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想活命
五年前夏日的某天,沈辭在隱居的別苑見了南溪用和他的女兒南輕語。南輕語端坐在木椅上,雙手放在身前,短袍下露出一段青蔥手臂。
沈辭十歲時即已名揚西扈,但他不喜繁雜,對功名利祿更是不屑。弱冠之後,便隱居山野,清淡度日。
西扈小商南溪用此番前來,是求得他成為自己獨女的家師。
沈辭屬意歸隱,可當南輕語清澈如萬里晴空的眼眸看向他時,他不由得一笑,接過了輕語的拜師茶。
那天,沈辭像往常一樣去南宅別苑。等他趕到時,下人說,小姐在公子那邊。
白玉在收拾行李,輕語追着他,反覆叮囑他下次來一定要給自己帶最好的禮物。白玉笑笑,捏了捏她軟嫩的臉頰,“放心,不會忘的。”
“你每次都這麼說,可一見了那‘梨繪姐姐’,哦,不對,現在應該叫嫂嫂了。反正,你一見她魂都沒了,哪還記得我這個妹妹。”
沈辭走到屋外時,聽到裏面人的談話。
他敲敲門,輕語應了一聲,依依不捨的跟哥哥道別。
平日裏,輕語很歡脫,但今日,沈辭注意到她情緒很低落。
“怎麼了?”
“我已經三年沒見到哥哥了,可他昨天剛來,今天就要走。”
“為什麼?”
輕語看着沈辭,咬唇猶豫了片刻,悄聲道,“哥哥的外祖親自來接他了。”
沈辭知道輕語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叫白玉,他已經在南宅當了兩年的教書先生,確實從未見過面。
輕語纏着他的手臂,攀在他耳畔,聲音又低了許多,“哥哥的外祖是西扈大君,是他把哥哥養大的。”
她眨着清澈的眼睛看着沈辭,“這是我們家的秘密,我只告訴你哦。”
她的氣息很軟很熱,沈辭不由得盪起了異樣的情愫。他笑道,“放心,我會幫你保守秘密。”
輕語莞爾一笑,隨即又現出憂色,“你說,哥哥會忘了我嗎?”
沈辭勾了勾她的鼻尖,“哥哥怎麼會忘記妹妹呢。”
這句話並未安慰到輕語,她依舊悶悶不樂,“昨天,我聽到大君和父親吵,說不會再讓哥哥回來了。”
沈辭似乎料到這些表象之後的事,這些事不是輕語該承擔的,他握着她的手,輕柔着掌心,道,“以後,我帶你去找他。”
輕語揚起一股笑意,開心的點了頭,“嗯。”
之後,白玉被大君帶回西扈大君府。同天上午,沈辭沒有在上課時間見到南輕語。當晚,南氏一門被滅。一天後,沈辭在一處廢棄宅院找到被奸虐致死的南輕語。
沈辭被狂怒燒的血雨腥風,他查明真相,變賣家產,趕赴大君府。他要找到白玉,他要給輕語報仇。
沈辭輕易就找到了大君府,可大君府護衛森嚴,他幾經波折才把密信傳到白玉手上。
白玉見對方找自己有要事相告,便對外祖說想去散心。夜田什麼都沒說,只讓他帶上梨繪和趙武。
沈辭一路尾隨白玉,在他下榻的第二家客棧時,潛入他的卧房,舉刀抵住他的眉心,把南氏一門被夜田殘殺的真相全部說出。
短刀泛着寒光的刀刃已經刺破白玉的脖頸,他看向沈辭的眼中充滿驚愕,“你是說,滅掉我南氏一門的是我的外祖?我憑什麼信你?”
就在前天,夜田親自把滅門仇家帶到他面前,讓他用西扈祖傳的寶刀砍掉了仇家的頭顱。
“不是夜田,是你,是你借了他的勢力,殘殺了南氏一門,殘殺了輕語!”
沈辭雙唇緊抿,眼淚卻突然掉落,滴在白玉抵住他喉嚨的手背上。
“我?”
