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女縣令

第一章女縣令

溫折桑進入清豐縣內那日,正好是二月二。

料峭春風吹過綿延青山,催醒了河邊新柳。桃樹上,一點嫩紅破開被寒冬折磨得顏色全無的枯槁虯枝,探出頭瞧人間清冷春意。

兩輛馬車由遠及近,“噠噠”的馬蹄聲踏破寂靜,突然闖入這早春畫卷,惹得剛生的綠草搖頭晃腦。

正是踏青的好時節,沿途卻冷冷清清,過了一會兒,星羅棋佈的農田突得闖入眼中。田埂邊,一個略有些佝僂的背影孤零零立在那裏,像是正看着死氣沉沉的田地嘆息。

打頭的馬車停在路邊,不遠不近墜着的馬車也緊跟着停下。沒多久,一個梳着丫鬟髮髻的女子從前面的馬車上下來,她遠遠瞧見了田埂上的人,便站在路邊揮手道:“勞駕!那邊的大叔,請問此處離清豐縣內還有多遠?”

那人聞聲回頭,便讓一張滄桑的臉暴露在冬雪眼裏。

“要去縣城裏嗎?不遠啦!你們再走個半日就能到了!”那人面容老態,聲音倒一點不小,末了,他看冬雪一行面生得很,清豐縣這些年也烏煙瘴氣的。縣裏多的是人想出去,卻沒見上趕着進去的。

冬雪剛道了謝,那人又說:“你們去縣裏做什麼?小丫頭,不是我多嘴,要是沒有要緊事,還是回頭吧!如今這清豐縣啊,亂着呢!”

冬雪一聽便覺奇怪,但那人的好心意她還是接受了,“謝謝您的提醒,不過我們必須得去縣城裏。”

她剛要道別,馬車裏的人卻叫了她一聲,她附耳過去,也就幾個呼吸的時間,她臉上重新掛上笑,問那人:“我們這也是初來乍到,許多東西不明不白,還煩請您給解解惑,這清豐縣怎麼會去不得?”

“唉,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那人啐了一口才接著說,“還不是王德那狗官,他和縣裏富戶私相授受,官商勾結,還和這附近的山匪攪和在一起。搞得怨聲載道,民不聊生!雖說現在那狗官被判了斬立決,可誰不知道這只是換湯不換藥?且不說那新縣令還沒來,就是來了,多半也是個與王德一個得行的!這年頭,唉!”

兩個嘆息,一個開頭,一個結尾,十足十的怨恨,且無奈。

“這……這怎能一概而論!”冬雪語塞。

“如何就不能了?王德去年年底叫人給押回京受審,到現在,三個多月,還不見新縣令!說不準今上早把我們這窮鄉僻壤給忘了!”那人氣了個臉紅脖子粗,要不是冬雪是個小姑娘,他怕還得罵她心思單純不爭氣。

可冬雪便是爭氣,也只能爭她家小姐,清豐縣新縣令溫折桑的氣!

“不管怎麼說,新縣令肯定……肯定不是王德那般雜碎!”冬雪瞧了眼車簾,她想,方才那些話小姐肯定聽見了,也不知會不會傷心?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的人就氣呼呼嚷了起來,說的多是王德這些年在清豐縣做的惡事,以及自己對新縣令的不滿,再猜測新縣令肯定和王德是一丘之貉。

冬雪紅了臉,一邊又怕自家小姐寒心。可另一邊,要是小姐真寒了心,當即便打道回府……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須臾,田埂上的聲音漸小了下去。冬雪躊躇着不知該說什麼。

這時,馬車裏突然傳來一聲似帶着嘆息的聲音,“冬雪,走吧。”

“是!”冬雪忙不迭應了,爬上馬車,猶猶豫豫問溫折桑,“小姐……他將您比作王德,連您一塊兒給罵了,您就不生氣嗎?”

正在假寐的人睜開眼,冬雪仔細瞧了瞧,那雙眼睛裏有無奈,有困惑,唯獨沒有怨懟。

然後她就聽得一聲輕笑,“你覺得我是沒脾氣的人?”

“這也……不是。”冬雪艱難道。

溫折桑又笑了,她的臉因三個月的舟車勞頓而顯得蒼白。“這裏不是京城,我要面對的也不是姨娘庶妹,縱然我有種種手段也不能對這些百姓用。再說王德在清豐縣作威作福整整三年,官商勾結,山匪猖獗,民不聊生,他們的怨恨並不是空穴來風。”

“可王德是王德,您是您,怎麼能……”

“對現在的他們來說,不管誰來做縣令都是一樣的結果。有些事只能循序漸進地來,要消除百姓對我的偏見只能靠我們自己努力。否則,你以為我去大街上嚷嚷兩句‘我是好官’,他們就真能信了?只怕他們不但不信,反而覺得新縣令是個瘋子。”她聲音輕緩,帶着些勞累的沙啞,但是語調卻輕鬆,混不在意。

冬雪沉默下去,許久,才幾不可聞地喃喃:“可您舟車勞頓三個月,連新年都是在路途上過的……”

