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魏東亭風塵會俠女伍次友煮酒論功名
老皇晏駕,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開科選士,是幾朝傳下來的慣例。實際上,不等聖詔頒發,各省的舉子們早已公車不絕,絡繹於道了。開春之後,北京接連幾個艷陽天,北海的浮冰融融,像是要開凍的模樣,小孩子玩的木頭冰划子都不敢往上放了。絲絲春風吹過來,雖說還有些寒意,已經不是那麼浸骨沁髓了。悅朋店的十幾間客房裏漸漸住滿了人。只是上房三間仍舊由伍次友住着。後來租房子的人多了,伍次友覺得過意不去,便叫明珠也搬過來住了西屋。兄弟兩人每日價講詩、論文,專待恩詔頒發。
這天是“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雖不算什麼大節氣,但只要興緻好,人們總能尋出玩的理由來。伍次友約了明珠,便一道去游西山了。
其時正是“早陽春”,乍暖還寒,柳絲帶黃。二人信步而行,不覺轉到西河沿一帶。這裏前明是個大碼頭,市廛櫛比,店鋪鱗次,百藝雜耍俱全,地攤上擺着宋硯、明瓷、先朝的金箸玉碗、鏤金八寶屏和闐碧玉瓶,還有海外舶來品紫檀玻璃水晶燈、報時鐘、銅彌勒佛、鼻煙壺、名人字畫……真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二人原為找清靜,不想撞到這裏,竟比西直門內更嘈雜了許多。明珠見伍次友興緻不高,便說:“那邊河上的風光好,咱們不如到那邊去。”伍次友點點頭道:“也好。”
正說間,忽然聽得左邊一大群人轟然喝彩,明珠擠進去一看,原來是一男一女兩個江湖賣藝的在演武。那男的有四十五六歲,打了赤膊,在走場子。他劃開了人圈子,將辮子往頭頂挽一個髻兒,就地撿起兩塊半截磚,五指發力一捏,“嘭”的一聲,兩手的磚頭立時粉碎。眾人大聲叫“好!”
那漢子發科道:“老兒初登貴地,人生地疏,全仗各位老小照應,在下雖有幾手三腳貓功夫,並不敢在真人面前誇海口,有個前失后閃,還望看官海涵!”說罷指着站在一邊的女孩說:“這是小女史鑒梅,今年一十七歲,尚未聘有人家。不是小老兒海口欺人,現讓她坐在這幾墩麻餅上,有哪位能將她拉起來,便奉送君子以作箕帚,決無反悔!”
明珠不覺看呆了。他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位女子,卻再想不起來,回頭招呼伍次友說:“大哥,這倒有趣,我們不妨看看。”
伍次友看那女子,嬌艷中帶着幾分潑辣剛強,雖無十分容顏,卻也楚楚動人。只見她手握髮辮站在一邊抿嘴含笑,並不羞澀。聽得老父說完,便在場中走了一個招式,細步纖腰如風擺楊柳,進退裕如似舟行水上,內行人一看便知,端的輕功非凡。她扎了一個門戶,便分腿蹲坐在一疊有七八個麻餅墩上。
這時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了。人們你推我搡,就是沒人敢出頭一試。半晌,忽地一個精壯漢子跳進圈子,紅着臉說道:“俺來試試!”一邊說,一邊搶上前去挽起姑娘臂膀,運力就拉,不料女的將臂一甩,那漢子立腳不住,竟一筋頭栽出五六尺外。他爬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這不能算,她用的是巧勁!”老者笑道:“不妨再試。”
那漢子便又走上前拉這姑娘,誰知憑怎樣使勁,那女的雖是來迴轉動,身子卻像粘在麻餅上。漢子掙得滿臉通紅,女子卻在頑皮地笑。他正待鬆手認輸,老者卻說:“足下如有朋友,不妨幾個人合力來拉。”漢子見如此說,將手向人群一招呼道:“五哥,四哥,大侄子,你們都來幫我一把!”
