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惡作劇
金律的死震驚了鍾康,他面色死灰,扣住鍾妍的肩,狠命問道,“你再說一遍!”
鍾康突變的猙獰嚇住了鍾妍,她懵了懵,張了張嘴,“金律真的死了。”
鍾康皺緊的眉一下子斷開了,整個人被瞬間抽出了魂魄,踉蹌着后跌幾步。近身內侍急上前,架住他,才避免這位大君進一步的失態。
鍾妍擔心的看著鐘則,小聲問道,“爹,大伯伯怎麼了?”
鍾則捏了捏她的手心,抬眼看向鍾曦,“阿曦,今天你哪也不要去了,帶你姐姐回家。”
聽得老爹要支開他們的話,鍾曦拽着鍾妍離開了正殿。
鍾曦姐弟離開后,鍾則遣走內侍,偌大的正殿裏只剩他們兄弟二人。鍾康坐在御座上,搭在扶臂上的手仍然緊握着。鍾則微弓着身子立在一邊,交疊的手不住的摩挲。
五年前,金山人寄予厚望的長子金宏光死於海難。同一年,次子金宏儒染了肺癆,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咳了一灘血后,撒手人寰。兄弟二人都沒有活過二十歲,也都沒有留下一兒半女。
作為金家僅剩的獨苗,金律的死對金山人的打擊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想讓他遵守承諾,在原定的兩家子女大婚之日,交出火器製作底方簡直是天方夜譚。
而且,這個協議一旦傳出去,那鍾康十八年來的忍氣吞聲真真的就成了個笑話。
他穩穩心神,對鍾則說道,“去金宅。”
金山人一夕蒼老,但那雙渾濁的眼睛,依然犀利。他看着躬身站在卧榻前的鐘氏兄弟,提着嗓子眼裏的那口氣冷聲道,“大君這麼著急趕過來,是想確認老朽是不是也死了吧?”
鍾康內心一緊,本就大氣不敢出,如今險些停滯,他趕忙說道,“鍾康不敢,金老節哀。”
金山人撐着床沿,粗魯的推開來攙扶他的丫鬟,一步一顫卻很有力度的走到鍾康面前,仰頭眯眼打量着他,“節哀?”
聲音蒼老沙啞,卻帶着令人窒息的壓迫,鍾康忽然毛骨悚然,這在以往的交鋒中是絕對沒有過的。他不由的又壓低了身子,惶恐道,“請金老務必保重身體。”
金山人抬手壓在他肩上,重重的拍了兩拍,“也罷,那就請大君儘快把兇手捉拿歸案。”
鍾康連連稱是,完全捨棄了一邦之主的威嚴,但他的弟弟全然不是。金山人看到鍾則那張不卑不亢的臉時非常不爽。
他對鍾康道,“大君,老朽倒是能給您提個線索。”
鍾康急問,“金老您說。”
金山人盯着鍾則那雙眼睛說道,“我兒平時雖說有些胡鬧,但絕對不至於和人結下死仇。所以,殺了阿律,對誰最有益,那誰的嫌疑就最大。”
他問鍾則,“您說我說的對嗎?”
鍾則對鍾妍的寵愛,整個鶴仁一清二楚。鍾妍非常討厭她的未婚夫,整個鶴仁也一清二楚。如此這番……
猜忌的種子在鍾康心裏落地發芽,他斜看鐘則一眼,當年他極其不情願的定下鍾妍和金律婚事的一幕再次閃現。
鍾則挺直了身板,面不改色,“我待阿律情如父子,如果,金老懷疑在下,那就請您拿出確切的證據。”
“確切的證據需要大君去找,不是老朽的職責……”他忽然頓住了,似想到了什麼,枯槁的臉上頓時浮出一抹殘虐。
鍾康不安的看着他,“金老?”
金山人呵了一聲,朗聲道,“我怎麼會懷疑你呢?畢竟,咱兩家可是有婚約的。”
婚約?金律已死,哪裏還有什麼婚約?
金山人看着他們,面無表情的吐出了兩個字,“陰親。”
鍾則:“……”
鍾康:“……”
“老朽會在大婚當日,按照十八年前的約定交出火器底方,並在有生之年,收徒授課,壯大鶴仁火器營。”
金山人沒有給鍾則半分商榷的餘地。
鍾則聽得內心跌沉谷底的聲音,此時,即便他沒有抬頭,也知道兩道視線都在自己身上。一個遊刃有餘的殘酷,一個雖痛心但卻充滿期許的殷切。
鍾則深知,若自己就此拒絕,那他和大哥之間的隔閡會加深到無法彌補的地步。而且,萬一金山人把火器底方交給了仙源大陸任意一家氏族,在仙源已起禍亂之際,對鶴仁來說,都是滅頂之災。
可他不能答應,無論如何,他也無法把女兒的一生禁錮到一個死人身上。
鍾則的反應,金山人一一看在眼裏,他轉身對鍾康道,“大君,臣絕對會信守承諾,大婚之日,便是臣交出底方之時。”
鍾康眼裏的殷切變了質,鍾則看的心灰意冷,在邦國面前,任何私情都不足一談,更何況是帝王之家。
他咬着牙,點頭同意了。
三日後,金律葬禮。
鍾妍沒打算去,鍾則也沒有勉強,叮囑她不要外出后,帶着鍾曦去了金宅。
鍾曦看着老爹一臉心事沉重的樣子,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大君府的情形,他問,“爹,您有事?”他湊上前,“要不跟兒子嘮嘮,說不定,我這腦袋一靈光,幫您解決了呢?”
