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興沖沖康熙讀策論昏沉沉索尼獻遺折
順治駕崩的秘密沒人再提了。康熙即位之初宮廷里發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很快就被人們逐漸淡忘了。負責內廷起居注的官員仍照事情的現象,一本正經地做着表面文章:“順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崩於養心殿”;“倭赫等擅騎御馬,被誅於市”;“上誅太監吳良輔於月華門”……當時只有極少數細心人才把它記在心裏,思考其中的奧秘。其實,索尼的病就是當時朝政的晴雨表。他的病稍重一點,內廷就會出點事情。眼下,索尼的病越來越重,宮廷的形勢也就越來越緊張。
那鰲拜眼瞧着自己的權勢越來越大,近來又收服了遏必隆,他對蘇克薩哈根本不放在眼裏。他以二十年前的圈地中,多爾袞偏向正白旗為借口,便欲趁康熙年幼,索尼病重之機,將被正白旗強換去的好地重新換回,就勢再擴大自己的莊園。於是更是人心惶惶,不得安寧。轉眼已到康熙六年,康熙親政已一年有餘,因開科取士,又鬧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波瀾來。
這一天會試已畢,伍次友離了考場號房走上大街,真有大病初癒之感。強烈的陽光照着一個個面色蒼白的舉子,好像整個街道都在搖搖晃晃,晃得人頭昏眼花。街上的人以猜測的目光,看着這群從考場上走出來的“天子門生”,打量着他們其中哪一位會成為清朝的擎天柱。他們盼望着國泰民安。
伍次友跌跌撞撞回到悅朋店,已是未牌時分。何桂柱帶着夥計們在店門口迎接,見了他,忙上前打拱說道:“恭喜二爺,這一回可是要獨佔鰲頭了——怎麼也不坐轎,就這麼走着回來了?”一邊說一邊叫夥計們打熱水來,讓他洗臉洗腳。伍次友勉強笑着,便依傍着櫃枱坐下,說道:“多謝吉言,悶了幾天,我想透透風,溜溜腿,就走着回來了。”正說著,明珠笑吟吟地從後頭出來,忙上前也見了禮。
伍次友笑道:“你好快的腿腳——文章做的可得意?”明珠皺了一下眉頭,說道:“我的文筆本就平常,胡亂寫了篇策論,繳上去塞責罷了。”伍次友笑道:“連着兩次,咱們兄弟都沒得彩頭。我這次倒是破罐兒破摔,真給他來了一篇《論圈地亂國》。”
眾人聽他如此說,不禁呆了。何桂柱忙道:“好我的二爺,您怎麼盡捅馬蜂窩。那濟世主考就是鰲拜的親信!您取功名,管他什麼圈地不圈地!”明珠跌腳道:“大哥過於耿介,這要吃虧的!”
伍次友卻是漫不經心一邊用溫毛巾擦臉,一邊說道:“國家取賢才,便應允許立言不諱。怕什麼,我又沒詆毀朝廷!”何桂柱聽了心中暗暗叫苦,搖頭道:“朝廷?現在鰲中堂就是朝廷!不過蘇克薩哈中堂是正主考。這樣的策捲簾官也未必敢拿給鰲中堂看呢!”伍次友將兩腳泡在盆子裏,冷笑道:“我倒想要他讀讀,這樣的亂圈亂換民田,逼得百姓上山為盜,入城做賊,算不算禍國殃民!”
話愈說愈擰,伍次友臉色又陰沉下來。說實在的,出場后他自己也頗有點忐忑不安。他原來打腹稿是寫“井田”,想含沙射影地議一下圈地,誰知一破題引了一句《呂氏春秋》中的“上胡不法先王之法”,寫着寫着就轉到圈地這一極重要的國策上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井田不可復”,這個擬定的題目,在最後往上寫時,怎麼看都是個文不對題。心一橫,便索性寫成《論圈地亂國》。當下心裏挺得意,至於後果倒也沒多想。現在聽眾人一說,也有點亂了方寸。
發了一陣呆,回過神來,伍次友笑笑說:“此乃時也運也命也數也,該怎麼就怎麼,隨它吧!”