話音剛落,人群中幾個人應聲而出。有兩個人約有三十多歲,那年輕的也有二十五六,個個膀寬腰圓、虎氣生生,一齊走上前去。伍次友和明珠不禁暗替那姑娘捏了一把汗。
那姑娘從懷中扯出兩根彩繩,一手拿一根,露出四根頭來交給四個人,這等於是兩個人合拉她一隻手。正待要拉,那年輕人說:“這不成,她手一松我們都得跌個鼻青眼腫。”老者哈哈一笑說道:“鬆手為輸!”
一場角力又開始了,四個壯漢各拽一個繩頭,使足了勁朝一個方向拉,那勢頭真有千斤之力。但那女子坐在麻餅上紋絲不動,任憑四個人左拽右拽,全不在意。時間久了,幾塊麻餅吃力不住,只聽得咯嘣嘣一陣響,被壓得裂成幾塊。圍觀的人足有上千,看到如此精彩表演,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
伍次友也忘了書生的矜持,跟隨眾人大聲喝彩:“快哉!”五個人僵持了一會兒,那姑娘將絲絛慢慢向懷裏一收,又猛地一抖,四個人把持不住,一齊鬆手,跌得人仰馬翻。
眾人又是一陣轟然叫好,老者便翻過銅鑼收錢。正在這時,圈外忽然大亂,幾個彪形大漢一邊推人,一邊用鞭桿捅着看熱鬧的人,“閃開閃開!穆里瑪大人來了!”聽得“穆里瑪”三個字,明珠不覺心頭突突亂跳,悄悄用手捅捅伍次友說道:“兄長,這裏不好看,咱們走吧。”伍次友正看在興頭上,哪裏肯走,搖頭道:“不妨再看一陣子再走。”明珠只好又站下。說話間,人們已閃出一條通道,那穆里瑪滾鞍下馬,將馬鞭子隨手扔給從人,捋了捋袖子走上前去問:“老頭子,這是你的女兒?”
老者一見是位貴官,忙作揖道:“回老爺話,這是小人義女史鑒梅。”
“好啊!”穆里瑪嘿嘿一聲冷笑,說道,“聽說四個壯漢子都拉她不起,功夫也算了得!”老者忙說:“承爺誇獎,她不過練了幾天內功,其實叫行家見笑。”穆里瑪橫着眼把鑒梅上下端詳了一陣,回頭對從人說:“這小娘子長得蠻俏嘛!我倒想領教一下她的內功!”說著上前便扯。
二人剛一搭手,只見鑒梅忽地將手一縮,甩出一條絲絛。穆里瑪邪笑一聲仍用手去拉,鑒梅讓無可讓,一翻身滾到一旁,一個鯉魚打挺立起身來道:“別耍歪門邪道,拿出真功夫來!”眾人聽了立時大嘩。老者向前跨了一步,給穆里瑪請了個安,說道:“爺的手段高強,我們服了,求老爺貴手高抬!”
“高抬貴手?”穆里瑪哈哈大笑,將手一擺,說道,“方才你說的話不算數啦?是我將她拉起來的,她就是我的!怎麼,我就配不上她?”老者一手輕扶鑒梅,另一手拽住穆里瑪的衣袖說道:“老爺,您如用硬功拉起她,小人自沒說的,您用毒指環暗器,這……”一語未終,穆里瑪不耐煩地將手一擺說道:“沒工夫聽你老雜毛啰嗦,走!”兩名親兵狂撲過去,架住了史鑒梅。
“且慢!”伍次友在旁實在看不過去,一步跨出人群,雙手一拱,朗聲說道:“穆里瑪大人!在下並不懂武功,但這女子是自行起身的,你並未將她拉起!這且不說,便是迎親嫁女,也要擇個良辰吉日,你這般行徑,與搶親何異?”穆里瑪將伍次友上下一打量,呵呵笑道:“你一個臭舉子,抵不了我一個三等奴才,這兒有你說的話?”
伍次友見他如此無禮,火氣上來,他什麼也不怕了。明珠在身後拉他,他倒掙開進前一步說:“堂堂皇城,天子腳下,正是講理的地方。樵父販夫,皆可聲言,憑什麼我就說不得?我偏要管!”
