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州者,“東海之州”也,蹤跡可溯於萬年前,兩千餘年前建城,一千五百年前設州,自古乃枕山襟海、鍾靈毓秀之地。
第一章
有言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然歷代王侯將相以庶民為貴者有幾何?
民國十年,歲在辛酉,是年八月三日適逢農曆六月三十,歷經曲折的中共一大終在嘉興南湖一條不起眼的畫舫上順利閉幕。也正是在同一天,古城海州灌雲縣城板浦鎮偏東南的一個不起眼的谷圩村裡,一戶小到不能再小的石姓捕蛇世家也降臨了一個新生命,男孩,全家人自然是歡喜得很!
男嬰的父親名喚石大開,這與“太平天囯”翼王石達開的名字頗為相似,石家也曾因此有通匪、反清之嫌遭大清衙門刁難過,但自打革命黨人扯起“共和”大旗起義后,便無暇再來管名字這等閑事了。
六月三十這天一早,大開媳婦石祝氏就感覺肚子隱隱作疼,到晌飯過後,愈加疼痛起來。
此時,蘇北地區淮河一帶正值大雨,已斷斷續續、續續斷斷下了好幾個月,這一記錄恐再過幾百年都難被打破。而過去的十天零十個鐘頭,這雨就未曾停過。海州雖東臨滄海,洪水一時卻難以全退,積水足有大腿深,扎個小竹筏,便可輕鬆穿梭來往。說來湊巧,這天午後,雨竟漸漸停了,大開便讓爹娘在家照顧着媳婦,自己趕緊去南頭張村請穩婆。那穩婆離石家雖只三四里地,但今天積水太深,往返一趟着實費了不少功夫。
大開的父親老石頭不時焦急地向村頭的大路上望去,聽着屋裏兒媳婦撕心裂肺般的痛喊聲,心裏更加着急。他的老婆子石裕氏則在房裏一直安慰著兒媳:“再忍一忍,穩婆馬上就到了。”
異乎漫長的等待之後,老石頭終於看到了大路上兩個身影晃晃着走來,便直往屋裏喊着:“來了,來了,到大路口了!”
這時大開心裏也着急,不知媳婦如何了,只能和穩婆一少一老、一前一後地在水中焦急地走着,兩人的倒影伴隨着每一腳撩起的水波不停地扭動起來。剛過午晌,太陽毒辣得很,所幸路邊耷拉着葉子的幾棵零零散散的大樹還能不時為兩人遮點蔭涼。
終於到了石家,幾人便忙了起來,燒水的燒水、準備布兜的準備布兜、接生的接生,分工明確、不慌不亂。稍許功夫,小孩便落地了,母子平安。
穩婆看了一眼,這孩子有些精瘦,但皮膚挺白,頭髮也烏黑髮亮,尤其是那雙大眼睛,生下來就能直勾勾地朝人看,彷彿能把整個人、亦或是把整個世界看穿一般。說來奇怪,這孩子既不哭也不鬧,只是衝著她嘴角一揚,從皺巴巴的臉皮中明顯能看到露出的恰似感謝的微笑。
穩婆這下驚呆了,跟石家人說:“我接生快三十年了,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麼特別的小孩,這長大后必定不同於常人。”
老石頭剛剛只顧着忙活了,這才想起來去抽袋旱煙,他一邊抓着煙絲一邊接過穩婆的話茬說道:“這年頭啊,俺們不想出人頭地,只求平平安安的就好!”
“是,是,是,老哥說的是啊!平平安安就好!”那穩婆附和着。
孩子即已平安落地,老石頭便讓大開拿出一些大洋送與穩婆,繼續抽着煙袋說道:“俺們這些草枕頭人家只有這些點拆紅,不比高枕頭人家還有看好錢,還望莫見怪。今天有點急,一家人都忙吵吵的,也沒顧得上準備其它東西。改天等煮了紅雞蛋,再讓老婆子給你送些去。”
那穩婆既已收了拆紅,自然是歡喜得不得了:“老哥說這話就有點見外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日子不好過!我接生二十多年了,遇到那些貧苦人家,不要說看好錢了,就連拆紅有時都不收人家的。今天這拆紅我就收下了,多謝老哥了!”
