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六章
即便是在那個瘋狂的年代,老百姓也有同情心的,然而同情久了,他們也便吝嗇了。
對於石柱的這個反革命罪名,社員們都心知肚明,它只不過是被強加的,與那些地主、富農和壞分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性質。但石柱脖子上掛着的那塊牌子卻像有了魔力一般,在他們與石柱之間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讓他們對石柱敬而遠之,不願與之“同流合污”。時間長了,在社員們心裏,石柱便成了真的反革命分子。
石柱一直記得大隊幹部常說的那句話:我們要“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對於這些壞人,我們要通過對其改造,讓其認識、改正錯誤,進而成為我們人民的一分子。
正是因此,石柱每天上工都比別人早,收工都比別人遲,為的就是能儘快摘掉強加在自己頭上的這頂帽子。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始終無法改變有些人對他的白眼,無法獲得大隊幹部絲毫的肯定,甚至於以前與石家走得比較近的人,都隨着時間的流逝與其疏遠起來。
近一年時間,石裕氏一直拖着年已九十的老骨頭多方懇求,試圖摘掉石柱頭上的帽子,但每次結果都是一樣。
“不行!”代隊長和談書記回答都很堅決,“你家石柱是‘現行反革命’,犯的可是大罪,我們已經是寬大處理了。你去城裏打聽打聽,這類人參加勞動時牌子都得掛在脖子上的,而我們呢,只是在開大會時候才讓掛。想要摘掉帽子,必須要經過更加徹底的改造!”
這個時候,石柱由希望到失望,再到最後的絕望,情緒波動非常之大。
但這一段時間,石家還是有好消息的,首先就是春天時候,石爍又替魏家生了個兒子,取名叫魏連河,長得白白胖胖,很是討人喜歡。季氏專門帶着石燁去魏家看了自己的二外孫,高興得不得了。石爍見他們來了,說道:“唔媽,我想去看看唔噠!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自上一回石燁來告訴石爍父親出事了,讓她暫時不要回娘家,石爍一直就想去看看父親,好幾次都是哭着被魏霍給攔下來了。在那特殊的年代,即便是親閨女,也是要避嫌的。
“爍,放心吧,你噠身體很好,就是精神頭不太好!你還是得聽俺的,現在不要到俺們那邊去了。你看,你現在都兩個兒子了,俺是擔心去你看你噠,會影響到你家!”季氏還是不同意女兒石爍去看父親。
不久,石家又迎來了第二個好消息:夏天剛過,曹妙妙也生了個兒子。這可把石家人給樂壞了,再怎麼說,石爍的兩個兒子都是魏家的,是外孫,那就是“外”人,曹妙妙生的這個兒子,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石家人。
這一次石爍終於沒忍住,以看弟媳婦和外甥之名,帶着兩個兒子到弟弟石燁家呆了兩天。
晚上時候,石柱乘黑去了石燁家瞧了瞧大女兒和兩個外孫,大半年時間沒見了,他心裏也想得慌。如今見着了,而且自己也有了孫子,他感覺很滿足了。然而,在這些滿足,或者說是甘心瞑目的背後,石柱卻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自盡。
讓石柱有此輕生念頭的,除了無休無止的羞辱和內心折磨外,石焆念書的事情也是一個催化劑:
石柱被定為“反革命分子”的那天,石焆在大柳樹下哭了半天,等回到家后,話也不說,又蒙在被窩裏哭了起來。過了兩天,家裏人發現她不似以前那般經常半天不見人影,而是老老實實去上工、掙工分。
於是季氏問道:“焆,這兩天咋不去‘**小組’開會的?”
石焆很不情願地說:“唔媽,那些人說唔噠是壞人,要跟我劃清界限,不讓我參加了......”其實石焆的話里更多的是帶着遺憾,她一直羨慕那些有資格在台上打壞人的紅小將,當自己快要有資格時,居然成了“反革命分子”的女兒!
又過了幾個月,“撤銷‘紅衛兵’組織”的最高指示終於慢悠悠地傳達到了谷圩大隊,就這樣,大隊裏頭的“紅小將”們也都自行解散了。春季開學時,石焆總算安下心來,念完了初中。到了要上高中時,季氏便帶着石焆到了大隊部,希望大隊上能寫封推薦信。
季氏陪着笑臉說道:“代隊長、談書記,你們看,俺家石焆上高中的事......”