五六天沒有消息,明珠心裏很不踏實,一夜沒睡,第二天起了個早,盥洗乾淨,敲開東市一家香火店的門,買了一包信香回來。燃着了,取下室內懸着的一面銅鏡,跪在地下禱告一番,口中念念有詞。禱祝后悄悄帶了鏡子又開門出來。
這叫“鏡卜”。再接下來的程序是,揣着鏡子出門,將見到的人的第一段話,取回來分析。這就是“鏡神”對你的啟示了。
天剛剛放明,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並沒人閑談。他拐了一個彎,卻見一個人正與賣韭菜的爭價:
“講好三文一斤,怎的又不行了?你這韭菜隔了夜,不很新鮮!”
“嘖嘖!您瞧這茬口,您瞧這露水!有一根兒是昨兒割的,您踢了我這攤子!”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哇?五文!你涼快涼快吧!”買者說罷揚長而去。那賣韭菜的把擔子挑起來,一邊說:“您放心,這菜呀,喂不了兔子!賣不了自個吃,我就不信!奶奶的。”
聽了這幾句話,明珠如墮五里霧中,一路思量着往回走:“韭菜是割了的……但茬口又是昨兒的……你涼快涼快……賣不了自個吃——亂死了,這都是些什麼玩藝呢?句句都像是不吉祥,但似乎又都沒什麼。我就不信,似乎有點什麼想頭,但也未必……”明珠想得頭都大了,也還是不得要領。
回到店中,卻見魏東亭、何桂柱也在伍次友處。三人正說得高興,見明珠進來,忙起身讓座。魏東亭笑道:“大清早兒就出去了,什麼事這麼急?”
明珠笑着將“鏡聽”來的話告訴了眾人。何桂柱先“噗嗤”一聲笑了:“鏡聽是老娘兒們的玩藝兒,哪有大男子漢揣着個鏡子賊似地去偷聽別人話的?我知道您的心事,一是想問一問功名,二是想卜一下吉凶,我看不如扶乩。”
店裏現存的香表燒紙,夥計們抬了沙盤,請了乩架,一個大丁字尺似的架棍下懸着一支木筆。明珠煞有介事地焚香禱告了,說道:“我先替大哥求!”
魏東亭和何桂柱一頭一個扶了架,只見那支木筆飛也似地動起來,連着在沙盤上劃了幾個圓圈,又橫着拉了一道。這一圖畫卻正觸了伍次友的心事,由不得留起神來看,只見那筆停了停,批出字來,卻是一首《憶秦娥》:
關山月,直道難行闕如鐵,闕如鐵,步步行來,步步蹉跌。玉樓詔飲夢何傑,拱手古道難相別。難相別,兒女情長,皎性自潔!
伍次友看了呵呵笑道:“這雅仙倒也真是知音,不管它是吉是凶,真合了我的興味!”接着又看明珠的,卻只是一個“捉”字,再也請不出字來。
明珠急得跪下說道:“還請大仙多賜幾字,這一個字實難解析。”說完便用手抹平了沙盤,眼巴巴望着那乩。那架子只略動了動,看時,依舊是一個“捉”字,竟不動了。明珠還欲再求,何桂柱勸道:“不必再問,必是這一個字,你便終生受用不盡。”
於是眾人圍了伍次友,請他來解破。伍次友笑道:“我素來不信這些騙人之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豈能委之於鬼神?”他沉吟了一下又說,“不過也不妨當做兒戲,我的這首《憶秦娥》,下半闋的不講,前半闋‘步步行來,步步蹉跌’便定了基調,既然‘闕如鐵’,當然是推不開的了。後半闋漫撒五湖,倒似乎並無大害,不過沒有功名而已。——至於‘捉’字,可拆為‘手足並用’或‘手舞足蹈’之意,預兆有吉慶之事。”明珠笑道:“手足並用是玩武的,難道我靠打架吃飯?”
魏東亭從旁插言道:“也難講——伍先生,兄弟倒覺得‘玉樓詔飲’、‘皎性自潔’這些個詞兒很有意思呢。”
伍次友笑道:“‘玉樓詔飲’套李長吉臨終‘玉樓赴召’之典,最不吉利的了,有什麼好?‘皎性自潔’不過說‘懷中似月’或‘袖裏清風’,倒正合了儒生身份。”一席話說得大家解頤而笑。
魏東亭笑了笑,又說:“伍先生,看來你是無意於功名的了?”伍次友笑道:“超脫而已,若說無意功名,我來這繁華京師連敗連考做什麼?功名之於君子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耳!”