馬車緩緩前行,溫折桑此次出行帶的東西並不多,丫鬟也只有冬雪一人。就是隨行的護衛也只是從府上挑了幾個身手不錯的。和其他上任的縣令相比,她簡直可以說得上是“貧窮”。

不過輕裝簡從也有好處,早聽說王德與清豐縣附近的山匪勾結,王德被押解回京前,山匪們就得了消息望風而逃,滑溜得如同泥鰍。

可就在半個月前,他們從客棧里聽得消息,說是清豐縣跑掉的山匪又殺了回來,就紮根在附近的山裏,偶爾出來劫掠過往商戶,但驚動朝廷的大事他們是再也不做了。

而他們這一路走來太太平平,所見也從隆冬肅殺變成了初春欣榮。說不準是山匪見他們無甚可劫的,所以放過了他們?

然而不久后,溫折桑發覺這是個錯誤的猜想。

初春的草僅是生了點新綠,夾雜在死去的毫無生機的雜草里,伴着旁邊斑斑的血跡,再加上一隻沾滿鮮血的手,任誰都猜得到這裏發生了什麼。

溫折桑叫停馬車,讓護衛溫延前去查看。

溫延很快回來,一五一十道:“回小姐,那人身受重傷,但還有一息尚存。”

既然活着,就不能留他自生自滅。只不過後面的馬車裏塞滿了箱籠,那麼大個人肯定再放不下,權衡后溫折桑只能貢獻出自己的一半地盤,讓傷者能有個歇息的地兒。

等到護衛們輕手輕腳地將人搬上馬車,溫折桑這才清楚地看到這個“血人”,也不知是怎麼傷得這麼重的。

他的唇是蒼白的,卻被血污給染得妖冶。沾了血跡泥土的臉上一雙眼睛緊閉,人昏迷時本該溫軟無害,而這人帶血的眉眼卻好似斂着殺氣。

溫折桑一時好奇,若這雙眼睜開,會是哪般模樣?不過現在好奇也沒用,這人重傷,命懸一線,最緊要的是先到縣城裏給他找個大夫。

小半日後,冷清的初春里有了喧囂的人氣,縣內店鋪林立,店家懸挂的幌子飄蕩在春風中。人們從冬如春,褪下厚重的棉衣,換上輕便的春裝。但溫折桑看得清楚,許多人的衣裳上縫着補丁,來往行人的臉上也多帶着憂愁。

因着車裏有個病患,溫折桑讓人先找了家醫館。老大夫有一撮山羊鬍子,鶴髮童顏,看起來精神爽利。

老大夫一看到“血人”就忙不迭叫人幫忙給抬進內室。扎着垂髻的小葯童端着熱水來來往往,溫折桑看了看天色,已經不早了。她留下溫延在這裏等人醒來,自己帶着餘下的人直奔縣衙。

晚霞在天際冷冷地甩出艷麗虹光,殘陽漸漸西垂,將人的影子拉地又長又淡。

清豐縣久沒有外人到來,行在路上,總有好奇的人探頭探腦,在看到他們的馬車停在縣衙前時,又都變了臉色,恨不得吐上兩口唾沫。

縣衙大門禁閉,一點沒有該有的樣子。

冬雪上前叫門,好一會兒才有個人罵罵咧咧來開了門,那人一張普普通通的臉,橫眉立目,十分兇惡。他身上也只尋常百姓的打扮,但身側卻佩着衙門的刀。

“幹什麼?幹什麼?叫魂呢?眼瞎了是不是?不知道這是什麼地兒啊!”

冬雪張嘴還沒說出話來就被噴頭罵了一頓,身後幾個護衛倒也會來事,沒等溫折桑吩咐就拔出佩刀來,一陣肅殺氣直衝門口的男人去,那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鬧事的。

“這裏難道不是清豐縣縣衙?”溫折桑從馬車上下來,只看了那人一眼心裏就有了底,這清豐縣比想像中的還要難打理。

“這、這自然是縣衙。你們是什麼人?我告訴你,我乃衙門捕快趙二,識相的趕緊滾!否則當心你們的腦袋!”趙二被這些人的氣勢駭得打了個哆嗦,然後轉念一想這裏到底是衙門,就算這些人要鬧事,也得掂量掂量。

溫折桑揮手讓護衛們收了刀,冬雪去馬車上為她拿了朝廷文書。回來時聽溫折桑道:“既然是衙門那就沒錯了,我是清豐縣新上任的縣令,這是我的文書。”

她拿着文書攤開在趙二面前,等人看了一會兒,才慢悠悠收回手,“煩請這位捕快讓個道。”

“你……縣,縣令!”趙二見了鬼一般嗷嚎一嗓子驚動了裏面的人。

悉悉索索的說話聲傳來,而後是一聲高喊:“趙二你小子幹什麼呢?縣令早沒了!兄弟們就等你了,還不快回來?”

溫折桑歪頭一笑,舉步跨過門檻,趙二倒是想攔,但護衛們更快一步將他制住,他只能眼睜睜看着溫折桑走了進去。

不多時,他聽到一陣哄然大笑,差點驚落了檐上的沉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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