話未說完,只覺得肩頭猛的一疼,早着了穆里瑪一鞭:“你他媽的活膩了!這臭賣藝的是你姐姐,還是你妹子,你這麼護着她?”伍次友忍着痛怒聲回答:“路見不平,人人皆可相助,未必非要是我姐妹不可!”明珠這時已愣怔過來,急忙上前拉他過來:“兄長,你少說一句吧!”
正在這時,忽然見一個少年從人叢中閃了出來,走到鑒梅跟前拉起手來看了看,回身向穆里瑪一揖說道:“穆里瑪大人,你用暗器傷人,算得上光明正大么?”
穆里瑪見來人腰懸寶刀,頭頂簪纓,心知來者不善,卻又不能服軟,將臉一揚問道:“你是做什麼的?你管得着爺們的事嗎?”明珠卻一眼看出,來人正是表兄魏東亭。此時人多,又逢着這事,不便上前廝見,便推了推伍次友說:“這是我的表兄,叫魏東亭。”伍次友讚賞地點了點頭。
魏東亭雙手一叉,也揚起臉來答道:“巧得很了!在下姓管名得寬,對這等事便是要管吶!”穆里瑪將胸口一拍,說道:“我乃堂堂靖西將軍,你是什麼功名?”魏東亭微微一笑,說道:“莫說靖西將軍,便是西楚霸王,到這裏也得講理!”
那穆里瑪原是當朝太師鰲拜的嫡親兄弟,平日驕橫不法,欺侮人欺侮慣了。這次進京述職,原是鰲拜書信召來,說要委他一個好差事。但他素來怕哥哥,見鑒梅靈秀俊雅,有意順手搶來獻給哥哥討個好兒,不想又遇上伍次友、魏東亭兩根刺頭兒,心頭怒火不由得呼呼直冒。但轉念一想:“京師重地,不宜風高舉火。在這人事繁雜之處,說不定會碰到哪個網上,不如一走了之。”思量了一陣,他冷笑一聲說:“老爺身有要事,不和你小子窮蘑菇,走!”
“走當然可以,不過須把人留下!”魏東亭揚眉喝道。那穆里瑪只笑笑,翻身上馬,說聲“走”,兩名親兵架起鑒梅就跑,魏東亭冷笑一聲,便“噌”地拔出刀來,上前一躍,用一隻手將一個架鑒梅的親兵肩頭只一扳,順勢一腳又踢倒了另一個親兵,只聽一聲“媽呀”,兩個人眨眼工夫都被撂倒在地。史鑒梅甩開身來,笑嘻嘻地飛足一踢,前面一個親兵跌了個嘴啃泥。看熱鬧的人早就退到遠處。
穆里瑪勃然大怒,揚起鞭子“啪”地朝魏東亭兜頭打來。魏東亭一個急閃,用手順勢拽住鞭梢一扯,穆里瑪竟在馬上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幾名親兵一時慌了,一邊搶上去扶穆里瑪,一邊拔刀向魏東亭逼來。旁邊看熱鬧的人一看事情鬧大了,亂鬨哄地東奔西竄。伍次友急向賣藝老者大聲叫道:“還不快走!”