魏東亭拱拱手又道:“先生雅量高致,令人敬佩。不過先生秉筆直陳時政,難道不怕得罪當朝權貴么?”伍次友冷笑道:“功名,草芥耳!再大不了像明珠兄弟‘鏡聽’來的,叫他們割了‘韭菜’去!”
眾人聽這話頭說得很重,雖然詼諧,卻不敢插科打諢隨便嬉笑,不禁有些凜然。魏東亭卻不動聲色,問道:“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
伍次友正待回答,忽聽大門外報喜鑼一片聲響,幾個街混子手裏拿着喜帖闖了進來嚷道:“哪一位是明珠老爺?恭喜高中了!”
明珠聽得這一聲報,急忙起身,忽然覺得心慌腿軟,眼一花又跌坐在椅子上。伍次友高興得立起身來招呼:“拿酒來,給明珠兄弟賀喜!”
魏東亭走上前,用手扳着明珠的肩頭說道:“表台,可喜可賀呀!”這何桂柱心裏暗叫一聲:“慚愧!還是二爺有眼力,差點在這店門口糟蹋了貴人!”三步並兩步上前來叩頭,口裏說道:“明珠老爺,小的給你叩喜了!”
明珠這下子才從如醉如痴中清醒過來,忙挽起何桂柱說道:“喜,大家都喜!你與我有恩,不可行此大禮。”報子們早在一旁嚷着:“請老爺賞酒錢!”魏東亭從身上摸出一錠約五六兩銀子說:“換成錢大家樂去吧!”那打頭的摘下氈帽接了賞銀,帶着混兒們歡天喜地地去了。
夥計們早已將菜蔬擺佈停當,大家安席就座,仍是伍次友坐了上面,魏東亭、明珠打橫兒坐下,何桂柱在下頭把盞。酒過三巡,伍次友臉上容光煥發,說道:“次友原就打算今日備一桌酒席約請朋友的,想這幾日就和大家辭行,與明珠兄弟一同南歸。現在明珠弟既已中了,倒要盤桓幾日,大家高興高興再去。”明珠笑道:“小弟能有今日僥倖,全托着大哥的福分!大哥道德文章,名滿天下,何妨再等一科,那是必中無疑的!”伍次友笑而不答,卻見旁座的魏東亭低着頭抿嘴而笑,遂問道:“魏賢弟,你笑什麼?”
魏東亭見問,忙說:“我以為表弟說的甚是。伍先生就再等一科又有何妨?”伍次友道:“明珠弟乃是否極泰來,我原料他今科是必中的,等了這幾日不見消息,以為也罷了,不想還是料准了,倒去了我一件心事。說到文章道德,愚兄十分慚愧,豈不知因文喪命的也是有的,我也不去想它了。”
魏東亭笑道:“先生說的,無非仍是‘步步行來,步步蹉跌’?這些個鬼話是沒準的。”眾人見魏東亭說到方才的《憶秦娥》,不禁有些神色肅然。何桂柱一邊執壺斟酒,一邊瞧明珠,見他是滿面春色;見伍次友雖神色泰然,眉宇之中不免黯然,心想:“這神佛的事是再也不會錯的,果然一個‘手舞足蹈’,一個‘步步蹉跌’!”卻聽魏東亭又道:“先生在此等候,愚以為必會有些機遇的。”明珠也忙說:“大哥,你就再等一科罷!”
伍次友緩緩舉酒,一飲而盡,笑道:“好,大哥聽你們的!”
第二日當值,魏東亭來見康熙,一進殿便笑嘻嘻道:“萬歲爺,伍先生的卷子我弄來了!”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份捲筒兒雙手呈上。康熙急拆封,展開看了。卷首濃墨重濡、黑大光圓五個字“論圈地亂國”赫然入目,不由雙眉一挑,說道:“好字!”