穩婆叮囑一番,讓石家人好生照料產婦之後,大開便將她送往大路上。雖說是大路,卻也被洪水淹到了小腿深。來時走得急,這會再細看路兩邊,小溝早已漫得找不着邊際,莊稼地里水淹得更深,棒地里一人高的棒秸被淹去了大半截,只留下須頭喘着氣,黃豆、綠豆什麼的早就被漫了頭,淹了不知幾天,水再不退去恐怕連一點收成都沒有。
大開一邊看着穩婆小心翼翼地離開,一邊囑咐她路上小心點,別滑倒了。穩婆回過頭來對大開說:“大青年,放心吧,這才下午時,太陽還高着呢,我走慢點就行,你趕緊回去看看你兒子吧。”
就在大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了一小會後,忽然感覺右邊不遠處有道白光一掠而過,晃了下他的眼睛。大開起先並沒在意,畢竟這四周都是水,不時有些大魚穿梭其中,一片片白色的鱗片足有巴掌大,有個反光照到眼裏也是正常。可繼續走了沒兩步,那光又在原處閃了下,出於好奇,大開便蹚了過去一探究竟。
靠近一瞧,原來是只兔子扒在蘆葦上,皮毛雪白雪白的,竟足以將太陽光反射過來,它的一隻腳好像被什麼東西給纏住了,另一隻腳在水裏撲通撲通蹬着,試圖掙脫離開。大開再細細一看,那兔子三尺開外還有一條火鏈蛇,看上去快有四尺長了,吐着信子,眼睛死盯着那白兔。
看到這樣的情景,要是換了別人定會萬分驚恐,可大開見了不但不害怕,心裏反而高興起來:他最長也就看過三尺六、七的火鏈蛇,今天還真是頭一回看到這麼長的,而且從媳婦懷孕以來,自個也沒有出遠門,已經有段日子沒有抓蛇了,手裏痒痒的。這火鏈蛇自然不會主動吃兔子,想必是兔子害怕,撲通撲通的踢水聲惹惱了它吧。
那火鏈蛇想必是聞到了捕蛇人身上的味道,便想轉頭逃走。大開見狀順手撿了一個小樹枝,迅速伸過去將蛇先挑了起來,待那蛇被挑出水面拋到半空,他便一個箭步向前,右手穩穩地捏住了蛇頭,再順勢將蛇身繞到自己膀子上,蛇便乖乖就範了。
再細看那兔子,原來腿是被一堆拉拉藤給纏住了。大開抓起兔子的兩個耳朵,再用腳使勁一拉,便扯斷了拉拉藤。
搞定之後,大開一手抓着火鏈蛇,一手拎着兔子,得意洋洋地往家走,心裏美滋滋的,這可能就是一箭雙“雕”的感覺吧。到了家裏,就連大開的父親老石頭也大吃一驚,抓了快四十年的蛇了,莫說在這附近地方了,就連在整個海州還真沒見過這麼長的火鏈蛇!老石頭接過蛇來,拿起彎刀,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唰唰幾下就把蛇給解決了,手法極其嫻熟。
大開把兔子拿到屋裏,本想着也宰了燉點肉湯給媳婦補補,可石祝氏見那兔子渾身通白,頗有靈性,便說今日剛得了兒子,不便為了自己殺生,不如過幾日等水退了放生了吧,也算是積德行善。大開雖不是很願意,卻也不值得為這事惹媳婦不高興,加之他的母親石裕氏也在一旁幫襯著兒媳婦說話,他就將兔子放到了筐里。
那兔子說也奇怪,哪都不去,只是徑直跳到了床上,竟然趴到了孩子旁邊,那孩子這時也睜開了眼盯着兔子,嘴角又是一揚,露出似笑的表情。
“看來這兔子和咱兒子有緣啊!”石祝氏看着眼前這幕說了起來。
這時大開抱起剛出生的兒子說道:“小身子板有點弱,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養個孩子不容易啊!”
