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九章 千古(上)

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九章 千古(上)

聖隆十八年中秋。

大鄢城下,狼煙千障,草木腥咸。

三日前午時,段朴風持密信匆匆來到高乾府邸,適逢高乾正與白虹議事。

“高兄弟,剛得到的消息,咱們在沂州與西薊的戰事情況不妙,朝廷準備和親,就在這幾日辦。”

“和親?”高乾眉頭微蹙,“西薊首領都是一個老頭子了,和的哪門子親,是上公主的主意?”

“……不是,”段朴風猶豫了一下答道,“是陛下的意思,我們的人從御前探來的,千真萬確。”

高乾撫摸着屏風上懸挂的鎧甲,嘴角滲出冰冷的笑,“大鄢邊境多年無兵,能有什麼戰力?打了退,退了打,拖了這麼久,打不贏了就想到和親,原來陛下也並不太在意大鄢的顏面啊。”

“事情太大,陛下說之前龍體欠安才由上公主主政。如今他精神漸好,顧着上公主年輕,朝政經驗不夠豐富,下旨以後國事還須陛下主理。”

白虹一直眉頭緊鎖,高乾轉向段朴風,感覺他的話似乎並沒有說完,可段朴風支支吾吾,半天都沒有再吐出一個字。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上來,高乾取過一盞茶遞給段朴風,要求他說下去。

“陛下說……之前為皇后守喪,上公主的婚事耽誤了好幾年,如今公主正值青春,如果能……”

“放屁!”高乾勃然大怒,將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把信給我。”

“高兄——”

白虹想要攔他,高乾卻搶先一步邁過去,劈手奪過段朴風手中的信。他拆開掃了一遍,再也無法遏制心頭的怒火。

“下嫁就下嫁,若是地方富庶郎才女貌也就罷了,給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子?虧他能想得出來!這件事一定另有隱情,密函上說得不完全,就算她有私心,上公主嫁與不嫁能礙着她什麼事?他們走出這一步,我懷疑是西薊那邊要有動作了。”高乾心急如焚,“當初昭襄太子病故,陛下本就責無旁貸,之後呢?堂堂天子以龍體抱恙把朝政推脫給一個女兒家。現在公主費盡心力,情勢尚未穩定,又擔心日後局勢不好控制,想趕緊把她嫁出去對吧?”

“高兄弟,你別那麼激動,其實……”

“沒什麼其實。”高乾揮手止住段朴風的話,“秦人不自哀,則後人哀之,前朝有多少教訓還沒長記性嗎?無論如何,上公主絕對不能嫁到西薊!我不允許她去那麼荒涼偏僻的地方、嫁給這麼一個人!”

“高兄弟三思,我知道你在意上公主,但其實我們可以有很多種辦法——”

高乾青筋暴起,狠狠地瞪着段朴風,一字一句道:“當然有很多種辦法,但是,我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了你懂嗎!陛下說速辦的意思你不明白嗎!若這道旨意沒有被你攔下來,你知不知道會是什麼後果?到時候,就是我,要親手頒發這道聖旨,眼睜睜看着她下嫁和親,你懂嗎!”

段朴風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兩人相對站了許久,高乾才略微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段大人,”高乾沉聲道,“你現在是兵部尚書,朝政事務亦有大半掌握在高某手裏。你我立刻把隋昭儀那邊的事情安排好,集結四州兵馬,後日揭發吏部尚書構陷昭襄太子、詆毀上公主,起兵進宮!”

“高兄弟……我們現在並沒有完全準備好,貿然發兵風險實在太大了。”見白虹亦沒有勸阻之意,段朴風有些猶豫。

高乾頓了一下,突然後退兩步,向段朴風和白虹下跪拜禮道:“數年來段大人一直支持我,如兄如父,幫我在暗中疏通人脈,讓我有精力與白兄施惠百姓,擴充至今日的實力,這等恩情高某沒齒難忘。但自從我有此心,便無時無刻不冒着滅族的風險籌備一切。向你們交個底,高某的確沒有十足的把握成事,後宮那邊讓大人假意拉攏也是無奈之舉。但高某絕不能容忍帝皇之尊草莽行事禍延百姓將士,不能容忍有人勾結母族,意圖動搖我國人天下,更不能容忍上公主因他人之過遠嫁他國,成為政治的犧牲品。高某誓要改變這一切局面!”

