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寂晚
越朝寂覺得身體很沉,渾身軟綿綿地沒有力氣,三年來壓在她身上的沉重責任和壓力,在這一場舒適的睡眠里,盡數卸盡。
朦朧中,越朝寂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地方——坐落在繁華城池中略顯殘破灰暗的小衚衕,因為衚衕里有十二棵鬱鬱蔥蔥的楊柳,叫做十二柳衚衕。
濟安在春分前後有祭日的傳統,小城因為這個節日忙碌起來,牛馬車行,行耍彈唱,行江湖賣藝的兒郎,妙音婉轉的歌聲遠遠的從春思坊傳來,人們喜氣洋洋,用祭日的方式來慶祝感恩太陽驅逐了冬天的寒冷,讓世間迎來萬物生長。
因為倒春寒的緣故,風裏涼爽,四處都是舒適的暖。
她夢到了許多年前的濟安祭日節那天,越清遠拉着自己的手,穿越熱鬧的玉華長街。
沿路上,路過販賣春茶的商販攤位。
老闆忙碌的張羅着其他顧主,手迅速的收下越清遠給的銅板,利落的稱了三斤清散茶。
茶葉的清香傳的很遠,平日裏十二柳衚衕的孩子們,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改善改善生活,沾點茶水香。
夢裏真實的能看清茶商額角忙碌的汗水,還有女孩土色破布斗篷上的細微補丁。
“老闆,這茉莉花茶葉子看着挺飽滿的,您給捎帶點,嘗嘗味道。”少年明朗的聲音格外爽朗自在。
這話平日裏來買茶葉的人多半都會說上這麼一句,茶老闆點了點頭,隨手的事。
“小兄弟拿穩,喝着好再來。”茶老闆渾圓的身子格外忠厚,遞過茶葉是匆匆掃了一眼,這少年衣着破舊樸素,藏青色衣衫被洗的發白,類似街頭乞丐的打扮,但髮絲整齊,眉目英俊,眼底的透着與常人不同的睿智光芒,雖衣着隨便了些,但周身氣場騙不了人。
少年接過茶葉,拉着身邊女孩的手,笑嘻嘻的揉着女孩的頭頂。
“朝寂,腦袋這麼低,快要把自己藏起來咯!”少年聲音溫柔,望着人潮洶湧,每個人在都沐浴在喜氣洋洋中:“你看,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們的。”
少女猶豫了一下,緩緩的將頭頂的兜帽摘下,瞬間,餘光不經意望見她容貌的人,都不由地臉色微變。
這樣看怪物一般的目光讓女孩更加痛苦,飛速的重新用兜帽遮住自己的面目,她窘迫的往人海中擠去,似乎想借用擁擠的人潮將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朝寂!”少年的聲音濃濃的擔心,他提着茶葉,奮力的擠進人群,在人海中試圖抓住女孩的手。
猶豫今日是入春的大節日,十之八九的濟安人都在玉華街上採買逛街,當他每次要拉住她時,都會湧出人阻隔在二人中間。
女孩在奔跑中回頭,少年的關心讓她心頭微微發燙,但是她不敢停下,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因為這樣的地方,總是能提醒她與普通人的不同。
“對不起....”女孩像受驚的小兔,飛速的尋找着安全的庇佑之所。
她在轉角處停下,身後的少年追着她的少年已經沒了身影。
她靠着冰涼的牆根。
“朝寂,今天天氣很好,又是一年一度的祭典,我們出去逛逛吧。”少年神色飛揚,明亮期待的目光讓人無法拒絕。
緩緩的蹲下,將自己抱成一團,她還是不能出現在陽光之下,她不敢。
女孩緩緩抬起自己的手,手背上細密的縫痕讓人宛若是被人一針一線縫起來般的毛骨悚然。
這樣的縫痕在她身上不止手背一處,女孩的臉上和皮膚上,密密麻麻的佈滿了宛若縫線一般的醜陋傷痕。
“這樣的我,是妖怪才對吧。”她失落的垂下眸子,牆面的另一面,是鑼鼓喧天,熱鬧喧嘩的世界。
但她如一顆塵埃,渺小的與世間格格不入。
“朝寂。”女孩緩緩抬頭,眼眶中的微紅,少年緩緩的蹲下身,溫柔的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對不起,今天惹你不開心了。”
他聲音有些委屈:“我想讓你開心....”