還沒等她說完,談書記就說道:“不行!石柱是‘四類分子’,你們家是反革命家庭,這個‘推薦信’,大隊上是沒法給你家開的,你家二丫頭現在撈不到上高中!”
“俺家孩他噠已經認識到錯誤了,他也在認真改造。”季氏還是不死心,繼續腆着笑臉,“俺家二丫頭上學這事,你們看能不能寬容寬容?”
“這是規定,你這樣是讓我們犯錯誤!石柱才改造大半年,等以後改造好了,才能考慮給你家小鬏上高中。你還是回去吧,在這邊耗着也沒用!”大隊幹部下了逐客令。至於規定是什麼,誰也不清楚。
石柱知道自己的身份終究還是影響到了孩子的前途,內心有些自責起來,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罪人,情緒漸漸開始波動,甚至常常想到自盡。但他還是一直在等,現在終於等到了自己的二外孫和大孫子,也見到了大閨女,他覺得已是死而無憾了。
石裕氏現在已是老邁龍鍾,耳朵也不行了,但她的內心卻跟個明鏡似的,她感覺到了自己孫子內心的變化,擔心他會做傻事。這可能源自於石裕氏在清宮那幾年的所見所聞吧,她見過太多的宮廷爭鬥,丫鬟甚至是嬪妃們投河、投井、上吊更是屢見不鮮,這也讓她對死亡變得敏感起來。
這天中午,石裕氏剛眯了一會,只聽見院子裏的敲門聲,隨後進來了一位僧人,超凡脫俗。
“女施主,貧僧這廂有禮了!別來無恙否?”那僧人作揖道。
石裕氏眯着眼睛仔細瞧了瞧,便笑着道:“呀,這不是,法卯師傅么!”雖然隔了這麼多年,尚有些許猶豫,石裕氏仍一眼認出來人正是法卯師傅。“都快五十年沒見了吧?大師你還是跟當初一樣年輕,我就不行了,快要進棺材咯!”
“不瞞女施主,貧僧乃修佛之人,自然與凡人有異!”
石裕氏又笑了笑,“呵呵,老朽早就猜出來了,若是凡人,豈能有大師這般容顏未變的!敢問大師,今番前來,有何指教?”
“貧僧此來為兩件事。其一,施主可否記得當年貧僧贈給令孫的那塊青碧色玉墜?”
“記得,記得!只是......”石裕氏有些難以開口,“二十年前,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不久,那玉墜突然就不見了,至今都未尋到,真是慚愧!”
法卯師傅作揖笑道:“這不賴施主,那玉墜本是貧僧施了法收回去的!”
“敢問大師,這是為何?”石裕氏有些不解。
“這玉墜乃貧僧貼身寶物,在危難之時能保佑逢凶化吉,但這隻在於亂世之時。彼時亂世已過,天下太平,玉墜便成為普通飾物,於施主已毫無用處,故而貧僧將其收回了。”
“原來如此!老朽拜謝大師在亂世當中保佑我石家血脈未斷!”
法卯道:“豈敢,豈敢!貧僧真身乃是只白兔,修佛多年。令孫出世那天,貧僧誤食野芹菜,又被八仙草所困,若非令郎相救,恐已葬身赤鏈蛇之腹。只可惜貧僧的玉墜只能保一人平安,實難保全石家所有人!阿彌陀佛!”
“大師,您言重了!如今我石家人丁興旺,已是感激不盡!只是,如今我那孫子又遭難了......”
“女施主不必難過,這正是貧僧此番所為第二件事。凡事離不開因果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所謂有果必有因-令孫自小喜打抱不平、樂善好施,因此即便無貧僧玉墜,也能逢凶化吉。然施主乃捕蛇世家,雖也曾斬妖除魔、為民除害,但殺孽終究太重,這才報應到令孫身上!”
“若如此,大師,這當如何是好?可有破解之法?”
“阿彌陀佛!”法卯雙手合十,面露難色,“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令孫之劫難乃天意,恕貧僧無能為力!”
“那,大師,能否指點一二?我孫兒要受難至何時?”