那老人原本不願動手,此時見已沒有轉圜的餘地,大喝一聲:“吃棍!”只見他從地上扯起一根三截棍,舞得呼呼風響。賣藝老人的三截棍噼里啪啦一陣響,頓時打倒穆里瑪三四個親隨,躺在地上直哼哼。魏東亭原以為老者膽怯,此時看他出手如此之狠,不禁暗自敬佩。穆里瑪見狀不妙,一邊抽刀護身,一邊大叫:“還不快去催馬隊來!”早有一個貼身小廝退了出來,一躍上馬,飛也似地去了。
明珠一手拉着伍次友向人堆里鑽,一邊回頭沖魏東亭呼道:“十三郎,不可戀戰,快走!”老者聽了這話,知道是自己人在提醒,忙用三截棍護住全身,且戰且退。魏東亭一柄腰刀舞得銀光閃閃,緊緊隨後。明珠拉了伍次友說道:“兄長,這傢伙救兵馬上就到,咱們快走!”伍次友卻將手一掙,反又向前走了幾步,站在一株老樹下遠遠地觀看。明珠一愣,也忙趕了過來。
眼見魏東亭護着老者父女過了一座小橋,魏東亭站在橋頭,那十幾名親兵持刀慢慢逼近了他。魏東亭忽地站定,從容地將刀還入鞘中,從懷中緩緩取出一把物件,順風一揚,前頭四名親兵一聲“啊呀”,捂着臉躺在地上,疼得直打滾。後頭的不知怎麼回事,忙上前扶起看時,每個人臉上都有十幾枚極細的銀針,有兩個人被扎瞎了眼,一邊嚎叫,一邊亂拔那些銀針。剩下的幾個人面面相覷,眼睜睜地看着三個人過了河,進到對岸的樹林子裏。伍次友遠遠地見他們不追了,才拉起明珠說:“咱們回吧。”
魏東亭戰退眾親兵,拔腿便奔向樹林,在樹林深處一株老柳樹下尋着了鑒梅父女。老者見魏東亭走來,忙站起身來躬身作揖說道:“壯士,今日若非你出手相救,只怕我父女難逃毒手。感謝你的大恩,我這裏先施一禮!”說完伏地便是一拜。又說:“鑒梅,還不謝過恩人!”那女子立即彎腰要拜,慌得魏東亭趕緊上前,用雙手虛扶。此時他定睛一看,忽然失聲驚呼:“啊!你是梅妹!”
聽到這個名字,鑒梅也是一驚,待細看時,認出了這是早年在熱河皇莊幼小相處、耳鬢廝磨的亭哥,不禁失聲叫道:“亭哥,我可見着你了。”說完兩顆淚珠順着臉頰滾落下來。魏東亭見她哭了,有點手足無措,慌忙扯出一方手巾遞過去,說道:“方才只顧廝殺,竟沒有認出是你!”
鑒梅見老者詫異,忙笑道:“義父,這就是我常向您提起的魏東亭哥哥,他在熱河皇莊上當差,我們是鄰居……”又回身對魏東亭說道:“這是我前年認的義父史龍彪,我們這次進京是……”鑒梅正說著,瞥見史龍彪在向她使眼色,便轉了話頭,“正是為了投奔你來的。”
“史龍彪?”魏東亭皺眉一想,忽然失聲驚叫道:“莫不是江湖上叫鐵羅漢的史大俠?”老者微微笑道:“正是不才,其實盛名難副。”魏東亭忙道:“那你二人怎麼會有緣認了父女?”老者長嘆一聲說道:“說來話長,既來投奔你,咱們先回去,慢慢講吧,你在哪兒住?”
一語提醒了魏東亭,他一邊答“我在虎坊橋東第三家”,一邊站起身,望望四周,遂說道:“史老伯,你且守在這兒別動,我去雇頂轎子,咱們再走。”說完獨自蹚開亂樹叢向林外走去。
不料西河沿廟會上因遭了這事早散了場,附近竟沒有轎子。魏東亭找了約莫半個時辰,好容易才覓到一輛轎車,便吩咐車老闆在路上等候,自己又折轉來找鑒梅和史龍彪。
他還沒有走近老柳樹,便見林中草木狼藉,心叫“不好”,緊走幾步到了老柳樹下,但見林靜人空,哪裏還有鑒梅父女二人蹤影!
魏東亭仔細搜尋,只見一隻玉佩丟在亂草之中,撿起一看,認得是鑒梅隨身之物,霎時,急出一身汗來,跺腳恨道:“是我失算了,早知如此,便一起走何妨!”他一刻也不敢耽誤,奔出樹林,跑到路邊登上車,吩咐道:“快,到禁城去!”
