抑,但是大家都在這樣努力地生活,所以沙羅也要努力哦。”
努力地……生活下去。
不是一種願望,而是一種本能。
“阿燈小姐?”
“怎麼了,沙羅?”
“阿燈小姐努力着,是想過怎麼樣的生活?”
“我啊……我想和平次郎一起……啊拉,怎麼又提起他呢。事情已經都過去了……”
阿燈小姐依舊在笑,卻忽然捂住嘴。
平次郎,是被新撰組殺掉的未婚夫的名字。
2
出事的那天晚上,印象中似乎依舊是一個冬日,屋子外面是凜冽的寒風。
恰好一年過去了。
這一天的藝館裏,來了很多不知名的客人,然而從外面看,依舊是原來的模樣。
沙羅拿着燈,在藝館二的窗外停了會兒,她看着手中的燈。
微弱的,溫暖的光,發亮的燈油。
她猶豫了一會兒,而後終於吹滅了燈,面無表情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只不過手凍得通紅,所以阿燈小姐喊她到火爐前面去。
阿燈小姐那時候正在唱那首歌。
藝館裏的大家都喜歡她唱歌,說是阿燈小姐一唱那首歌,總感覺自己心裏漸漸高興起來。
一刻鐘后——
“例行檢查!”
黑暗裏,隨着一聲令下,藝館裏四處都是女人的尖叫聲和刀劍打鬥聲。
還有熟悉的,刀砍開人的皮肉的聲音,骨頭的斷裂聲,慘叫聲。
“沙羅!逃走,快逃走!”驚惶地阿燈小姐抱着她到了一邊的小房間裏,從抽屜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裝了衣服和錢的包袱,塞進沙羅的懷裏。
“沙羅,你先逃走,不管怎麼說,你是無辜的!我必須再去看看!”
阿燈剛欲離去,手卻被沙羅抓住了。
“放開,沙羅!”阿燈掙扎着,推搡着沙羅,“你快逃!”
然而沙羅的手,卻比想像中更有力。
“吶,阿燈小姐。”沙羅鬆開包袱,抱住阿燈的腰,臉貼在阿燈的胸脯上。
“阿燈小姐不用出去看了。”
“這樣死掉的話就好。這樣死掉的話,就不用有其他的痛苦了。”
“新撰組裏,土方副長的審訊,阿燈小姐一定忍受不了的。”
沙羅在她的胸口裏說話,細如蚊聲。然而在阿燈的耳朵里,在一片慘叫聲中,這些話卻絲毫不落地刺進她的耳膜。
“沙羅……你……你是……”
阿燈不置信的推開沙羅,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把苦無,準確地扎在心臟處,血液蔓延開去。
而沙羅面無表情的臉上,她的頸上和衣服的領口上,亦全部都是血。
體溫在流失。
耳鳴……
阿燈退後一步,倒在門上,又緩緩地下降,直到完全躺倒在地上。
白色的紙上塗了一整條粗重的血色的墨,墨里還有血色的淚滴下來,落盡阿燈小姐的髮髻里。
她的眼還開着,直直地看着沙羅,眼淚從她的眼眶裏落下來。
她的嘴裏依舊在喃喃着什麼:
“沙羅,快逃……”
“逃走,從這個世界……”
沙羅在她的身體旁坐下來,伸出手闔上阿燈的眼,整了整她的髮髻和和服。
“阿燈小姐真狡猾,自己逃走了……”
“但是我,我已經,逃不掉了……”
沙羅蜷起身體,把頭埋進膝里。
寒冷滲出房間,隨着地板的冰涼一起滲入身體。
血的味道和慘叫聲,和歌聲一起瀰漫在夜裏。
*
劍風已至。
敦賀蓮閉上了眼。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