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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夜色漸深,室外的月光越發明亮清冽,王老提議說不如大家去庭院中消遣賞月,步朗尼趕緊佈置下去在流月台擺上桌椅果品,再送上清甜養胃的紹興花雕,眾人醉眼朦朧步履蹣跚,賞殘荷嗅桂花,看看天上望望池水,吟兩句歪詩,行幾行酒令,十分得趣。
步朗尼守在池塘邊不敢有半分鬆懈,生怕在此時出個安全事故,伶俐的服務小姐趕緊叫來幾個保安人員遠遠守望着,步朗尼略微放下心來,坐在長木凳上吹風。
這一晚上真夠累的,趁夜色昏暗,他擠着臉嘆氣,真是難為這些學者文人了,憑自己掙的銀子難得享受一回,姿態豪放一次也不易。
那殘餘的小半盆“鼎湖上素”最後被樂正純和陳知晴兩人包了圓,總算讓他去了心頭芥蒂,人都是這樣,強悍的地方出個丑反而沒什麼,弱勢反而要藏得越深越好,黎向榮就是今晚的弱勢,所以更加不能出半點閃失。
精神繃緊,腸胃卻空空蕩蕩,晚宴前步朗尼吃了些點心墊肚子,此時早已消化殆盡,他苦着臉盼望着這些看起來很風雅的客人們快點盡興而歸,一會還能回廚房跟辛苦了許久的廚師們一起吃個夜宵。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有人竟然執着酒壺扭着老腰跳起舞來,一邊啞着嗓子唱“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一邊輕佻地盯住還在石台邊彈琴的美麗女子,醉醺醺地想湊過去,另兩位服務小姐趕緊過去扶着他坐在石凳上,又是端茶又是遞毛巾,侍候得密不透風。
那人還扭來動去很不規矩,饒是同行者也很輕蔑地笑了幾聲,樂正純快速過去按着他免得出醜。
步朗尼猶豫着該不該過去做點什麼,肩膀上突然被拍了拍。
陳知晴靦腆的笑臉近距離放大,露出八顆閃着白光的牙齒。
步朗尼驚笑道,“陳老師,今晚吃得好嗎?”
陳知晴比他個子還略矮一點,微微仰着眼睛,“嗯,挺好,樂正選的地方當然錯不了。”
步朗尼拉着他一起坐下來,隨口問,“陳老師和樂正教授交情很好啊?”
陳知晴卻立刻臉上一紅,很不好意思道,“還行,一般。”
步朗尼瞧出端倪,便體貼地轉移了話題,“您點評點評這些菜,我就怕你們不滿意呢。”
陳知晴恩康康康笑了幾聲,“那些人才是大頭啊,我就是個蹭飯的,別說山珍海味了,給個饅頭都是香的。”
脫離了餐桌上由於地位低微而帶來的縮手縮腳,現在的陳知晴是一個爽朗快活的年輕人,他手搭步朗尼的脖子,做出一副很文藝很憂愁的樣子,“其實我是個素食主義者。”
步朗尼眉頭一跳,低聲道,“那太好了,我有個素齋廚子,從曼殊院挖過來的。”
陳知晴道,“我就是想問問你,做鼎湖上素的師傅,我能不能見見?”
步朗尼瞅着他,奇怪道,“當然可以,但是按規矩出來見客的只能是主廚,我們只能私下見。”
陳知晴嘆道,“你們的規矩還真多,管他什麼主廚,我就喜歡這個菜,你看方便就引薦下,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當然方便!”步朗尼興緻勃勃地起來拉他,“走,我帶你去廚房。”
陳知晴喊着樂正純打了招呼,拍拍屁股跟着步朗尼去了廚房。
還沒走到幾步,就看見黎向榮正站在空處里遙望熱鬧的庭院,孤孤單單一個人被月亮拉出長長的影子,一身白袍也頗有架勢。
步朗尼正要替他們互相介紹,只見阿榮眼神發直地盯着陳知晴,語調奇異地說,“你來了。”
陳知晴嚇了一大跳,上下打量這娃不像神經兮兮啊,怎麼說話如此不着調,只得胡亂點着頭道,“你好你好。”
步朗尼側身隔在中間,伸手對陳知晴介紹了一番,着重強調了和自己的師生關係,心想黎向榮是不是太緊張不會說話了。
黎向榮慢慢把右手從身後抽出來,拽着明晃晃一把菜刀,月華如水更襯得刀鋒似雪,步朗尼臉色一變,迅速伸手去擋,陳知晴嚇得大叫一聲轉身就跑。
黎向榮雙眼空茫嗓音沙啞,任憑步朗尼一手奪過菜刀平地遠遠丟出,手腕被緊緊拽住。
“你發什麼瘋呢?”步朗尼兇狠地鉗住他的手,又驚又怒又氣又急,只想把這個神經病一巴掌扇死。
黎向榮突然全身劇烈發抖,幾秒鐘之後平靜下來,目光清澈神色平靜,淡淡道,“朗尼我剛才失態了,有點緊張。”
步朗尼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你那不是緊張,是鬼上身!”
