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年第四十六章
(一)
聚散伴隨着世間萬物。樹葉春來翠碧欲滴,經過夏日的繁茂蔥蘢,在秋風蕭瑟時便悲凄地哭黃了臉與大樹母親訣別。花兒從含苞待放到絢麗盛綻,直至風虐雨狂慘別綠葉零落成泥。??
鳥兒從睜開眼便得父母嘴對嘴地殷勤喂哺,到羽翼豐滿,到離巢告別父母獨自搏擊風雨孤途……陪伴我們的寵物狗,寵物貓縱與我們親密如孩子,也終會走完它們短暫的一生與我們告別,留下我們無限的思戀……??
我們從小長大,也毫無例外地歷經與老師,與同學,與朋友,與親人的離別、聚合……聚散竟也充斥我們的一生……??
學生時代,我們與父母、兄弟、姊妹這些親人,總是密集地聚合。親情如陽光流瀉在我們之間,他們是我們的臂膀,是我們的港灣,是我們背後的大山,因此我們的心裏總有從容的暖流,我們的臉上總有淡定的笑容……??
走入社會的我們,開始頻繁地接觸陌生的人,這些人可能會成為我們的好朋友,好夥伴,好同事,也可能成為我們厭煩的人,也可能是給我們帶來精神苦痛的人……??
這些人如潮湧,潮來潮去,與我們演繹着絡繹不絕的聚散……??
在雅心裏,她是一個沉重的存在。想起她,雅就覺陰霾布空,烏雲滾動着惆悵,一聲深長的嘆息充斥在天地間。想起她,雅總是感慨良多,總覺得上天對她還是苛薄了點兒……??
去年暑假結束,雅帶孩子們回到廣州。似乎為了彌補這一兩個月時間被輕擲沒有收入的遺憾,雅匆匆在家附近找了個小廠做了幾個月。??
雅之前在的那個廠雖然工資還可以,但經常加班,星期天也很少休息。這個小廠每月有四天休,也不怎麼加班,當然工資也低些。由於雅常熬夜看書寫東西,常感睡眠不足,乏總是不經意間瀰漫四肢百骸。一星期休一天,足可以補回少睡的覺,也可以寫一篇長文。所以,雅還是蠻有興緻地去上班了。??
梅是雅在這個小廠比較關注的人。想起她,雅的心情就不由沉重起來,那是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那是一種深長的嘆息……??
她來這裏大概不到一個月就走了。她走得很不情願,可也無奈。??
拉長、同組人都反感她。雅常看到工休時,或她不在的場合,那些女人圍着拉長,七嘴八舌地說著她的壞話。諸如說她老上廁所,老去喝水倒水,可這些情況其他人也一樣啊,卻為何獨獨容不下她呢???
是因為她與眾不同嗎?她長得還是挺好看的,高高的鼻樑,細長的眼睛,一笑就像彎彎的月牙。那雙眼睛似乎看不出多少悲哀,總是流溢着笑意。??
她還挺健談,聲音響亮語速很快,說著說著就發出了笑聲。她說起自己的遭遇來就像說別人似的,不帶一點表情。諸如女人們常說自己又長胖了,她聽到了就說:“我也胖了,現在100多斤了。”女人們說:“你看着並不胖呀。”她說:“我都120多斤了。”頓了下,她又說:“加上那條腿足有120多斤。”女人們就相互使眼色竊笑,她看到后笑聲更大了,卻也讓人聽得心裏酸酸的。??
車間裏共有兩條拉線,雅在前一條拉線,梅她們在後面一條拉線,但她們這條線上的人比較少,所以忙時總要雅這邊去幾個人幫忙。??
當然去的人都是來的比較晚的員工,老員工都不願到那條拉線,按照他們的說法是:他們這邊拉長好,梅她們那邊拉長不好。??
好不好雅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們拉長比較有禮貌,而且總是面帶笑容。梅那邊的拉長總是拉着臉,很少見到她有笑容。??
