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道童在兜率宮已經重生,那定光歡喜佛也完成了師命,眼看就要得手,被趙玄橫插一杠,壞了好事,雖然氣惱,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回山復師命不提。
那陽鳴關下,柔然軍隊少了和尚助陣,因多是騎兵,在崎嶇的山道上施展不開,反倒不如北魏的步兵。攻了幾次關,都攻不上去,反倒傷亡慘重。夜間又被魏軍偷襲了大營,死傷無算,徹底敗退回了北方雪原。二皇子拓拔余坐鎮中軍,指揮得頗有章法,得到了拓跋燾的讚賞,一時間春風得意。
而太子拓跋晃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短短半年的光景,他身邊的近臣死的死,走的走,皇帝對他也日漸冷淡,整日裏灰心喪氣,關起門來自怨自艾。不多時,就病倒在了榻上。
太子生病,自然不同常人。太醫院的醫正們來了一波又一波,卻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開了一些平常將養身體的葯。其實他們也都知道,太子這病,其實也不是病,身體沒多大毛病,只是心情鬱結,積鬱成疾而已,也許哪天想開了,一下子就好了。可是,以太子的性情,哪有那麼容易就想的開。他深深地感到,父皇將二弟拓拔余派往軍中前線,拓拔余又打退了柔然人,父皇一生以武力稱雄,相對於自己柔柔弱弱的書生氣,他一定更喜愛二弟。這次二弟又立了功,得到朝中主戰派大臣的支持,父皇更是在朝堂上誇他為“我家千里駒”,還立他為吳王。種種跡象都在表明,父皇已然不喜歡也不需要自己這個太子了,他要廢黜自己了。
拓跋晃整日裏胡思亂想,米水難進。拓跋燾倒是親自來了一次,看着這個憔悴得不成人形的兒子,歪倒在病榻上,連自己坐起來都難,拓跋燾心中也五味陳雜,不過作為帝王,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拍拍拓跋晃的肩膀,囑託他“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將養身體”,就離開了。
就這樣又拖了一個多月,拓跋晃在一個深秋的凌晨離開了人世。
深秋的早晨,空氣乾冷乾冷的,北國的草木上都結了一層淡淡的白霜。拓跋燾拖着疲憊的步伐,哈着白氣召開了早朝,開到一半的時候,宗愛傳來了太子拓跋晃歿的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拓跋燾感到好像丟掉了一個重要的東西似的,又惋惜,又難過,又懷念。望着朝堂上畢恭畢敬的群臣,說道:“朕剛剛得到消息,太子……歿了。”他話剛說完,下頭就有忠於太子的大臣嚎啕大哭起來,一時間朝堂上到處都是哭聲,拓跋燾又道:“朕今年四十三歲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朕心裏也很難受,太子雖偶有小過,大體上還是很賢德的,都不要難過了。尚書台,擬一個章程,以太子的禮儀,厚葬了吧。”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好像猶豫該不該說,但他還是說了:“速召吳王回京。”
皇帝發話,下頭的大臣們幹活就相當麻利了,很快就搭好了靈堂。太子的幾個妃子和兒子們都守在那裏,披麻戴孝,不必贅言。
而吳王拓拔余得到皇帝旨意后,並沒有馬上回京,而是召集幾個心腹將軍密議了一會兒,這才跟着欽差騎馬上路。一路上曉行夜宿,飢餐渴飲,經過驛站也是換馬不換人,只用了三天就回到了京城。他深深地體會到父皇此刻急召他回京的用意,雖然他和太子是兄弟,但是這樣急,很顯然政治意義要大於親情。
進了皇城,他先是去東宮太子靈堂前磕了個頭,跟嫂嫂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和三弟拓跋濬也攀談了幾句,就火速回宮請見皇帝。拓跋濬自瞎了左眼以後,為防有礙觀瞻,弄了個眼袋遮住,成了“獨眼龍”。不過他雖然形象欠佳,卻是學業很好,很得老師們的喜愛,魏皇后對他更是呵護備至。
“去見過你皇兄了?”拓跋燾望着跪在眼前的這個兒子,問道。
“是的,兒臣回京后先去了東宮,給太子磕頭。”拓拔余畢恭畢敬地答道。
拓跋燾點點頭:“嗯,朕政務繁忙,這幾天你多辛苦辛苦,代朕好好照顧太子遺屬,不要讓他們受了委屈。”
拓拔余忙磕頭:“是,兒臣領旨。”
“去吧。”拓跋燾擺擺手,靜靜地看着二皇子退了出去,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他才對身旁的宗愛說道:“老二這次回京,你多盯着點,看他都見了什麼人,說過什麼話,一一報朕知道。”宗愛躬身應喏。
第二天,皇帝下旨,由於太子病逝,舉國哀悼,特大赦天下,除當赦不赦的十惡之罪,一律通通赦免。而仇尼道盛、周冕等太子黨,也得以出獄,並官復原職。拓跋燾甚至還抽空接見了一下他們,好生撫慰勉勵了一番。
皇家禮儀繁多,太子拓跋晃的喪儀足足辦了半個月,才安定入土。在此期間,拓拔余整日不是到東宮幫忙,就是回到自己的寢宮休息,根本不見外臣,也很少和外臣說話,老老實實的。他自以為自己韜光養晦,規規矩矩,父皇就會鍾愛於他,將那個往常自己不敢想的位置傳給自己。但他錯了,正常的往來,是難免要說幾句話的,雖然有國法,不許皇子結交外官,但法理也過不去人情,就是已故太子,也結交了不少朝廷重臣,拓跋燾也從沒說過什麼。他如今和外官們幾乎一句話都不說,如此的謹小慎微,落到疑心很大的拓跋燾眼中,卻正是“所謀者大”的最好證據。
乾元殿暖閣內,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當今皇帝拓跋燾,對面斜簽著身子,只坐半拉屁股的,是如今的尚書令仇尼道盛。
拓跋燾一看到仇尼道盛進來就笑着將他攙扶起來,說道:“卿受苦了,最近身體怎麼樣,一頓吃多少飯?睡的還好嗎?”仇尼道盛雖然知道這是籠絡人心之言,仍不免有些意動。回道:“臣犬馬之軀何敢勞陛下挂念,臣雖然年紀大了些,不過吃的還好,睡得也踏實。”
拓跋燾點點頭,讓仇尼道盛坐了,折身回到御座上,說道:“朕今日,召卿前來,有一事,想聽聽你的看法,這話出得朕口,入得你耳,朕不想教第三個知道,希望卿能體察朕意。”仇尼道盛一凜,心中打好了腹稿,說道:“是,臣明白,請陛下賜教。”
拓跋燾略一沉吟,緩緩道:“朕有三個兒子,長子拓跋晃,次子拓拔余,三子拓跋濬。如今長子已歿,朕問你,你觀餘下的二皇子中,哪個可堪大任呢?”
