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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再一次站在毓慶宮外的時候,只覺得眼前陽光映着白剌剌一大片,心裏也漸漸慘淡起來。
緊緊握住手中寒玉,涼意上行,四肢百骸都凍得僵住了。
胤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府中的,在看見胤祥關切的神色時,能做的也僅僅是扯出一個自嘲的笑。
他常以已知笑未知,看着各種魑魅魍魎上下翻飛,看着各個手足兄弟重蹈覆轍,自以為聊作觀者,卻不知入戲深了,台下人終難免被捲入台上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就像是他,明知道結局,又何必將自己早早的陷了進去?
最後一次叩門東宮,只是不想平白斷了這份兄弟情分,可這次等着他的,不是“有事謝客”,而是艷紅托盤上一隻明晃晃的玉玦。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嗎?
呵呵,早該想到,他與二哥,本就是一樣的人,他要的是純臣,心有旁騖,便是跟了他多年的戴鐸,也輕易舍了……二哥又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他要的更純粹,更霸道,他愛的是世上一切的“美”,妖童、媛女、清歌、醇酒、孔雀杯、琉璃盞,但有瑕疵,便入不得眼了,記得少年時看他碎了平日最愛的鎮紙,問起來,那人眉也不動只是神色冷清的說了一句“玉色損了”。
於人,更甚。
胤礽有時候霸道的像個孩子,覺得天生所有人都該跟自己親密到天長地久的,但凡有點不順,便暴躁執拗,汗阿瑪寵了他幾十年,生了提防忌憚之心,他便敢破罐子破摔的去賭自己在皇父心中的分量,既然不好,便不要了,果然是他的風格……那自己呢,這麼說來,對於額娘封后便有心疏遠的自己來說,這十幾年的情深綿延,恐怕都算是格外寬容了?
可是……終究是,心不甘呀。
神思恍惚,手心卻突然一熱,緊緊握着胤祥塞來的茶杯,竟仍有些微微的顫抖,又連着杯子一起,被弟弟牢牢握住。
“四哥……”胤祥想問一問,兄長為何如此,可連他自己也不曾發覺,他面上的惶恐無措竟不比胤禛少上幾分。
胤禛垂目,只靜靜伸出手,將緊緊攥在袖中的玉玦攤在胤祥面前,看不他那張瞬間變色的臉。
胤祥一時間忘了呼吸,只聽着耳鼓內嗵嗵的心跳聲,有些天旋地轉的眩暈。實際上,他打出生起,就看着二哥與四哥同出同入,平日相互幫扶照應,高堂瓊宴並立一處,直如玉樹臨風、瓊英參蕊,便是有心挑撥拆台的兄弟父皇,怕是心裏深處也不曾真的想過此景不復。而他,縱使少年時也嫉妒過兩人兄弟相長,也看不慣太子所作所為,也打定了主意替四哥爭上一爭,可如今,真看着他二人分道揚鑣,看着四哥神思不屬,仍是止不住的難過凄涼,便好像,從這一刻起,才真正覺出這一場“戲”的慘烈來。
胤禛因重蹈覆轍感到無力回天,胤祥卻因初歷波濤覺出艱難,兄弟二人具皆痛楚苦澀,卻各有不同,只能緊緊依偎着,相互撐持。
胤祥左手本與胤禛緊握在一處,此刻神思恍惚,卻突然被兄長反手握住帶到身前,整個人被緊緊攬住。
臉上一紅,又瞬間褪了下去。
胤禛雙臂牢牢環住他,將頭臉貼在他腰上,隔着單薄的衣料,可以描摹出緊緻有力的肌體,甚至覆蓋其上的紋理脈絡。
使勁呼吸,嗅着弟弟身上健康青春的蓬勃氣息,胤禛第一次覺出自己心境的蒼老來。他害怕了,害怕失去,因為留戀不舍,因為深陷其中,因為執迷不悟,因為看不透。烏庫瑪嬤說得對,他最多只是菩薩,不是佛,他終究放不下。胤禛不想失去父親,不想失去兄長,不想失去愛弟,可重來一遭,他改變了不少事情,可就在他帶着莫大的希望以為自己擁有回天之力時,才發現這一世仍然父子相隔,兄弟相離,他真的害怕了,不僅僅因為已經失去的兄長,更因為尚能留守的一切,若是一切已然註定,那麼,祥弟會如何?弘暉會如何?新政會如何?大清國的命脈又會如何?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之一切究竟有何意義,也不敢去想。
只好任由一切,停在此刻,他尚能擁有把握的此刻。
胤祥緊緊貼着他,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虛按在兄長肩上的手漸漸發力,越來越近,少年鐵鉗一般的手掌像要捏碎他的肩胛骨,胤禛卻一動沒動,直到聽到那一句恍若來自虛空的問話:四哥可是悔了?