石祝氏剛生完小孩,身體非常疲憊,躺在榻上細聲接道:“不好養也得把兒子養好!幸虧這年頭還能抓些蛇賣賣補點家用,不然這日子就更困難了。”她停頓了陣,又對大開說:“他爹,你去讓他老爹給小孩起個名字吧!”
大開的父親老石頭殺完蛇后便又蹲在門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煙,一袋煙抽完之後,把大煙袋嘴向牆上磕嘣磕嘣,好似有了答案,邊收着煙葉袋子邊說:“這孩子有點精瘦的,希望長大了身體能壯實一點,頂天立地,就叫他‘石柱’吧,小名就叫柱子。”
“嗯,這個名字不錯!”除了這個剛出生的嬰兒沒吱聲,石家另外三個大人皆同意這個名字。
老石頭接着又說:“我正才想了想,要想過得好一點,咱明年開春後去芒碭山抓大黑蟒!”
“好是好,不過去抓大蛇危險實在太大,聽說那蛇還會些妖術。家裏日子雖然困難,但還能過得下去,若是抓大蛇出點意外,那可就得不償失了!我聽說不少人想去抓那條大蛇,最後反被大蛇給斃命了。”石裕氏接過話茬,聲音裏帶着十二分的不同意。
大開在一旁不樂意了:“俺娘,你怕什麼,那些人都是三腳貓的功夫才被大蛇給斃命的。這蛇再厲害,不也就長了一個腦袋嘛,就憑俺們家世代捕蛇的本事,抓它肯定不在話下。再說了,就算是抓不到,也能全身而退,總不會丟了性命吧。明年我先去打個頭陣,看看情況......”
“嗯,不過芒碭山裏頭那條黑蟒確實不是好惹的。大開你還得加把勁,再多學點抓蛇的本事,這裏頭學問可大着了。等不忙的時候我就好好教教你,多學點總沒有壞處!”老石頭說。
這時外面太陽已經落山了,大雨剛停,晚霞被落日映得通紅通紅的,宛如一幅美麗的畫卷,色彩鮮艷,讓人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些許期待。
石裕氏忙好了晚飯,一家子今天都挺累的,吃了飯後便都早早躺下休息。夜裏非常寂靜,自然也不見月亮出來,只偶爾聽見魚兒在院子裏穿梭時泛起的嘩嘩水聲,再有就是孩子哇哇的啼哭聲。餵奶、做夜飯、換洗尿布,這些自然都是兩個女人的事了。
過了三日,大水終於退去,大小道路也露出了當初的輪廓,只是溝邊的野草被漚了幾天後,已經露出了敗相。這時路上、田地里、莊稼桿上到處都能看到爬着的蝸牛,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村裡不少人一大清早就拿着個小魚簍來撿拾,等回家后砸碎殼子,用點鹽水把粘液洗乾淨了再炒着吃,或者切一下放在飯里煮着吃-在這樣缺乏食物的年代,蝸牛也算得上是上等的美味了。
大開看看外頭,估計那兔子也能有活路,便和媳婦商量后把兔子給放了。那兔子蹦了幾下,回頭望望大開,又是一陣白光晃了下他的眼睛,等他再去看時,那兔子早已消失在草叢裏。
約莫過了幾袋煙的時間,村裡丁老爺派人來喊老石頭過去,說是和大夥一起合計合計莊稼的事情。老石頭到了丁老爺家時,已經來了好些人了,他們都是常給丁家幹活的長、短工。
等人到齊后,管家丁大力對眾人說道:“你們也都看到了,水泡了好些天,莊稼死了不少。現在眼看看都要到立秋了,時間有點偏晚,今天就是和大夥一塊堆合計合計補種些啥好。”
這些人都是幹活的能手,蹲在那裏抽着旱煙,你一言我一語的,反正最後就是說補種黃豆、棒子和蘆秫已經來不及,不如種點地蛋和山芋,地邊還可以點兩行綠豆,多多少少還能收點東西。丁管家最後又跟大夥說:“那好,就這麼定了。這時間趕早不趕晚,今天下午大家就來動手幹起來吧!”