“也罷,天機雖不可泄露,但可點撥一二。令孫曾在海州過了八道關卡而逢凶化吉,此番免不了要受八載之難,唯有人中之龍方能平此無妄之災。然當下,潛龍被困,尚有兩番沉浮,天下人唯有等待神龍抬頭。女施主切記,令孫已有輕生之念,需儘快驅其心魔,否則一切皆淪為空談。阿彌陀佛!”
這時一陣秋風掃過,院子裏的落葉嘩嘩作響。石裕氏忽感一陣涼意,忙睜開了眼,然眼前並無半點法卯師傅的影子。可剛剛卻不似在夢裏,一切皆真真切切。自那天以後,石裕氏便片刻不敢懈怠,但凡石柱在家時,她都在一旁盯緊着。
這天石柱因有些傷風發燒,吃了葯后便躺在家中休息,未去上工。石裕氏自然也不敢放鬆警惕,過一小段時間便從門縫中往裏屋瞧一瞧。
石裕氏再一次查看時,忽然看到石柱不知什麼時候從床上下了來,手裏拿着一根繩子,不住地望着房梁,甚至幾度都站了起來,意欲向上甩繩子,但終究還是停了下來,坐在那裏。
看到此情此景,石裕氏心裏咯噔一下,她一開始就想着衝進去阻止自己的孫子,可轉念一想,或許石柱能自個兒想明白了,進而驅除掉他的心魔。終於,石裕氏看到石柱好似放棄了這一念頭,她才推開房門,慢悠悠地踱了進去。
見石裕氏進來了,石柱猜到她已經看到了剛剛的一切,他也就顧不得說話了,一下就跪到了地上,抱着奶奶的腿痛哭起來,像個孩子一般,儼然忘了自己如今已到了知命之年。
“孩子,想哭就盡情地哭吧!”然不管他有多大,在奶奶的眼裏,他仍是個孩子。待石柱收了哭聲、擦拭眼淚后,石裕氏彎下腰把他拉了起來-其實她已經不用彎腰了,到了這個年紀,腰早已弓了一大半。“柱子,既然你已經想明白了,那以後再不要干這傻事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幾十年了,咱石家經歷了那麼多磨難,不都挺過來了么!現在沒有小鬼子拿槍指着我們了,也不用提心弔膽國民黨來抓人,不過就是受點冤枉罪么!只要活着,相信總有人幫咱們平反的!”
“嗯,唔老奶,我想明白了,現在已不是那打仗的亂世,只要活着,日子就有盼頭!”
石柱雖然是想明白了,但瘋狂的年代還很漫長,即便是有所冷靜,也是兩三年後的事情。在這兩三年裏,仍不時出現一些荒唐之事。
自石柱被扣上這頂大帽子后,原本與石家走得比較近的人也皆因形勢所逼,漸漸與其疏遠,其中之一便是羅二薺的遺孀姜寡婦。當然,這箇中原因石家都能理解。
羅二薺去世之後,石柱受其臨終之託,時常會去周濟下姜寡婦家,姜寡婦有事之時,也偶爾會請季氏幫忙照看下孩子。畢竟,靠她一個女人,要養活三個孩子確實很難。如今,姜寡婦的兩個兒子都已成家,就連遺腹女蓮花,去年也嫁了人。
這一天,石烜有些不舒服,季氏便帶着他到大隊部的小醫院裏看看。剛走到拐彎的地方,她便遇到了姜寡婦。姜寡婦也帶着孫子羅超蘇去醫院,想必小超蘇是拉肚子了,正蹲在不遠處的草叢上屙屎。季氏到那時,姜寡婦正要撕旁邊公告欄上的標語紙給孫子揩屁股。她不識字,並不知道標語寫的是什麼。
季氏見狀,趕緊攔着姜寡婦,“二娘,快停下!這個紙不能撕的,撕了只怕會出事!”其實,姜寡婦比季氏大不了幾歲,但她是已故羅二奶的侄媳婦,而季氏是羅二奶的干孫女,因此,論輩分,季氏是晚輩。在鄉下,只要能敘得上輩分的,不管年紀大小,絕對不能亂。
姜寡婦對季氏的話不屑一顧,也不願理她,只在嘴裏頭念叨着說:“一個反革命人家,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的?趕緊離我們遠一些!”聲音雖小,但季氏還是能聽到,或者說,是姜寡婦故意說給她聽的。
季氏已經習慣了聽這樣的話,比這話說得更難聽的也比比皆是,因而她並不生氣,也從不與人理論,只是苦笑着帶石烜進了小醫院。
隨後,姜寡婦帶着小超蘇也坐到了醫院裏,似乎並沒發生什麼,可不久就出事了。
所有人都好端端地在那坐着,突然就衝進了幾個**小組的人。自“紅小將”們自行解散后,抓人的事就歸文革小組的人管。大夥見狀,都知道出事了,但不曉得誰又要挨抓走批鬥。