“說來也險,”魏東亭忙道,“蘇中堂瞞了副主考,一房一房下去私查,連房官都屏退了才從裏頭抽了出來……”
康熙一邊聽他絮叨,一邊展卷細讀。他看得入了神,在取杯飲茶時,竟將手插進了茶盅裏頭,燙得手一縮,遂笑道:“這也不枉了名士手筆。——來,來,你念念這段給朕聽!”魏東亭忙小心翼翼接了,躬着身子輕聲讀道:
夫田地乃養生之本,布帛菽粟、膏腴紈絹皆從土出。黔首小民賴以為食,宗廟社稷賴以富強。而圈地換田之令所到之處,沃野化為麋鹿之鄉,阡陌頓生荒榛寒荊。人民流離,百業凋敝,悍而不化者為匪為盜,循法良善者凍餓溝渠。朝廷難征庫府之糧,綱紀不張;三軍不堪饑饉之苦,何以用命?內憂外患何以平息?民心浮動,國本難固,人怨而神怒,國將不國矣!
念至此處,魏東亭緩了一口氣,見康熙臉漲得通紅,背着手來回踱步,以為他生了氣,便住了口。卻聽康熙厲聲道:“這麼好的文章,他敢寫,你倒不敢讀?念!”
魏東亭只得提高嗓音,又朗聲誦道:
……方今天子聖明在上,自康熙元年至茲,數頒停禁圈換民田之旨。而卒不能止者,蓋以朝有亂國賊臣,野有悍頑痞奴,表裏為奸,狼狽相結……城狐社鼠霸民產業,吮民膏血。自王莽天鳳年以來,千又五百餘載,未嘗有此乖戾之政焉!
魏東亭讀完,不由悄悄拭了一把頭上滲出的汗珠。
康熙聽他讀完,取回策卷,自己又細閱一遍,喃喃說道:“句句金石之言!有人說要給朕物色師傅,這不就是最好的師傅?何勞他來費神!”魏東亭不知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只好答應着:“是。就是熊老夫子也不敢如此直言。”
“你說得對。”康熙一邊將策卷遞迴,一邊說道,“朕就要這樣的師傅,你要設法留住他。”
魏東亭忙答道:“喳!聖上放心,奴才剛從悅朋店來,他走不了。”
“那好。”康熙笑道,“先將這策卷拿去讓蘇克薩哈看看,就收在他處。如若泄露出去,他還能有性命?”
君臣二人正說得投機,忽見小太監張萬強捧着一卷奏章來跪下奏道:“索尼老大人病重了。”
康熙臉上霎時改了顏色,立起身來問道:“怎麼樣?”
“只怕不好呢!”
“你去看看,果真不好,趕緊來告訴我。”
魏東亭從旁插了一句道:“萬歲爺既這麼著急,何妨御駕親臨呢?”
康熙一聽也對,便叫人備轎。跪在地下的張萬強忽地抬起頭來說道:“主子去不得!”
“怎麼呢?”
“主子一去,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
一語提醒了康熙。臣子病重,主子御駕探病,那是殊榮,不死也得死!這在“祖宗家法”里講得明明白白,康熙從小聽這類事多了,當然懂得。想了想無可奈何,他只好復又坐下。他想:“這索尼年紀雖老,只要有他在,鰲拜便張狂不起來。自己一向拿這位元勛重臣依為靠山,要真的還能痊癒,自己去了,豈不反而害了他?”想到此,康熙喪氣地擺擺手。張萬強起身去了。
時鐘敲到十一點,正交午初,輔政大臣蘇克薩哈遞牌子求見。康熙正一腔心事,無處發泄,遂起身對魏東亭說道:“你隨朕來,到養心殿見他。”魏東亭忙道:“奴才現在只是六品侍衛,不能單獨隨駕接見大臣。”康熙一笑道:“這也算事!叫他到上書房來,朕就在這兒見他,你就不必迴避了——這不早不晚的來,有什麼事兒呢?”
蘇克薩哈面色蒼白,步履踉蹌地進了上書房,伏地叩頭奏道:“萬歲!臣請誅鰲拜以謝天下!”一句話說得在場人容顏大變。康熙心中也驚異萬分,盡量控制着激動的心情問道:“鰲拜為朝廷重臣,他犯了什麼罪?你們輔政大臣們就此會議過嗎?”