魏東亭進京在內務府當差,滿打滿算不過兩個月光景,認識的熟人並不多。這會兒急着要會宮裏的母親,想託人捎個信兒,問了幾個人,都說“沒法兒”,也只好打消了妄想,怏怏而回。
他才出內務府大門,迎頭碰見了小毛子悠悠蕩蕩地走來,猛地想起,他在內宮御茶房當差。因為小毛子的表哥文寸生也在內務府,曾和他見過兩面。這小毛子一準是賭輸了錢,又來找表哥打飢荒,忙一把扯住他,笑道:“小毛子,找你表哥?”
小毛子“嗯”了一聲,抬頭見是魏東亭,忙問:“我表哥在裏頭吧?”魏東亭道:“你表哥現正和堂官回話,哪有工夫見你?”小毛子甚覺掃興,一跺腳扭臉便走。魏東亭忙道:“你表哥我們素日相處極好,你有什麼難處就沖我講。能辦呢,我就給你辦了;不能辦呢,我也把話給你捎到。”小毛子蹙眉道:“說起來寒磣死人!昨個回去,我媽病得厲害,抓藥的錢沒着落,找表哥拆兌幾個。”
魏東亭以為他說假話,心裏暗笑,將胸脯一拍說道:“兄弟,你這叫盡孝!這點子事,哥哥能幫忙——得多少錢?”小毛子不好意思地說:“這怎麼好打您的抽豐?其實也要不多,一弔半就夠用了。”魏東亭哈哈一笑:“一弔半夠做什麼!這是五兩,你拿去給老伯母治病,再買點補藥養養,就會好的。”小毛子很覺意外,拿眼盯着魏東亭道:“您一個月月例才不過五兩,我怎麼過意得去呢?”魏東亭道:“自己兄弟,說這樣話叫人笑。”
“那我就謝賞了。”小毛子雙手接過銀子,就勢扎了一條腿,極其熟練地請了個安:“魏大爺真是好樣的!”魏東亭見他要走,裝作不介意地問:“你這會兒到哪兒去啊?”小毛子道:“回裏頭去,今兒個我當差,到明早起才得下來呢!”
“裏頭”就是大內。這可是正瞌睡,天上掉下來枕頭,但又不能賣得太賤。魏東亭漫不經心地“啊”了一聲問道:“皇上跟前的孫氏,你認得不認得?”小毛子一聽便笑了:“別說孫嬤嬤,就是蘇麻喇姑大姐,誰不到御茶房來?那都是皇上跟前第一等紅人!你有什麼事兒?”魏東亭笑道:“那是我媽。”
“哎喲!”小毛子一聽忙又請安,“我道您出手這麼爽利,不知魏大爺您是貴人哪!”魏東亭笑着扶起他,說道:“別扯淡了,你這會兒回去順便捎個話兒,見着孫嬤嬤,就說我在西后角門外頭等着她老人家,有點兒事磨不開手。”小毛子笑道:“這算什麼,往後仰仗您老的地方多着哩。”說完一溜煙地去了。
魏東亭在西角門等了足有半個時辰,天快晌午,孫氏才得出來。皇帝乳母照規矩是不能出外會家人的,為的怕她見了家人,說起家中煩難,心裏難過,影響了奶水質量。從世祖順治時起,這規矩才有了點鬆動。
孫氏從角門一出來,就板著臉問:“這麼急要見我,是什麼事呀?正侍候着主子哩。要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你可仔細着!”魏東亭聽母親罵過,照例賠笑回話:“兒子沒事,哪敢驚動老太太的駕——梅妹給人搶走了!”