原本已有所緩和的文革,因為林彪的叛逃又陡然緊張起來。在此之前,還有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
繼林彪被定為*澤東的接班人並寫進黨章、朱德等老一輩革命家被趕出中南海后,市面上便出現了很多林彪上井岡山與*澤東會師的圖畫,隨即,“朱毛會師”被篡改為“毛林會師”。就連谷圩大隊這個指甲蓋大點的地方,掛着此類圖畫的人家都不在少數。但在“林彪集團”覆滅之後,這些人家慌了神-林彪已經是背叛革命、背叛*主席的人,掛這樣的圖畫豈不是明擺着說自己也是反革命么?但他們又不敢擅自撕毀圖畫,因為圖畫裏畢竟有偉大領袖*主席,若撕了,不就變成了侮辱*主席了么?為此,公社專門開了會議,最後決定將這些圖畫回收,再上交給縣裏統一處理。後來據說,這些圖畫都被悄悄焚燒了。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反革命”又成了重罪,必須嚴懲。**小組的幾個人衝進小醫院后,直接到了姜寡婦跟前,指着她說道:“就是這個人,帶走!”
“我犯了什麼罪,你們要把我帶走?”姜寡婦都不曉得發生了什麼,慌忙質問道。
“別跟我們裝蒜了!”**小組的人厲聲斥責着姜寡婦,“你竟敢公然反革命、公然歹毒地侮辱人民群眾,趕緊交待,是不是‘林彪反革命’的黨羽?爭取寬大處理!”
姜寡婦一邊企圖掙脫,一邊高聲喊着:“冤枉啊!我怎麼就成了‘反革命’了?”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小組的人遂把姜寡婦揪到了公告欄旁,指着上頭的標語問道:“老實交代,這個標語是不是你撕的?”
姜寡婦抬頭看了看,說道:“是我撕給唔家孫子揩屁股的,不過我不識字,不知道上面寫的是啥啊!”
這時附近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有識字的往公告欄上一瞧:這還得了,原先這個標語寫的是“社會主義好壞人全打倒”,可姜寡婦不識字,偏偏將那個“壞”字給撕掉了,讀起來便成了“社會主義好人全打倒”。這不光是在**小組的眼裏,即便是在老百姓看來都是極大的罪過,難怪剛剛季氏提醒她不要撕。可現在已經遲了,任憑姜寡婦怎麼辯白,還是被抓進了“牛棚”里接受調查。
最終,姜寡婦的罪名被定為污衊社會主義的惡毒“現行反革命分子”,被反覆批鬥。不久,姜立興跑去台灣的事也給抖了出來,好在這事沒有連累到姜家,只有姜寡婦一人成了“叛徒的姐姐”。
自姜寡婦成了“四類分子”后,她的兩個兒子便與其斷絕關係,並將她趕出了家門,就連嫁到隔壁大隊的親閨女也容不下她。沒辦法,姜寡婦只能腆着老臉想回娘家去,娘家人自然也不待見她。好在她的老父親還在世,便臨時住到了姜家小邊屋裏。
怎奈幾個月之後,年逾古稀的姜老爺子也撒手人寰。姜寡婦又被姜家人趕了出來,還被罵成了“害人精”,把滿身的晦氣都帶到了姜家來。
無休止的批鬥和至親的拋棄使得姜寡婦變得木訥,精神幾近崩潰,時不時會呆坐在那自言自語,像瘋癲了一般。終於,她邁出了輕生的那一步。
然而在死法上,她犯了難:她首先想到的是投河,但那時的人,不論男女,打小就會鳧水,大隊周邊的幾條河根本淹不死她;想去喝葯,那時她已孑然一人,連吃的都沒有,更無處去搞葯了;跳樓、撞牆?也無樓可跳、無牆可撞,即使去試了,頂多也就是弄個殘廢而已;想找把刀抹脖子,她又不敢。最後姜寡婦還是選擇去上吊-簡單,而且效果好。
這天傍晚天快黑了時,石柱才從生產隊的地里幹完活回家。這會社員們都該吃了晚飯,但石柱已經習慣了披星戴月。走在田埂上,他遠遠看見村西頭幾棵大樹底下有個人站在那,雙手舉到了脖子高的位置。憑着直覺,石柱知道這是有人要上吊尋死,於是他趕緊飛奔過去。
到了跟前,石柱才看清那人是姜寡婦,她已經踢開了腳下墊着的石頭,連鞋子都蹬掉了一隻。石柱見狀,趕緊將她雙腿抱住往上舉起,又慢慢把她放到地上,邊掐人中邊叫道:“二薺媳婦,快醒醒!你這是做啥呢!”