仇尼道盛坐直了身子,捋了捋鬍鬚,不疾不徐地說道:“回陛下,自有周禮以來,歷代帝王,所生皇子之中,莫不有似賢君之人,然而他們仍然選擇立嫡立長。始皇帝立公子扶蘇,二世而亡;漢景帝立中子劉徹,才有七國之亂;晉武帝立皇長子司馬衷,始有八王之亂。臣聞當今皇后,簡樸寬仁,母儀天下,不止朝中大臣,就是坊間百姓,也對皇后敬愛非常,清議頗佳,是上天賜我大魏之皇后,臣民擁戴,是大魏之福,也是陛下之福啊。”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續道:“先皇后所出,即先太子,是陛下之嫡長子,雖然偶有小過,然其雅量寬仁,可以稱得上是賢王。雖然先太子天命不永,臣料想太子身體一向康健,這其中或許別有隱情,陛下也該明察。”說到這裏還不忘上一劑眼藥,“至於現在的二位皇子,臣斗膽妄言,臣觀皇後娘娘所出的嫡次子,雖然年齡尚小,不過待人有禮,聰敏練達,有人君之資。況且自古立嫡不立長,秦、漢、晉殷鑒不遠,求陛下以前車思之。”
拓跋燾緩緩點頭:“哦,如此說來,你屬意於三皇子了。”
仇尼道盛忙道:“回陛下,臣並非屬意某人,臣是陛下的臣子,臣所言,是據周禮而言,據前朝而言,別無他意。”
拓跋燾一笑,又道:“你觀老二如何?”他所說的老二,自然就是拓拔余了。
仇尼道盛捋了捋鬍鬚,好像在回想什麼,片刻才道:“二皇子此人,從外表看來,忠厚老實,待人謙和,極守規矩,而且這次打退了柔然,立了這麼大的功,卻無半點驕氣,從來沒有人說他不好,也從來沒有聽說他有什麼喜好。他今年正當弱冠,血氣方剛,卻只有兩個妻妾,都是陛下指定成婚,膝下也只有一兒一女……細細想來,好像竟無半點瑕疵。陛下,敢問聖人可有瑕愚之時?二皇子是聖人嗎?”
“孔子說吾非生而知之者,還說割雞焉用牛刀,可見聖人也有說錯話的時候。”拓跋燾道,“老二和聖人比自然有天壤之別。”
“陛下聖明。”仇尼道盛不失時機地輕輕拍了一下馬屁,又道:“所以臣觀二皇子,胸有山川之險,心有城府之深,所謀者大呀,請陛下三思。”
拓跋燾點點頭,最近宗愛向他彙報了拓拔余的行蹤,簡直是枯燥乏味,沒有一點動靜波瀾,挑不出一丁點毛病來。此時再聽仇尼道盛一番話,拓跋燾心中篤定,已然有了主意,不過他卻並不表現出來,只道:“朕知道你的話了。好了,你年紀大了,在這裏坐都坐不好,回去好好歇着吧,國家大事還離不開你呀。”
仇尼道盛忙站起身,想磕個頭行了禮再走,拓跋燾卻擺了擺手:“好啦,不用再多禮了,去吧。”
仇尼道盛退出了大殿,剛出門,背後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看着他離開這巍峨的宮城。這個人正是宗愛。
宗愛在此偷聽拓跋燾和仇尼道盛的談話,從頭到尾聽了個遍。這天他下值以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套普普通通的平民衣服,揣着塊腰牌,藉著夜色溜出了皇宮。
一個時辰以後,吳王府後花園角門處,停了一乘極為尋常的青布小轎,停了一會,四周沒有動靜,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掀開轎簾走了出來。走到角門前,輕輕咳嗽一聲,然後又敲了幾下門,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個腦袋,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男子,打開門讓進去了。
這人自然就是宗愛了。
當天晚上,吳王府信鴿信使四處,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