鍾則挑眉瞪眼,“要錢直說。”
鍾曦也沒生氣,挪到老爹旁邊,“那日我瞅着大伯伯反應非常不正常,您倆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卡着了?”
鍾則定睛看着他,“你在外面欠了多少錢?”
鍾曦一下子貼在車輿內壁上,“爹,我可不是您說的那麼沒心沒肺的紈絝子,咱正經點行嗎?”
鍾則不信,閉上眼睛,不再理會。片刻之後,他又睜開眼睛,神情恍惚,瞳孔閃爍。
鍾曦趁熱打鐵,“爹,您都快抑鬱了,說說吧,跟兒子商量沒什麼丟人的啦。”
鍾則終於認真看着他,囁嚅了幾下,搭在膝上的手攥緊,算是定了決心。
“爹問你……”
“您說。”
“你闖了大禍不想讓我知道的時候,是怎麼瞞我的?”
鍾曦齜了齜牙,切了一聲,“這得對症下藥,您就實話實問吧,整什麼么蛾子。”
往日,聽到這話……不對,往日,老爹見到自己不是上巴掌就是甩鞋底兒,從來不會這麼安靜的同處一室,太陽打西邊出來都沒這奇怪。
老爹肯定有事!
鍾則非常清楚,葬禮上人多嘴雜,“陰親”這件事瞞不了多久。退一萬步講,就算現在瞞住了,將來又怎麼辦?
想到此,鍾則把當年他們和金山人的協議,以及“陰親”這件事,都告訴了鍾曦。鍾曦聽着,神情愈加凝重。
他不敢相信似的看着老爹,“您真的答應了?火器底方有那麼重要?比你的寶貝疙瘩一生的幸福都重要?”
“阿曦!”
“我真不敢相信,你們竟然把鶴仁的安危寄托在一個女人身上。”
“如果你知道,我們現在面臨的險境,就不會這麼跟爹說話。”
鍾曦冷笑一聲,“我就知道一件事,男人沒本事,才會讓女人受罪。”
“你!”
鍾曦叫停車夫,掀起車簾,跳了下去。
“站住。”
“葬禮我是不去了,不就是張底方嗎,我還怕了他了。”
“阿曦!”鍾則追出去。
鍾曦回身看著鐘則,眼神中的堅定讓他恍若看到了一個陌生人。
“您放心,鍾妍肯定不會從我這兒知道。”他的臉上帶着一股戲謔,“不過,您還是好好想想,該怎麼跟那頭倔驢說吧。”
葬禮上,金山人並未出現,但有關“陰親”的議論已經在府內傳的沸沸揚揚,鍾則避之不及,舉步維艱,連最開始掛在臉上的笑都無法維持。
他明白金山人此番操作,是要把“陰親”變成街頭巷尾的議論,變成任何人都無法更改的事實。
如此這般,要想瞞住鍾妍就必須不能讓她出門。一天可以,兩天或許也行,三天……那丫頭會一把火燒了他。
思來想去,鍾則已經踏出金宅的腳又折了回去。解鈴還須繫鈴人,在事情沒有鬧大之前,他得想方設法求金山人改變主意。
鍾宅
鍾妍懶懶的掛在鞦韆上,滿眼惆悵。昨晚,她夢到金律了。他脖子上插着根黑色羽毛,全身是血,張牙舞爪的要向她索命。
她活了十八年,還是頭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竹竿兒,”她叫道,“我爹回來了沒?”
竹竿兒在一邊兒斗蛐蛐,聞聲抬頭道,“沒。”
鍾妍撫着心口,不安的心緒一下一下跳的生猛。她對竹竿兒道,“備車,去金宅。”
馬車吱吱呀呀,主僕倆都沒有說話。
鍾妍並不想碰到金山人,到金宅后,便沒有讓門房通報。她去了金律生前住的地方,那處院子,她去過幾次,每次都是和他打架,從來沒好好的看過。
金律的宅院比自己住的那處大多了,裝飾也好,富麗堂皇的。她站在院門前,仰頭仔細的看着。
金家僕人走過來,躬身問道,“小姐,您要進去看看嗎?”
鍾妍輕輕咬着唇,她在想,或許金律是不想看到自己侵入他的領地的。她擠出一個笑,沖僕人搖搖頭。
院內的海棠探出一支,紅艷艷的,和往昔無異。
鍾妍深深地嘆了口氣,直到現在,她還是不敢相信,金律真的死了。這場葬禮更像他的惡作劇,報復她那日噴了他一臉蛋花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