姜寡婦終於唉了口氣,眼剛一睜開就哭着說:“你救我幹啥?讓我死掉好了,活着也沒意思了!”
石柱說道:“這是啥意思?好歹先活着,事情總會過去的嘛!你看我,都挨批鬥三年了,不也沒尋死覓活的么,活着總歸有希望的!”
“你好歹還有家,我呢?有家都回不了!遲早都是死,不如早點死了算了,反正也活不下去!”
石柱知道她說的都是實話,現在已經沒人管她了,指望她一個人在外遊盪,遲早都是個死。想到羅二薺是他最好的朋友,再想到二薺臨死前的囑託,石柱便說道:“二薺媳婦,要不,你先到唔家去坐坐,吃了飯,再商量商量怎麼辦吧?你一死,可就啥都沒了,以後孫子、孫女也就見不到了!”
姜寡婦本是一心尋死的,誰勸都沒用,可聽石柱說到了孫子跟孫女,眼睛一下子就有了神。是啊,真要死了,不是就見不到他們了么?那好歹先活兩天,說不定就有了活路。
到了石家吃了飯後,姜寡婦便坐到了季氏旁邊,唉聲嘆氣地說:“他大姑,當初真應該聽你的,不去撕那標語,還跟你說了那麼難聽的話,現在想想,真是後悔,可說啥都來不及了!”
按理說,姜寡婦可以直接喊季氏為侄女,也可以隨兒女喊季氏為“他大姐”,可姜寡婦卻選擇隨孫輩叫季氏為“他大姑”,這說明姜寡婦已經把自己放到了一個很卑微的地位,但這也說明,此時姜寡婦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
“二娘,其實俺也有責任,俺知道那標語不能撕,那天要是硬把你手拉住就好了!”季氏看到姜寡婦挨批鬥,她心裏頭也不好受,何況這只是不識字惹的禍,並非真的是什麼“反革命”。
這時石裕氏問姜寡婦:“孩子,今後有啥打算?你看,我都九十了,還沒見個死。以後呀,不要再去干傻事了!”
姜寡婦說:“石老太太,要不是實在沒法子了,誰想去尋死啊!可我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孩子,別著急。要是不嫌棄,你就在這裏先住幾天,咱想想法子!”別看石裕氏已是老眼昏花,但在石家,這點小事情她還是能做主的。
第二天一清早,石家人剛起來就看見姜寡婦一個人獃獃地坐在那裏,目光獃滯,嘴裏似乎一直在哼着歌,彷彿這個世界旁人根本不存在。石裕氏一眼就看出來這是犯了痴病,遂到她跟前輕輕說道:“孩子,天亮了,該起來了!”姜寡婦這才抬起頭,恢復了正常。
接下來幾天,石家人每天早晨都能看見姜寡婦坐在那,嘴裏哼着歌,但沒人聽懂她哼的是什麼。
這天石柱走到她旁邊,卯足勁仔細聽了聽,過了好一會,終於聽明白了:風吹銅鈴動叮咚叮咚叮-咚風歇銅鈴停叮咚叮咚聲-停。這首小曲名叫《銅鈴動銅鈴停》,是羅二薺家哄小孩子的“搖籃曲”,很多年前,石柱曾聽羅二薺哼過。
聽到這裏,石家人又是一陣嘆息。
到了中午休息時候,石裕氏同姜寡婦說:“孩子,我尋思着,咱家只能管你一時,管不了你一輩子。你還得為將來打算打算。”
姜寡婦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也知道在石家久呆下去終歸不是辦法,便對石裕氏說道:“石老太太,給你家添了這麼多麻煩,這幾天我也想好了,實在不行,就到村裡找個地方搭個草棚子,能遮風擋雨就好。我也不會再去做那尋短見的事了!”