孫氏一聽便急了,一迭連聲問:“你在哪兒見着她啦?她怎麼到這兒的?又是什麼人搶走的?”魏東亭“嗐”的一聲,一拍腿說道:“背時透了!”這才一五一十把事情經過告訴了孫氏。孫氏呆了半晌才說:“這丫頭命苦啊!她媽臨死拉着我的手交代,要我照顧她長大,沒曾想我一進宮,兩家都碰上了這些糟心事。如今可怎麼好?”魏東亭也嘆息道:“什麼也沒來及問,她怎麼離開家的,又怎麼遇上史大俠學了這一身功夫,真真使人不解!”孫氏擤了擤鼻涕,用一方雪絹拭淚道:“事到如今急也沒用,你先打聽着人在哪兒,咱們再想辦法。那丫頭聰明過你十倍,想不至於出什麼大事的。得便我再求主子想想辦法,事情就有頭緒了。”
魏東亭原想找母親討個主意。她在京年頭多,又是當今的乳母,許能有個辦法,不想孫氏也很不得要領,只好答應說:“是。”轉身剛走幾步,孫氏又叫住了他:“主子已經說了,叫你到內廷當差,說不定能攀上個御前行走!雖說還是內務府的差,那身份兒可不一樣。好生仔細着,若要叫人說出半句不字,我可不依!你要找到梅兒,不妨先接到你那兒去,再告訴我一聲兒!”說完逕自進內去了。
原為出城踏青賞春,卻裝了一腦袋的不痛快。一連四五天伍次友都沒出門,每想起這等事來,便氣憤難平。明珠看他躺在床上煩躁不安,便知道他又在為穆里瑪的橫行霸道行為生氣。半晌,他訕訕地問:“大哥,春闈就要開了吧?”
伍次友正待說話,只聽竹簾一響,何桂柱跨進屋裏,左手挎着四喜盒子,右手懷裏抱了斗大一個罈子。他將盒子朝桌子上一放,把罈子慢慢放到桌下,就着勢給伍次友請了個安說:“二爺,春闈今年是沒有的了,不過新皇登極,準定要加科選士,二爺今科那是必定得意的了!”說著,他笑嘻嘻地打開盒子,屜上熱氣騰騰地放着一盤糕,一盤粽子,一海盤蒸得爛熟的甲魚,還有一枝筆、墨錠和一柄如意,齊齊整整地擺放着煞是好看。何桂柱把東西一樣一樣擺放在桌上,又揭開下屜,卻是一色六盤蒸菜。剎那間,屋子裏香氣四溢。何桂柱一邊整治一邊說:“這是小的一點孝敬意思,請二爺賞光。我知道二爺家世代大儒,並不信這些個,不過圖個吉利罷咧!”
本來沉悶的空氣,經何桂柱這麼一折騰,頓時有了活氣。伍次友歪起身來趿上鞋,笑道:“倒難為你,不管吉利不吉利,先得享享口福。明珠弟,柱兒,這兒也沒外人,咱們三個索性坐坐。”何桂柱見公子歡喜,也覺高興,又聽邀自己一處喝酒,這麼露臉的事,祖上怕還沒有過,口裏說“不敢”,心裏卻是十二個情願。忙叫夥計:“把過年用的炭爐子扇好了搬過來燙酒。小三,你不要到門面上了,到嘉興樓去把翠姑悄悄請來……”
伍次友以為他要叫歌伎,忙道:“別,我最怕這個,且眼下正是國喪吶!”何桂柱忙賠笑道:“不相干,翠姑並非青樓人,不過給秋香院那些人編個曲兒詞兒的,也算有身份的了。二爺小心自然是好的,不過雖是國喪,卻也是新皇登極喜慶日子,大家子都不忌諱,何況咱們!秋香院七妹妹昨兒個還到鰲拜中堂家唱堂會來着。咱們家居小的,二爺要取功名,她來唱個曲兒助興也不過分。”小三見伍公子不再阻攔,便自行去了。
三杯滾熱的老酒下肚,伍次友陰沉的臉舒展開來,將酒杯向桌上一蹾,笑道:“說起功名二字,想來真是五味俱全,有意思到了頂點,沒意思到了極處。”明珠呷了一口酒,夾起一筷子清蒸海參嚼着,笑問:“敢問哥哥,怎麼個有意思法?”伍次友笑道:“賢弟你自不知,柱兒清楚——你告訴他!”桂柱喝了幾杯,也有點放形,見公子點到自家,遂舉起杯子笑道:“‘為社稷秉君子之器’,這是老太爺常掛在嘴上的話。我是家生子兒,聽得多了。公子家七代中出了四個狀元,三十個進士,拔盡揚州的地氣!人們看伍家,像從地下往天上看。用老太爺的話說,‘耀祖榮身蔭子孫’。這麼好的事,當然有意思!”說完端起門盅“啯”地咽了下去。伍次友鼓掌大笑:“說得好,解得切,‘出則輿馬,入則高堂,堂上一呼,階下百諾……’這是蒲留仙先生的話,柱兒可下了個好注!”明珠還是第一次聽到伍家前世的事,心中甚覺高興,忙飲一杯酒問道:“那怎麼又說‘沒意思’呢?”