悔?
悔什麼?
胤禛呼吸驟然一停,前世今生無數重影撲面而來,帶着鐵鏽般的腥風,颳得人耳面生疼。
他該後悔什麼?上一世勵精圖治朝乾夕惕?除貪撫民背負罵名?還是這一世替皇額娘延壽祈福,替台灣開海永定治河進言?亦或者他不該力圖平定西疆該繼續讓版圖不定黎庶不安……
若是,那他便不該喚作胤禛了。
禛者,以真得福。他既生做此身,便註定了他逃不開。若他真有一天得證大道立地成佛,那或許,他也能做個弘晝般的荒唐王爺遊戲人生,可現在,他既放不下,那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所受福祉所享民祿,都註定了他必然要走上這條路,荊棘坎坷,鮮血淋漓,得失難量,但在家國天下的秤桿上,榮祿情緣,從來都不是必需品。
無論是雍親王還是雍正帝,取捨無數,可遺憾,從不等於後悔。
胤禛緩緩抬起頭來,注視着胤祥已顯露出稜角的面容和不可撼動的眼神,深不見底的黑眸閃過極晦暗深沉的光。
重新斂了眉目。
“祥弟,有些事,你我從來心領神會,可今日,四哥覺得,還是說說的好……”
“四哥,你說就是。”
“你需知道,你四哥,可從來不是‘好人’。”
胤禛說的很慢,一字一句,仔細斟酌,胤祥聽完,卻撲哧笑了,拿起他手看了看,摩挲着指間老繭,溫言道:“雍郡王自然是心狠手辣、眼不容情的厲害角色,坊間傳聞能止小兒夜啼,胤祥尚未眼花到真拿您當尊佛爺供着,”自己說著,又笑了笑,卻帶了絲苦意,“再說了,咱們‘家’里,咱們祖宗兒孫親朋裙帶,又哪裏還能剩下個好人?便是那最純良無爭的老七最得人緣兒的老八,哪個手裏沒有打小兒落下的累累人命?”
“這條路不好走,而本王想要的,也不僅僅是那份尊榮風光……”胤禛抬眼看了看他,眼中竟是難得的淡漠平靜。
胤祥聲音也靜了下去,卻無比的瞭然而熨帖,眼裏復又是強烈的光芒與傲氣,“兄長雄心,弟度其萬一,不敢曳尾。”
“……縱然眾叛親離、千夫所指?”胤禛濃冽的寒眸中,笑意一點點泛上來。
此刻,康熙帝最愛的皇十三子,正以其明艷無匹的笑容與之交相輝映。
“縱然眾叛親離、千夫所指。”男兒字字如鐵,“與君背心相抵,祥甘之如飴。”
胤禛抬頭看他良久,目色如水,突然舉起手,將手中寒玉狠狠向紅木桌腳磕去,胤祥一驚,低呼一聲,急忙伸手去攔,卻已經擋之不及,但因胤禛怕傷了他手力氣到底收住了些,玉玦不曾粉身碎骨,只是斷成了三截,可那斷口卻擦着胤祥指腹飛過,初只是一道淺淺的痕迹,過了一剎,鮮紅色才迫不及待地涌了出來。
胤禛見狀倒吸一口冷氣,心疼得抓住他手直喚傷葯,胤祥反而咧着嘴笑。
“四哥總是這般的急脾氣,你又何必跟這個置氣,不過是個物事,卻總是那位留的個念想,摔碎了到時候後悔的還不是你自己……”
胤禛幫他裹着傷口,狠狠瞪了他一眼,其實這傷口實在是小,胤禛也是血雨里過來的人,一驚一乍也不過因為這道口子划拉在他弟弟手上罷了,天下間疼憐弟子的父兄,恐怕莫不如是。
將帶着葯的棉紗裹了基層,看了看,又多纏了幾圈,仍是覺得單薄,但還是嘆着氣罷了手,只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不過是個物事,又何必拿自己去擋,我使了多大力你不知道么?你倒覺得我心疼你不如它么?”
胤祥也不答話,只是笑,純粹的笑意,斂了全部的豪邁壯闊,亦或七竅玲瓏。
胤禛看着那笑容,心裏不知滾過多少酸甜苦辣,不為人知的今夕昨夕,最終卻只是化作了一聲輕嘆,百轉柔腸中實化着於人於己都再無退路的狠絕凌厲,“今日之後,你便想退,我也是不許的了。”
“我總在這裏,又還能走到哪裏去?”胤祥彎了彎眉毛,握住他手,“四哥莫忘了那一句。”
“不離、不棄、不移、不易。”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晚了,抱歉……
關於好人啊,那時最近被一些在別處看到的評論整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