“住草棚子也不是長久之計,只能遮個風、擋個雨,吃的喝的咋辦?孩子,我是這麼想的,要是幫你尋個人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你願意么?”
姜寡婦看了看石裕氏,不像是在說胡話。說實在的,在走投無路之時,姜寡婦自己也曾有那麼個瞬間想過這樣的事情,但覺得太丟人了,何況需要顧忌的事情太多了。“石老太太,您說笑了,我都五十的人了,現在又挨批鬥,就算是想找,誰還能要呢?!”沒有更好的辦法前,姜寡婦也只能用這種模稜兩可的話來回答了,可進可退。
石裕氏笑了笑,“孩子,這可不一定。大嬸我去試一試,說不定能成。”聽這話,她早就有了計劃。
又到了晚上,石裕氏在夜幕的掩護下,避開人眼,獨自拄着拐杖,跟散步一樣慢悠悠地走到了村東頭,然後,敲開了丁發財的門。進了屋裏,石裕氏並沒有閑聊,直奔主題地說:“丁家小子,羅家寡婦的事情你肯定都曉得了,我且問你,要是把她說給你,跟你過日子,你願不願意?”
丁發財做夢也沒想到,石老太過來竟是為了這事。二十多年前,也就是解放后不久,丁發財的確曾幻想過跟羅家的寡婦纏綿一番,但那時他尚未到而立之年,想着還能找個年青點的媳婦,也就把這事拋到腦後了。如今他年已半百,是不敢再想這些事了。
“石大奶,您這是跟我說笑的吧?要不是我把幾十年前的事刨出來,你家石柱也不會挨批鬥,難道你不記恨我?”丁發財沒敢把他跟大隊幹部的私下交易給抖出來,只是避重就輕地說了兩句。
“你看我像是說笑的么?你是陷害我家不假,也許柱子命該如此吧!總之,一碼歸一碼,我今晚是為了羅家寡婦的事來的。願不願意,你給個痛快話!不要跟個孫子似的!”難得看到石裕氏說話這麼乾脆。
聽石裕氏這樣一說,丁發財說話倒有些閃閃爍爍了,“您看,我都這樣了,還有啥願不願意的?只是,羅家寡婦雖然落魄了,也不一定,願意跟我啊!”
“丁家小子,這個就交給我來勸勸吧。我估計呀,只要你肯要她,她多半會答應跟你過日子的!只是......”石裕氏話鋒突然一轉,變得有些猶豫了,“羅家寡婦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恐怕,沒法給你生個一兒半女的了!”
聽到這,丁發財微微一笑,話突然多了起來,“石大奶,我都這把年紀了,孩不孩子的,我是不指望了。您可能不知道,為什麼當初唔家老太爹沒有把家業交給唔老爹,而是直接交給唔噠了?”
石裕氏說:“裏頭原因我就不曉得了,只是當年我們都覺得奇怪,丁家跟柳家老爺子怎麼突然跳過兒子,都把家直接給孫子當了?”
丁發財這才說出了原因:“民國剛成立那會,有個神算先生到咱谷圩來,給丁、柳兩家算了一卦,說將來兩家必有一家無後,若想改命,只能孫承祖業。因此唔噠剛成親時,唔老太爹就把家給他當了。柳家也是這樣的。現在柳家人丁興旺,想想必是我丁家無後了。天意如此,不必勉強。只要能找個暖被窩的,我也就知足了!”
石裕氏還是頭一回聽說這事,但這些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經過她一番撮合,丁發財和姜寡婦竟成就了一段姻緣。自那以後,姜寡婦不再是姜寡婦,也不興叫姜氏,而是變成了姜大丫。。
光棍娶妻、寡婦再嫁,即便是在舊社會也是常有的事,在新社會裏更是無權阻止。但姜寡婦自然是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各方的反對和白眼,甚至是辱罵和唾棄,不過她都覺得無所謂了,能安安穩穩地有個家才是最重要的。
說也奇怪,自姜大丫跟了丁發財后,她那間歇性的瘋病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