於是乎,接下來幾天,老石頭就帶著兒子大開在丁老爺家地里幫忙。
丁老爺家一共有一百五十多畝地,這次被淹的莊稼不少,這些個長、短工着實幹了好幾天。村裡還有另外一戶地主柳老爺,家裏地少點,約莫一百來畝,也雇了些人,照着丁老爺家的法子來辦。
這個地方雖叫谷圩村,卻沒有一戶谷姓人家,至於以前叫什麼名字,已經沒人記得了。據說在乾隆五十幾年的時候,有一位姓谷的大戶人家,靠着和珅手底下人的關係買了這裏的田地,就把這裏改成了谷圩庄。其後七十多年時間裏,常有赤腳幫的人在此落腳、安家,便漸漸發展成了谷圩村。後來太平軍殺了過來,沒收了田地,谷家人從此便敗了,上上下下三十幾口人或被殺頭或被流放。哪知不久后,太平軍又潰敗,這地方重歸於官軍。再後來,這土地又不知何故落入了丁、柳兩家手裏,到現在的丁、柳兩位老爺這,已經是傳到第四代了。
丁、柳兩家向來就頗有些淵源,因此很多事情上都是同步而行。現在軍閥混戰、兵荒馬亂的,本來大清朝亡了後人們都盼着能過上消停日子,可是男人們的辮子都剪了有十年了,也沒見着個太平。這世道里窮苦人家不好過,就連地主人家日子也不是很好過,他們還得仰仗村民幫忙幹活,因而這兩位老爺平素里對大傢伙還算是客氣。
海州這個地方總的來說沒有多少大災大難,除了給當官的上供這樣那樣的稅賦外,村裏的人也勉強能活下去,不至於餓死。
立秋次日,便是石柱生下來的第七天,按照灌雲的習俗,生了男孩,要煮紅雞蛋給娘家人報喜。石裕氏一清早就忙着煮好了雞蛋,簡單染了下紅,沒等涼透了便用籃子挎着,乘着早涼出了門。兒媳婦石祝氏娘家在北邊的祝庄,離谷圩有十多里地,走一個單趟也就兩個鐘頭不到。石裕氏到了親家,又把幾個親戚走了遍,約莫十一點鐘便趕回到村外的大路上了。
此時雖已過了立秋,天氣仍非常炎熱。石裕氏走了二十多里路,加之已近正午,早已大汗淋漓。走着走着,她忽然感到一陣涼風迎面吹來,一抬頭看見面前站着一個僧人,身材偉岸,有些微胖,兩個耳垂明顯異於常人,眼睛裏透着飽經滄桑卻又滿腹經綸的目光。
那僧人見了石裕氏,便右手行禮,說道:“貧僧有禮了。敢問施主家前幾日可是添丁了?今日碰巧遇到,可否到施主家裏化個緣?”
石裕氏看那僧人一眼,乍看上去似異於常人,然這世上假扮游僧誆財之人不在少數。為了免於不必要的麻煩,她便應付着說:“是,是!是添了個孫子!”說完便繼續趕路。
那僧人在後面又說:“阿彌陀佛!一看女施主便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似這鄉間野夫!”
石裕氏聽罷此言便放慢腳步,回過頭說道:“大師見笑了,我們這些鄉野農婦哪裏見過大世面!倒是大師您,看起來才是雲遊四海、見多識廣之人!”
