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六十 麴院外
清晨，院外起了霧，淡青色的，窗外的芭蕉樹上大概有鳥築了窩，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店家也已起來了，院裏傳來竹篾掃把劃過石板的聲音。
兩人都是一夜未睡，介懷在房間裏修行，打坐修禪，秦二則一直在思索接下來該如何做，如今已有了一些頭緒。
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已向遠在千里之外的黑娃傳去消息，到時需要他的一些配合。
兩人到堂下簡單吃了些早飯，打開院門，正準備離去時，遠遠地便瞧見，濃霧小道中隱隱約約晃出來個人影。略顯凌亂的髮髻，繁複的衣袍上沾滿了清晨的露珠。看見這一幕，秦二打開院門的手就僵在了那裏，有些不可思議，就這樣直愣愣地看着她。她走路時有些不太自然，在他身前不遠處停下，也同樣直愣愣地看着他，胸前的那顆玉明珠散發著乳白色的光輝。
“你一個人來的？”秦二看了看四周，並未發現隨行的侍女和護衛。
她大概是點了點頭，動作很是細微，頭冠上的金絲墜發出悅耳的聲音。
“一個人進的宮，也是一個人出來。”
秦二沉默了一會兒，猜測着她這是去了哪裏，雖然無法肯定，但多半和衛康賢的事有些關係。他便說道：
“你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隴宣之事不僅僅是為你，更多的是為了我自己的一點私心。”
他覺得燕婧在這件事上面做得稍微有些過了火，細究其原因，裏面除了倚仗自己，試圖壯大勢力外，恐怕還夾雜着一些青春少女的愛慕情緒。如今他已不再希望惹上桃花債，風流倜儻之事，那便也太風流了，實在不合他心中所求。現如今林姿曼和譚落落流落在外，生死未卜，就連玲妤都被他暫時安置在西嶺，他已不再想多生事端。
於是他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道：
“殿下請回吧，即便是一千的老弱兵卒，在下也能解隴宣之困……”
他眨了眨眼，又補充道：“殿下也可在京城內放出話來，不出三日，便能大捷，這對於殿下今後的行事，或許會有些好處。”
燕婧看着他，卻沒有接着他的話繼續說下去，反而問道：
“你心中，就不怨我嗎？”
女孩子，關注的似乎會和男生不太一樣。
秦二笑了笑，說道：“剛開始大概是有的，就是見到衛康賢後來找你的時候，現在卻已經想明白了，這未必也不是一個更好的機會。”
“更好的機會？”燕婧蹙眉。
“若領一千老弱兵卒就將此戰打贏了，其餘各家臉面豈不是要丟光？殿下便可趁此事聲名鵲起，鞏固自己的勢力。”
“沒那麼容易的……”燕婧卻搖了搖頭，“秦公子大概還不太清楚這京都的局勢，各方自成一系，一團亂麻，我兄長那邊……嗯，就是聖上那邊，還有太后那邊，以及其他諸位哥哥和姐姐，他們都有各自的想法，秦公子以為是魯番難以對付？大酈與玄門道統、大酈與其他周邊各國、大酈自身的疲敝，都有關係。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要如何做才能破開此局？”
秦二皺着眉看她，他發現一日未見，燕婧突然變得有些猶豫起來，不再是像往日那般頗有自信了，看問題也比較全面，更為宏觀，思維也上升了一個高度。大概是知道秦二此時在看着她，她的視線變得有些躲閃，過了半晌，才繼續開口，說的卻是道歉的話。
“見諒，昨夜進宮去找了母后，人未曾見，後來卻隔着門與我說了些話……她說，陛下安逸得太久，初登基，根上不穩，所以隴宣之事讓我不要插手。”
“哦……”秦二有些明白了，“想交給皇帝陛下自己打理？”
“是。但兄長那邊，想的卻是天下道門一事，如今天下道門閉門不出，民間多有口誅筆伐，民怨沸騰，想來也等不了多久了。”
“嗯……道門不出，已失去先機，讓天下人失去對道門的信任，然後再自己出手，力挽狂瀾，解決隴宣之困順便再收穫一分量不輕的口碑，從此前來投奔陛下的天下修士源源不可斷絕……”秦二思索着這件事，又想起方晉北，搖了搖頭：“想法是不錯，可仙掌司如今力有不逮，顯然已幫不了他，那麼……皇帝陛下難道還要自己積蓄的一股力量？但，不太可能啊，以你之前的說法，你兄長才執政沒有多久，哪裏來的這麼強大的一股力量？”
“這也是我所擔心之事，所以……”燕婧抬頭朝他望來，說道：“最終這件事，恐怕還要看母后那邊……”
“太后？”秦二略微有些吃驚：“這皇帝陛下管不了的事，太後來管？”
“並且管得下來。”燕婧答道。
秦二擺手搖頭：“你們這宮裏的事兒可真是複雜。”
燕婧展顏一笑，明眸皓齒，說道：“還好你沒有出生在宮裏。”
“那你昨夜入宮，豈不是在太後面前自曝身份？”