蘇克薩哈並不害怕,從袖子裏摸出一張紙來看了看,抬頭從容說道:“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規,太祖去世時即欲蠲除。今入關定鼎,撫有華夏,更應休養生息,扶植桑農,富國強民。”康熙不待他說完,緊逼一句問道:“去年,朕未親政時,你們輔政大臣不是已經議定禁止圈地了嗎?”蘇克薩哈叩頭道:“萬歲聖明,正是如此,康熙元年曾下詔停止圈地,三年復又重申。但鰲拜的正黃旗至今仍在圈地,繼續霸佔着呼倫貝爾以西與科爾沁以南的土地,連熱河的皇莊也有一部分土地都被他圈了去。熊賜履上本參奏的條陳,奴才敢保句句是實!這樣的‘輔政大臣’應該嚴懲不貸!”
言猶未畢,只聽“砰”的一聲,康熙怒不可遏地以手擊案,霍地站起身來,正欲發作,忽然想起蘇麻喇姑說的“萬事毋急”,又緩緩坐下來問道:“你說這話有沒有證據?”
蘇克薩哈急忙叩頭說道:“萬歲不妨委派一心腹親臣在京內巡視,看有多少失地失業逃難來京的饑民!臣府中曾收留一賣藝老人,即因失地來京,其女兒又被穆里瑪搶去送與鰲拜為奴。他自己也被打成重傷,若不是他身懷絕技,怕也遭了毒手!”
侍立在旁的魏東亭聽到這裏,心中怦然而動。史鑒梅父女,他已尋了數年,音信全無,現在終於了解到一點信息了。但在此時,無論怎樣着急,是一句話也不能插的。他挺了挺身子,留神聽下去。
康熙“哼”了一聲,偌大的上書房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得到。康熙站起身來背着手踱了幾步,對着蘇克薩哈問道:“大概你的地也被圈了去吧?”
蘇克薩哈一怔,隨即答道:“比起天下黎民百姓所遭受的苦難,奴才那一點地算得了什麼!”
這是一句很得體的話,康熙聽了不禁點了點頭。可又想了想,這蘇克薩哈的本章卻是萬萬不能批准的,遂冷冷說道:“你所奏的事情,朕自當細細體察。你與鰲拜同為輔政重臣,共受先帝託孤的恩寵,該同心同德才對。你先退下吧。”
蘇克薩哈一去,康熙屏退了左右,單單留下魏東亭問道:“你看蘇克薩哈奏得如何?”魏東亭忙躬身回道:“奴才不敢妄言,但京城內外皆是饑民,確是實情。”康熙聽了點頭道:“朕何嘗不知,朕罰熊賜履半年俸祿也是出自不得已,只是,唉——”他長嘆一聲,不言語了。
半晌,康熙又說:“蘇克薩哈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他現在還沒有這麼大的權力,有許多事他還辦不成!”
魏東亭見康熙吐了實言,笑道:“萬歲多賜給他權力,他不就可以辦了嗎?”康熙苦笑道:“朕這個‘萬歲’也是徒有虛名,旨令難行。”魏東亭毅然說道:“莫不是朝中也出了個活曹操?”
聽了這話,康熙眼睛裏閃出了興奮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又打量了一下魏東亭,斥責道:“胡說!哪裏有什麼曹操!你一個包衣奴才,怎麼敢說這樣的話!”言詞雖然十分嚴厲,卻並不動怒,魏東亭連聲答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魏東亭這話卻正合康熙的心意。從六歲起,他就讀《帝王心鑒》,曉得帝王的尊嚴,不僅要靠天意神意,靠仁義禮智信,還要靠讓臣子永遠摸不透他的廟謨之深,躬慮之遠。越是猜不透的東西便越神秘,越神秘的東西便越是尊貴,這可以說是千古不移的章法。他很滿意今天自己處置蘇克薩哈和魏東亭的辦法。他心想:回宮去說給蘇麻喇姑聽,准能得到她的褒揚。她準會說:“萬歲爺聖裁!”
正在胡思亂想,康熙忽然見張萬強垂手站在那裏,忙問道:“你去瞧得怎麼樣?”