黎向榮苦笑着抓抓頭髮,“嗯,也算是。”
步朗尼沖他呲了呲牙,“我去看看陳老師,你趕緊進去,別裝神弄鬼的,回頭再跟你算賬!”說完大步跑走。
黎向榮慢慢走過去蹲下身撿起了菜刀,刀鋒對着月光映照出他眼睛的淚水。
——師傅,是他嗎?
——不,不是的,徐疾的聲音充滿疲憊和哀傷。
——以後不要亂上我的身。阿榮沒好氣地低吼。
——再也不會了,阿榮,徐疾淡淡說道,你不想再見到我的話,我馬上就消失……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榮一屁股跌在草叢裏,狠狠瞪着刀刃上的倒影。
——阿榮,我不是一個好師傅,你……
——那你就當一個好師傅!
——我就算這樣利用了你,你還是願意當我的徒弟?
——想見到故人……這不叫利用。
他已經不是我的故人,我只是一縷幽魂。
——師傅。
——嗯?
——就算只有一點點希望,也要堅持着努力,對?
——對。
所以就算是只有微不足道的悸動,我還是想再次看看你,哪怕是藉助別人的眼睛。
知晴知雨,前世今生。
現在不是最好的時代,也絕不是個最壞的時代。
——師傅,你怎麼知道那就是你要找的……
——超能力。
切!
黎向榮抓着刀柄站起來,對師傅堅持軒昂的態度又難掩猥瑣本性的扭曲面貌十分不屑。
昂首眺望,繁華喧囂與寂靜幽陰在夜色□存,黎向榮輕聲嘆道,“明天我就要離開步家了嗎?”
徐疾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為了喚起故人的記憶他逼迫阿榮烹飪“鼎湖上素”,然而陰陽兩隔,世事無情,知雨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和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和接觸的,活生生的人。
這世界萬事萬物本質為空,連靈魂都不過是漸漸消散的虛相,他不是佛陀,也不是修行者,他不過是被歷史的風沙遺漏的微塵。
傾盡熱血的歲月早已消逝,刻骨銘心的感情隨風而去,緣起緣滅,猶如一夢。
要醒嗎?要,離開嗎?
——師傅!留下來,幫我。
——幫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好廚師。
黎向榮彷彿意識到徐疾的動蕩與頹唐,堅定說道。
——怎麼突然這麼上進?徐疾淡淡嘲笑。
——因為我渾噩了太久,直到這場盛宴,才看到人生的方向。
——哦?你看到什麼了?大朵快頤,腦滿腸肥?
——不,我只是看到了一個廚師可以做到的事,黎向榮手指輕輕撫過解肉刀,我想起了爸爸,廚師的能力就是可以讓很多人幸福。
——也可以讓很多人更加痛苦,徐疾冷漠地說。
——我想,還是讓別人幸福比較好。
黎向榮笑着低下頭,親了親冰冷的刀刃。
從長廊的屋檐下仰望夜空,幾縷雲彩飄動着,清幽的滿月晶瑩剔透,一覽無餘,花叢上降了夜露,映着月華閃動着微弱的光點,宛若星芒。
何之山背靠在廊柱上,白色的廚師袍下擺隨意卷上來,一隻腳豎起,手裏端着淺綠色的琉璃杯,濃郁的酒香飄散在夜氣中。
紅酒甘甜而醇厚,順着喉嚨直透肺腑,他滿足地仰起脖子,舌頭過唇瓣。
“之山,就那麼有把握嘛?”蒼老的男聲響起,呂永在一旁背手而立。
“月色很美,正好微醺啊,”何之山彎起唇角,“師傅會擔心我嗎?”
“不,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並且能幹到什麼程度,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呂永冷笑道,“你,好自為之。”
“師傅!”何之山抬腿跳下來,向老人的背影深深鞠躬,“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絕不會離開步家!”
呂永搖搖手,緩緩走遠。
“知晴,你怎麼怪怪的?”樂正純攬着陳知晴的腰,裝作有點喝醉的樣子將頭歪在人家脖子裏,熱乎乎的呼吸略微急促。
“我跟你說啊,步家有個廚師是神經病!”陳知晴鼓着包子臉,一邊費力地拖着樂正純,一邊氣呼呼地抱怨。
“他非禮你了啊?”樂正純明顯不信,只顧着心猿意馬地亂動亂蹭。
“別鬧!”陳知晴咬着厚厚的嘴唇,“不過,可能天才都有點奇怪,那個素齋真的好好吃啊。”
“我也是天才啊,我一點都不奇怪!”樂正純偷偷摸摸地親了親知晴的脖子,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裝死。
“對對,我剛下飛機!”鍾誠坐在車子裏打着電話,“明晚的比賽嘛,當然當然!我知道地方,你別擔心!”
“什麼?有步家的廚師?!”
“那可就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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