女孩抬起頭,複雜的望着這個對自己很好的少年,他英俊幽默,十二柳衚衕的每個人都喜歡他,愛戴他。
沉默了許久,昭寂低下了頭。
蜉蝣不會肖想與雄鷹並肩。
她從前是人人喊打的怪物,即便如今有了十二柳衚衕這樣庇護所,不需流浪。一切都很好,但過往裏被傷害的過程,已經結了疤,但傷口好了,她還記得疼。
人們對怪物從不友善,女孩看待生命是懷疑,是悲傷。
她害怕自己希望過後的失望,所以她只能躲避。
“喏,你看。”少年笑眯眯的從懷裏掏出兩面一模一樣的木狐狸面具。
少女接過面露,有些慌亂,不知如何是好。
“祭典時佩戴面具也不算奇怪。”少年自顧自的將面露敷在面上,明朗微笑:“今晚城西的柳子河會放花燈,我帶你去看。”
女孩還未反應過來,面上便被扣上了面具。細心的給她系好帶子,少年的鼻息聳着她耳邊痒痒的,心裏咚咚跳個不停。
不多時,兩個衣着破爛的人影,頂着兩張一模一樣的狐狸面具,少年牽着女孩的手,輕柔的握着的是他的珍寶。
兩人並肩走在繁華的街頭,那時夜色將近,沿路都掛着鮮艷的大紅燈籠。
女孩從未這樣近的看過這個世間,與她從前經歷的陰冷黑暗不同,一個溫暖的熱鬧的,就連空氣里是棗糕的香甜味道,每個人臉上都是滿足的笑,叫賣吆喝聲。
女孩第一次覺得活着的美好。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越清遠的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裏,是蜜一般的溫柔。
女孩似乎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她掐了掐自己的肉,疼的輕呼一聲。
“越清遠,元寶說你喜歡我。”女孩子不解的問他:“什麼是喜歡?”
少年一像是厚臉皮的,難得見他紅一次耳根。
一聲女孩子的輕笑從他們背後傳來:“阿朝,你就別難為老大了,他好不容易巴巴的討好人,你受着就是了。”
身後兩個也是個他們一般穿着破爛衣裳的男女,左邊的小臉大眼睛,瘦削嬌小,生的一副伶俐模樣,名字叫元寶。右邊的那位,身材寬大結實的恍若一座小山,圓臉粗眉毛,笑眯眯的彎着眼睛的,叫大番。
他們身後還跟着一排小豆丁,十餘個不到腰間位置的小乞丐們,雖然眼睛興奮的亂轉,但還是乖巧的跟在元寶和大番身後。遠遠看去,兩個大一點的乞丐後面跟着一群小乞丐。
元寶用拇指指了指身後的小豆丁們:“今天過節,帶孩子們出來溜溜。”路過越清遠時,元寶嚴肅輕咳了一聲:“當著孩子們的面,別太過阿。”
越清遠尷尬的咳了一聲,隨手搭上大番的肩膀,輕咳了一聲:“大番,你不地道啊,我給你說的秘密,你怎麼轉頭就告訴元寶了!”
大番聳了聳肩:“這可不是我說的,元寶腦袋比我聰明的多,你喜歡小朝的事,元寶說凡是長眼的,都能看出來。”
這一下子噎的越清遠差點背過氣,他猶豫的望了一眼和元寶並排走的女孩。
“我有這麼明顯?”
大番嘖了嘖嘴,一切都在不言中。
元寶,大番和越清遠是十二柳衚衕里的孩子頭,三個十幾歲的少年肩負着十二柳衚衕里的其他老幼病殘乞丐們的住行。
四個人和一票小娃娃,在街頭遇到,結伴去看花燈。
每年祭典,便有大戶人家或名門貴族的在柳子河畔放煙花,互相比拼煙花的華麗,是財富的象徵。富貴人的切磋便宜了平頭百姓。
此時河畔邊上已是人山人海,好容易擠進去,卻和元寶大番走散了。
煙花已經被點燃,明亮絢爛,在空氣里璀璨的讓人不敢眨眼睛。
讚歎聲在人群里爆發,遠處雲光寺的鐘聲回蕩起清脆的杳聲。
女孩手心裏被塞進來一支珠花簪子,她驚異的望着手心裏的簪子。
“朝寂,方才你問什麼是喜歡。”越清遠平日裏是最不正經的模樣,他將木狐狸面具卡在額頭上,煙花下,他的五官俊秀開朗,他靦腆的笑着,眼底噙着光。
狐狸面具下的女孩突然有些局促。
少年明亮的眸子格外認真,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這兩個字的意思,但是我想,喜歡是不是就如此刻一般,煙花這麼美,可我只想跟你看。”
他突然在她的狐狸面具上蜻蜓點水一般的吻了一下,他得逞的笑笑,臉紅的像火燒了
“或者是,想吻你。”
柳子河畔,爛漫煙火下。
女孩驚訝的獃滯住,少年的得意的笑起來,眉梢飛揚。
“朝寂,我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這是我娘留給我的簪子,交給你保管,當做是我們之間的信物——”他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我都忘記問了,你覺得我怎麼樣?”
朝寂面具下的臉紅了起來,她是女孩子,情感更細膩一點,她大概明白了喜歡意思。
像是承諾一樣,輕輕的點了點頭。
少年的臉越來越遠,漸漸的看不清楚,她奮力的要抓住什麼,可是到頭來握住一團空。
“阿遠!”
越朝寂喚了一聲,從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