張萬強見皇帝發問,忙回道:“主子,索尼老中堂病得不輕呢!太醫說最多挨不過一個對時了。精神看去還不錯,他自個說這叫迴光返照,說是臨死前要覲見主子一面……”說著他的眼圈也紅了。
康熙看了魏東亭一眼說道:“備轎,朕要親去索府探病。換微服。”
索尼府邸坐落在豐宜園玉皇廟街,原為前明唐王朱在京的藩署,是一個極清靜的去處。世祖定鼎,分賞有功之臣,就把這座院落賜給了索尼。康熙乘一頂四人抬,魏東亭騎馬隨行,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來到索尼府前。魏東亭先下馬扶着康熙下轎。
一個戈什哈跑出來說道:“索中堂身子欠安,概不見客!”康熙一怔,正要答話,卻見魏東亭從懷中取出一柄如意送上,笑道:“勞煩執事帶了這個去見索額圖大人,他一看便知。”
那戈什哈進去沒有多久,中門忽然大開,索額圖三步兩步趨出,伏地叩頭道:“不知主子親臨,未能遠迎,奴才罪該萬死!”
康熙一把挽起了索額圖:“朕今日微服前來探視,傳諭家人不要走漏風聲!”說著便挽着索額圖的手直趨後堂。
索尼昏昏沉沉半卧在榻上,聽到索額圖說:“主子瞧您來了!”便睜開雙眼四下搜尋。康熙忙走上前說道:“你躺好,朕是微服出遊,順便來瞧瞧你。”
索尼搖搖頭,又無力地閉上雙目,兩滴混濁的老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康熙見狀,也不覺心酸,眼睛裏也汪滿了淚水,只是強忍着才沒讓它淌出來。
停了許久,索尼才又睜開了雙眼,囁嚅着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抖抖索索伸出一個指頭,指着柜上一隻黑漆匣子。索額圖會意,忙取了下來,卻見貼着封條,雙手捧給了索尼。索尼很費力地啟了封條,卻不打開,只目視魏東亭不語。
魏東亭見狀,“唿通”一聲跪倒在地,說道:“今日之事,惟聖上、老大人、索額圖大人在,我魏東亭如有半點欺心泄露,定死於亂箭之下,永墮地獄!”聽了魏東亭的惡誓,索尼點了點頭,把匣子遞了過去。
魏東亭小心地打開來看時,卻是一份素黃摺子和一份白摺子。他抬眼看了一下康熙,說道:“主子,這裏有一份遺折,一份遺囑。”康熙移動了一下座椅,正襟危坐,果斷地說:“你全念給朕聽。”
因為是代奏,魏東亭趕忙跪下,索額圖也俯伏在地恭聽。魏東亭先取出黃摺子,展開來,壓着嗓音讀道:
臣以老悖之年,忝在輔政之列,不能匡聖君臻於隆治,死且有愧!今大限將至,無常迫命,銜恨無涯,有不得不言於上者,請密陳之:輔臣鰲拜,臣久察其心,頗有狼顧之意,惟罪未昭彰,難以剪除。臣恐於犬年之後,彼有異志,豈非臣養癰於前而貽害於后哉?大學士熊賜履、范承謨皆忠良之臣,上宜命其速籌善策,剪此凶頑;臣子索額圖,雖愚魯無文,但其忠心可鑒。知其子莫如其父,吾已至囑再三,務其竭盡身命報效於聖上,庶可乎贖臣罪於一二。嗚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祈黃羊之心,臣知之矣!
聲音雖低,卻是極為清晰。讀到這裏,索額圖早已淚光滿面,只是在君前不能失聲,只得伏地泣血。魏東亭讀完遺折,又打開白摺子,只見上面蠅頭小楷數行,寫着:
吾兒索額圖:吾平素之訓誨,諒已銘記。今將長行,再留數語示之:吾死之後,汝當代吾盡忠,善保沖主;不得惜身營私,壞吾素志。至囑至囑!若背吾此訓,陰府之下,不得與吾相見!
索額圖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放聲大哭。康熙滿懷凄楚,強作笑容,轉身對索尼說道:“老愛卿一片赤誠,朕已知曉。萬望寬心養病,多多保重。”
辦完這件事,索尼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便又閉上雙眼暈了過去。康熙心中五內俱焚,上前挽起索額圖道:“不必過哀,好好兒侍候你父親,需用什麼葯,只管到太醫院去取。”說完便走了出來,起駕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