桂柱不敢答,望着酒杯愣了一會子說:“這個小的就不甚明白了。想來做官雖好,總要操心;讀書雖好,總是苦事,可是這個么?”伍次友正待答話,窗外忽然傳來小三的聲音:“翠姐,就在這裏了,主家都在等着你呢!”何桂柱聽得翠姑來了,忙起身挑簾,一邊笑道:“翠姐好!快來見過二爺!”
翠姑莞爾一笑,款步跨進正屋,穩穩噹噹朝伍次友和明珠道了兩個萬福。伍次友、明珠打量這位翠姑時,差點笑出聲來。原來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頭上也不插戴什麼,上身着月白色坎肩,下身籠着石青褶裙,額頭似乎高了一點,臉上脂粉淡抹,娥眉輕掃,微顰似蹙,體態凝重。她抬眼掃了一眼席面,笑道:“這是給公子入闈壯色的了。”
伍次友本來有點拘束,見她大大方方的,自覺好笑,忙道:“我本不在乎這些個,不過既擺下了,大家隨便一樂——不必拘束,大家同坐吧。”說著起身端起門杯遞了過去。
翠姑忙站起來雙手接過,用手絹捧着喝了,謝了坐,斜欠着坐在伍次友側面,低頭抿嘴而笑。半晌才道:“多承公子厚意,不過既叫了我來,還是公子多飲,紅妝佐酒便是。”說著,從懷中絲囊里取出一柄簫來,“你們盡自吃酒,我吹簫助興!”
明珠本擅長吹簫,見那簫嵌金鑲玉,光澤耀眼,不由技癢,說道:“姐姐不棄,不如我來吹簫,姐姐清唱豈不更好?”桂柱拍手笑道:“好!”伍次友也笑道:“只是我們叨光得緊了。”
明珠端簫到口,笑問:“姐姐,唱一段什麼?”翠姑想了想說:“唱一段湯學士的《妝枱巧絮》罷。”明珠道:“好。吹《五供養》調。”伍次友不通此道,只獃獃地聽。那明珠五指輕舒,嗚嗚咽咽的簫聲飄然而出。翠姑流波一盼,贊道:“好簫!”便按着拍節而唱道:
相逢有之,這一段春光分付他誰?他是個傷春客,向月夜酒闌時。人乍遠,脈脈此情誰識?人散花燈夕,人盼花朝日。着意東君,也自怪人冷淡蹤跡!
唱罷舉座歡笑,明珠打諢道:“似姐姐這般人品,誰肯對你‘冷淡蹤跡’?”何桂柱道:“這詞兒太雅。我倒覺得前日你唱的什麼‘講鬼話’不錯。”明珠噗嗤一聲笑道:“必是‘占鬼卦’了!”說著便又吹了起來,翠姑唱道:
黃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何處與人閑磕牙?望穿秋水,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紅繡鞋兒占鬼卦!
聽翠姑唱完,明珠先就叫了聲“好”,伍次友也笑道:“不錯,雅俗可以共賞——什麼叫‘紅繡鞋兒占鬼卦’,倒要請教。”翠姑囁嚅了一下,未曾開口。桂柱卻道:“這個小的知道——丈夫出了遠門,娘兒們盼着回來,又不好意思去問卦,拿着紅繡鞋撂在地下占卜,正過來的就是男人要回來了,翻着的就是一時回不來——可是不是?”這番粗俗不堪的解說倒也十分透徹,眾人無不失笑。明珠忽然想起,問道:“大哥方才說功名有意思沒意思的話,不知這沒意思怎麼講?”伍次友道:“兄弟,我來告訴你。”話音剛落,忽聽門外有人說:“兄弟們一味快樂,怎的就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