段朴風看了白虹一眼,慌忙扶起高乾道:“我明白,高兄弟。但若你提前冒險只是因為上公主,我怕……”

“當然不是。”高乾打斷了他,“剛剛……是高某一時情急。我並非單純為她涉險,而是你不明白這次和親意味着什麼。一旦下旨便再無挽回的餘地,若能平息戰亂便罷,若不能呢?西薊向來言而無信,從前只是因為大鄢以和為貴才沒有理會。就算這次可以用一個女子暫時解決,那下次呢?若以後他們年年以此為由犯我邊境,皇室要犧牲多少公主郡主?邊地要犧牲多少百姓將士?大鄢全境要犧牲多少和樂安寧?這才是重點,這才是我心所慮。白兄,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又親眼見過延州景象,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高兄所慮也正是白某所慮。段大人,如今內憂外患頻出,情勢遠超你的想像,我們真的等不起了。”白虹緩緩搖了搖頭,“減稅安撫不見成效,京城附近已有不少郡縣再次出現自發組織的暴亂。萬一動蕩到了京城,你讓官府鎮還是不鎮啊!”

段朴風聽他如此說,心下略有動搖。

“當百姓為了生存揭竿而起,可見他們對朝廷已經失望到何等境地,只恨高某走到今天,竟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高乾言語間儘是痛心,“段大人,白兄,高某也是貪戀名位的人,但凡還有其他辦法……若這場腥風血雨註定要掀起,與其將手無寸鐵的百姓逼上絕路,不如就讓高某來吧……”

“也罷!”段朴風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點點頭,“高兄弟和白兄若有此心,是大鄢子民的福氣,段某奉陪就是!雖然你已妥善安置我等家眷,但若此去不返……”

“是高某以武力權位逼你們就範,一切後果由我一人承擔!”高乾堅定的話語回蕩在整個府邸,擲地有聲。

八月十五日,高乾以佞臣奸妃混淆聖聽、誣陷昭襄太子亂政謀反為由,一聲清君側聯合京畿四州數萬兵馬與禁軍左右衛於大鄢皇城四門起兵,迅速阻斷了宮內所有出入關卡,上官敬堯不顧上官湄勸阻,執意親自率兵守衛太元殿。正午,高乾大軍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前殿各殿均已被段朴風帶人控制,上官敬堯被高乾舉箭射中,殿前只剩幾百禁軍,形勢極為嚴峻。

江東閣內,上官湄死死握着上官洹的手臂。

“洹兒,你不能去!”上官湄擋在上官洹面前,“戰場不是武場,你雖精於騎射卻從未效命軍中,若我大鄢淪落到要區區女兒帶兵出戰,那才真的是氣數已盡了!”

“長姐此話差矣。”上官洹聲音冰冷,目光堅毅,“父皇重傷,家國危殆,我方節節敗退,形勢不明。太元殿若失守,宣景、建德必不保,到那時一切就真的完了。高乾雖只是中書侍郎,卻扎紮實實地控制了朝臣和一切可能來救駕的兵馬。若此時無人能穩定軍心,難道真要將大鄢交與這等奸佞小人嗎?”

“那也不行,軍中好歹還有副統領在,可以支撐的!”

“上官湄!”上官洹甩開手臂,決然道,“你數月來操持政務稍見起色,雖然大臣面和心不合,但仍舊尊你一聲上公主,你自然不能以身犯險。萬一父皇遭遇不測,涵哥已去,在濟弟長成之前,國中一切還要依靠長姐支撐。你也說了,禁軍副統領仍在,現在只要我們同心,未必就會輸給高乾,至少我會誓死保住大鄢最重要的東西,絕不會讓它落入賊人之手。就算我們出不去,高乾和段朴風的兵馬尚未完全封住後宮,現在只有我還有希望。你信我,我一定可以!”

“我不同意,就算——”

上官洹劍柄一轉,橫在上官湄頸前,“先祖在上,此乃軍中之事,長姐不曾熟習兵法,無需多言。我娘親已經不在了,趙家也無甚至親,了無牽挂。我非宮中嬌花,習武多年,無時無刻不希望像男兒一樣替父皇守家衛國。那年看到城郊滿地餓殍的時候,長姐以為只有你和涵哥的心在痛嗎?安穩一生實我所願,但若能為國犧牲,妹妹也絕無猶疑。長姐難道想讓妹妹才華泯滅此生難安嗎?”

話音既落,上官洹收起劍鋒,疾步走出閣間,銀色戰袍上反射着縷縷陽光。她在門口停了片刻,低聲道:

“姐姐保重。”

上官湄獃獃地望着上官洹離開的方向,喉嚨發緊,心中愈發止不住地酸痛。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弟弟病逝,父皇稱病久不臨朝,她過早地承擔了一位公主不應承擔的責任。罵名也好,功績也罷,她只是強撐着完成母后和弟弟的志向。上官洹冷決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可她,就算到現在,也還只是一個年未及笄的孩子啊。

“上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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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顏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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