那僧人繼續說:“老衲雖曾雲遊四海,也曾去過皇極凌霄殿,卻未踏入人間紫禁城;也曾一睹天上真龍顏,卻未見過地下天子面,更不用說二八大轎那些個大仗勢了”。
石裕氏聽罷又抬頭看了看那僧人,似乎已經知道這和尚不簡單,不像一般的游僧,確實知道些事情。
“我們還不都是奴才的命!主子再風光又能怎樣?到最後還不是沒了!今天見着大師也是有緣,那就請大師到家裏吃點齋飯吧。”石裕氏一邊說著一邊領着那僧人往家裏去。
這洪水剛剛退去沒幾天,日頭蒸發著地上的水分,越發顯得悶熱。一路上石裕氏不停擦拭着額頭上的汗珠子,可那僧人卻面不改色,並未看出一絲一毫的熱意,倒是走起路來猶如一陣清風一般。
到了石家時,老石頭父子倆已經從丁老爺家地里回來了。老石頭見有僧人造訪,便問道怎麼稱呼,哪裏人氏,到此有何貴幹云云。
那僧人回答說:“貧僧法卯,四海為家。此番路過海州,算到與令孫有緣,便來叨擾了。”說著便從懷裏掏出個青碧色玉墜,形似玉兔,晶瑩剔透,用紅線穿掛着,遠看彷彿散着白光,近看那光卻又沒了,就連這些普通人一看也能知道是個好寶貝。
“這兔墜是貧僧的貼身飾物,紅線乃是冰蠶絲所制,在危難時可保平安。今既與令孫有緣,便暫且贈與他了。”法卯說道。
石家人知這玉墜絕非俗物,價值不菲,遂幾番推辭,后見法卯大師態度毅然,便謝過大師,收下了玉墜。法卯說是來化緣,卻並未留下來吃齋飯,片刻之後,身影便消失在大路盡頭。一直到幾十年後,法卯大師才又“造訪”谷圩村,那時自然已經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番天地了。
在農閑之時,老石頭便帶着大開到稍遠的河邊野地里抓蛇,一來教大開些新的本領,二來將蛇肉烘乾留到冬天無蛇可捕時食用。大開也很是認真,拒、尋、引、捕、挑、摁、抓、配藥、擺陣、斬殺,樣樣學得有模有樣,畢竟將來這個家終歸是要靠他來撐的。
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大雪之後很快就迎來了草長鷹飛、大地復蘇的季節,再一聲驚雷,蛇、蟲之類又慢慢探出了頭。石柱這時已經能爬着走了,偶爾還能站一下,正是最好玩的時候。
穀雨之後,石家便準備着前往芒碭山抓黑蟒之事。雄黃、食醋、大蒜、煙草、青木香、狗屎豆是些必備之物,但芒碭山的大蛇必定不是等閑之輩,老石頭便將傳下來的陰陽八卦盤和桃木所制的七寸短劍讓大開帶着,當然還有祖師爺傳下來的獨門“滅蛇散”。
捕蛇人有個講究,對於這等大蛇,陰陽八卦盤打開時需男女兩人使用才能指示出蛇的方位,於是石祝氏便跟着大開一起前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四月初二這天,兩人正式出發。
老石頭和石裕氏抱着石柱,將大開和石祝氏夫妻倆送到大路頭。一番叮囑之後,大開兩人正轉身離開之際,石柱突然開口叫了聲“俺噠、俺媽”。之前石柱也會咿咿呀呀說著什麼,但這一次叫得特別清楚,石祝氏心裏甭提有多高興了,畢竟這是頭一回聽到兒子這麼叫。她便又回過頭來抱着石柱親了親,應了聲“哎”,說著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之類的話,這才離開。
這一聲叫喚是大開小兩口第一次這麼真真的聽到兒子叫他們,可誰都想不到,這也竟是最後一次。以後的以後,石柱在夢裏也偶爾會“夢見”那天的情景:風輕雲淡,薺麥青青,五顏六色的花蝴蝶在藍天下揮動着翅膀,蒲公英像雪花一般隨風而飄,那對模糊的身影漸行漸遠,直到完全淹沒在一片光芒之中。夢醒之後,他努力回想那天父母的模樣,可彼時他還穿着漏襠褲,實在太小,不管如何努力去想,終究沒能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