“我已經向她說了，這件事情，我要爭。其實你不知道，她這個人呀，喜歡我們去爭，只有去爭並且爭贏了她的人，才能被她瞧得上，就像她和兄長相爭一樣，她以前跟我說了句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說，她希望有一天能夠被他親手殺死，只有那樣她才能瞑目，酈陽交到他手上，才能放心。”
“真是……喪心病狂。”秦二忍不住吐槽。
“我嗎？”燕婧問。
“不，我是說太后。”
“你這話若叫宮中之人聽見了，鐵定要掉腦袋。”燕婧抿着嘴笑。
“你可不就是宮中之人嗎？”秦二眨眨眼。
“我可不是，我住在別院。”
“好了，我得回去了，對了，母後向我問起了你……”
“問起我？”
“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就說你是未來的駙馬了……”
“什、什麼？”秦二有些手足無措。
燕婧噗嗤一笑，前仰後合。“騙你的，我只說你是千機府的弟子，自薦而來，其餘的什麼都沒說。”揮了揮手，又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地向濃霧中走去。
“哎？哎！殿下，用不用叫輛馬車送您回去啊？”他在身後高聲問道。
“不用了，謝謝你的玉明珠，現在我很喜歡走路。”
聲音已經越來越遠了，最終消失不見，四周又再次歸於寂靜。介懷此時才開口說話，第一句是“秦施主艷福不淺啊”，第二句是“方才小僧打了場瞌睡，什麼都沒聽到，也沒見到”，第三句是“所以她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麼，既不給人馬，又不給金銀，就為了說幾句話”。秦二搖頭，轉身合上院門時，朝裏面望了望，發現店家已經躲遠了，四下空曠，並無人影。或許是她昨晚受了委屈，心裏又滿懷愧疚，所以一大早上便趕來見自己，她雖然在笑，秦二卻明白她這小姑娘心裏該是有多難過。倒是後頭的那句玩笑話讓他有些摸不準到底是真是假，駙馬……想起來都頭大，自己連林姿曼和玲妤怎麼相處都還沒弄明白呢，實在是不想再沾惹這些事。
看來以後，要少和這小姑娘接觸了。
剛出了戲院，兩人還沒走幾步路，便聽見有軍馬的鐵蹄之聲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濃霧中。
“哎呀！這霧也忒大了，那廝指了路說是在這個方向，卻叫我一頓好找！哦……秦仙官！您已經出來了？方才我似乎在路上見着一名女子，身材嬌小，衣飾繁複，倒像是衛某的一位熟人，可惜我出聲叫她時，卻一下子跑遠了……”
衛康賢翻身下馬，猶自還在向來路回望，納悶兒地撓頭。
“呵呵，衛將軍。”秦二出聲問道：“編隊之事可已妥當了？”
“哦！妥了妥了！”衛康賢一拍腦門兒，連忙從衣襟里拿出一折文書，恭敬地呈上來。“全都在上面了，依照仙官您的吩咐，按照職能劃分，其中負責輜重的有三百二十人，負責軍馬糧草的有一百五十三人，負責埋鍋造飯的有七十二人，負責安營紮寨、夜裏敲更的有三十五人，還有一些工匠、鐵匠以及其他一些會偏門手藝的一百二十人，具體名姓、年齡、籍貫，下官都記錄在冊，請您查閱。”
秦二點頭，這衛康賢的能力還是不差的，能在一晚上的時間就將這群散兵游勇給整合起來，頗有些將帥之才，若非投靠了燕婧，或許會有更大的出路。
“衛將軍。”他一邊翻看着手中的名錄，一邊問道：“聽你之言，這些人加起來也才七百人，還有三百多人呢？”
“這個……”衛康賢雙眼通紅，大概昨晚也熬了夜，支吾着說道：“仙官，咱們這是要上戰場的，這三百人，那可真是那些缺胳膊少腿兒的，本來還有些年頭才能退役，營中都嫌養着他們麻煩，這才硬塞過來。仙官，依在下之見，要不就將這三百人留在京都？行軍進兵，陣前廝殺，那都是累贅啊！”
秦二有些納悶兒，合上名錄，問道：“他們因何受傷？難道不是上過戰場？”
衛康賢苦笑：“上過戰場是不假，但卻是被敵人所傷，自己卻又寸功未立，但凡能斬首的，哪怕只是一人，事後也能封功行賞，也就不會到咱們這裏來了。而且……說句不好聽的，他們在軍中都屬於老油條，混一天是一天，根本就沒有上陣廝殺的血性。”
他原本以為這位秦仙官在聽完他的話後會露出失望的神色，但沒有，他發現這個年輕人神色如常，似乎早料到會有這樣的一群人。這一細節，又讓衛康賢的內心安定了不少，看來這位秦仙官，年紀雖小，本事和心性俱是不俗，自己跟着他，此番定能建功立業，讓那昔日同袍再也無法輕視自己！
“衛將軍。”秦二把名冊交還給他，鄭重說道：“請將這三百人編為一隊，我有大用。”
大用？衛康賢心中疑惑，莫非這秦仙官還有什麼計策？算了，估計自己這腦子也想不出來，按照仙官的吩咐做便是。
見衛康賢領命而去，秦二朝濃霧中望去，清風吹拂下，濃霧涌動，便如這酈陽的局勢變幻莫測。
自己又能否如願呢？他隱隱有些期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