“你,白玉,血腥之源。”
夜田暗中雇傭高階黑袍軍殺了南氏一門,沈辭通過回想輕語說過的話,推出夜田此舉的動機。
多年前,夜田唯一的女兒夜理生不顧父親反對和西扈小商南溪用私奔,並且很快生下兒子白玉。
夜田將此舉當成巨大恥辱深埋心底,他一直都沒有承認南溪用,卻在夜理生病逝時搶走了年僅八歲的白玉。
夜田將白玉改名為夜宗政,其出身也變為大貴人和西扈名將之子,自此養在大君府。
但是,白玉忘不掉自己的出身,更忘不了父親,忘不了遠在邊陲的南氏一門。他知道外祖不喜歡南氏,便將此番牽挂鎖在心底。
只是,讓他想不到的是,他所有的舉動都會分毫不差的傳到夜田耳中。夜田為徹底了斷他對南氏的念想,花重金雇傭了黑袍軍。
沈辭放開了白玉,白玉像被抽走了魂魄,頹然跌在地板上!他不信,不敢信。
良久之後,他對沈辭說,“我是外祖一手養大的,我無法對他下手。但是,我會為輕語報仇。之後,我將以死謝罪。”
南輕語的死是當地地痞許長文造成的,沈辭專門提了一句。
思緒迴轉,兩人對坐,默然不語。
鍾曦從外面進來,擦擦腦門上的汗,看着兩個男人說道,“十天後,許長文發起鶴仁商展日,對我們來說,是絕好的機會。”
“我們?”沈辭挑眉。
鍾曦指着他,又指向白玉,又指了自己,“沒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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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郊小院
哲卿穿戴一新,比往日更為精緻。許叔端着餐盤進來,把早飯一一擺在飯桌上。哲卿沒有要吃的意思,他走進書房,不一會兒又出來,對許叔道,“我有事,早飯就不吃了。”
許叔沒說什麼,等哲卿離開后,他走進書房,環顧片刻,拉開了書桌的暗格。
那枚紅木盒不見了。
裏面是哲卿母親去世前留給他的最後一件生辰禮:冠帶。這些年來,不管去哪裏,哲卿都帶在身邊,從未示人。
可是,他竟然帶走了。
許叔招來暗衛,讓他把這幾日哲卿的行蹤告訴自己。從暗衛口中,許叔聽出兩個關鍵信息。其一,哲卿與二八男關於鍾家小姐的賭約。其二,昨日,哲卿在鍾宅與鍾妍行為親密。
如此這般,哲卿的行為並不像僅為了贏賭約。許叔想起許長文對他的囑託,內心一緊。他對暗衛低語幾句后,暗衛撤身離開。
哲卿徑直去了鍾宅,進入朱雀大街前,街邊幾個竊竊私語的猥瑣男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從中聽到了“鍾妍”二字。
“那姓鐘的小妞嫁給金三公子也不虧,畢竟……”他壓低聲音,淫笑兩聲,“都被劫土匪窩裏去了,不幹凈了,要臉面的男人誰敢要她?”
“王狗,你這狗嘴裏終於吐出根象牙。”
“滾,”王狗又道,“可憐那金三啦,死了死了,也沒得安生。”
“是啊,你說,那金三一驗身,那小妞露餡了,到那邊兒也得掐架不是。”
王狗還想說,旁邊的人捅捅他,眼梢飄向一臉不善的許哲卿。哲卿大步走來,薄唇緊抿。眼瞅着就要干一架,王狗腳底抹油,溜了。
哲卿有潔癖,在女人這一面尤為明顯,可偏生的又被這條傳聞挑起了某些不單是好奇的慾望。
鍾宅門前的石獅子已經遙目可見,他抽出袖袋中的紅木盒,抬腳走了過去。
竹竿兒正跟門房說真什麼,見他來,沒好氣的說,“你怎麼又回來了?”
哲卿拿起紅木盒沖她晃了一晃,“賠禮道歉。”
竹竿兒歪着腦袋不屑的看了一眼,“我家小姐氣性很大,您別找打了,回吧。”
哲卿低頭一笑,“我皮糙肉厚,不怕打。”
竹竿兒已經在門房這兒蹲了半個時辰了。半個時辰前,鍾妍從昏睡中清醒,她已經過了前幾日大吵大鬧大摔的階段,此時,正在書房裏,大寫白玉的名字,用最粗的毛筆,衝著那倆字狠狠的划刀。
竹竿兒最受不了墨水味兒。
哲卿看出竹竿兒來此避難,笑問,“鍾小姐此舉何為啊?”
竹竿兒白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哲卿抿唇一笑,小姐有個性,丫鬟也有個性,先前,王狗那些污言穢語帶來的惡寒消散了許多。
他撥了撥身前的軟發,“你忙你的,我自己找你家小姐。”
“這……”
“放心,我不會亂來。”
竹竿兒蹲在那兒,耿着脖子,“我擔心你吃虧。”
哲卿:“……”
涼亭下,鍾則負手而立,愁眉不展。
自打夫人去世后,鍾則既當爹又當媽,他一向自詡為女兒肚子裏的蛔蟲,對她所想所做皆一清二楚,可偏偏這一次,他着實弄不明白,鍾妍此舉到底為了什麼。
老管家上前一步,緩聲道,“老爺,今兒出去採買的小子回報說,外面有傳小姐在東都時的……”
鍾則打斷他,“這事兒不是已經查清了嘛,盤龍盟是義匪,斷然不會做出那種事。而且,以阿妍的性格,要真受了委屈,還不得一把火燒了盤龍盟。”說到此,他嚶嚶欲泣,“所以說嘛,阿妍到底怎麼了,不吵不鬧,不吭不哈,連飯都不跟我一塊吃了。她到底受什麼刺激了。”
管家又道,“老爺,我是說,要不要派人把這事兒壓下去,畢竟傳來傳去對小姐的名聲不好。”
鍾則瞪了他一眼,“老鍾,你還是趕緊想想怎麼讓小姐歡騰起來吧。”
此時,哲卿已經走到涼亭附近,鍾則的話被他悉數聽進了耳朵。如此一來,殘留在心底的不快赫然消失。他竟然鬆了口氣,正欲上前時,那管家突然一拍大腿,兩眼放光。
“老爺,難道小姐在東都遇到什麼人了?”
鍾則凝神細想,想起了那日鍾曦所說“我姐找我姐夫去了”的話。他忙問,“小混蛋在家嗎?”
管家點點頭,“昨晚上回來了,今兒還沒出門。”
“走,問問去。”
鍾則走出涼亭,看到迎面走來的哲卿,內心又掂了兩掂。那日看他的情形沒少被鍾妍欺負,怎麼還來。
“許公子今日來所為何事啊?”
哲卿躬身問安,並把手中的紅木盒呈上,“今日特來給小姐賠禮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