那次雅幾個人又被借調到後面的拉線。雅負責壓膜,梅和另外幾個女同事把塑料花裝到一個沒蓋的透明小盒裏,裝滿一板就給雅壓膜。??
中間梅又去上廁所,她拄着雙拐,每一步步子都很大還很快,馬尾辮在腦後蕩來蕩去。回來后拉長站在她旁邊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說:“我看着,你做得倒蠻快。我一走就慢下來了。你幹活要人看着是吧?!”梅低着頭木無表情地裝着花,也不反駁。??
膠花是一箱箱放在過道里的,裝完了需要自己去搬。梅平時並不做這個活,因為有專人送到她面前,她只管做。??
梅裝完了膠花說:“沒有花了。”雅對面的女同事英說:“多得很吶,都在過道里,自己去拿。”梅於是站起身來,扶着桌子跳過去抱了一箱。像這樣短的距離,梅平時都是單腿跳的,雙拐放在一邊。??
那些女同事漠然地看着梅,眼睛裏有幸災樂禍的味道。雅突然來氣了,嚯地站起身來,走過去搬了四五箱放在梅身旁。回到座位上時,雅對對面的英說:“怎麼也不能讓她搬呀。”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是不幫她。幫她,她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話也沒禮貌……”雅說:“她畢竟是殘疾人,我們要多包涵才是。”??
沒多久,英把梅裝好的花拿過來給雅壓膜。突然她發現花上有一根頭髮,就衝著梅喊:“你看,你把頭髮掉上面了!”??
梅抬頭看了看笑着說:“怎麼見得就是我的頭髮呢?說不定是你掉的呢。”英翻翻白眼,撇撇嘴對雅說:“你看她說話!是不是嘴巴很臭!”??
雅卻是噗嗤一聲笑出來,心裏倒是為梅豎大拇指:好樣的,不卑不亢!沒有因自己身體上的缺陷而自卑,而表現得唯唯喏喏,反而是伶牙利齒反唇相譏。??
從這以後,每次雅到後面拉線幫忙,她都事先搬幾箱膠花放在梅身旁。梅用晶亮的眼睛看着雅說:“謝謝你。”雅淡淡地說:“不用謝,應該的。”一次,她拿出一瓶飲料給雅說:“專門給你的。”雅擺擺手示意不要。??
每次雅幫梅搬箱子時,她們那個拉線就有人用冷冷的眼神看着雅,有的甚至撇撇嘴,雅只當沒看見。倘若雅不幫梅,而是看着她一條腿跳來跳去搬箱子,她必然會良心不安。遇到這樣的事,幫人是雅身不由己的舉動。她只管自己良心安了即可,至於白眼冷言她不會在乎的。??
有一天早上上班不久,雅看到管人事的李小姐來找梅,問她什麼時候結工資。雅以為梅辭職了,後來聽其他同事說不讓她幹了。??
梅的拉長到辦公室反映梅幹活偷懶,好上廁所好去喝水。其實這些情況,梅的同事都存在,但只因她一條腿,來來往往之下便只嫌她次數多。??
梅的同事們喜歡告她狀,她們拉長也偏聽偏信,就去辦公室反映讓梅走人……雅知道這件事後,幾天來心情很是低落。烏雲在心空低徘,凝重得似乎要滴下淚滴……??
雅給梅一個電話號碼。那是她以前找工作時遇到的一位做中介的女人,她有不少招工的信息,另外還有手工活……??
梅走了,雅卻是悵然若失,想起她就不由輕嘆飛起。這個可憐的女人,生活對她多麼不公平,可她依然笑着面對。可能是她在說話上並不示弱吧,所到之處,總遇到一些不喜歡她的人。這些人告她狀,幸災樂禍地看她的窘相。她被意外所摧殘,又被生活的暗流所驅逐……??
她的右小腿被截肢了,這本已很慘,更慘的是,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她當時帶在單車後面的兩歲女兒喪生於貨車輪下……真不知她是怎麼走出那場慘天霧地的。??
雅曾經以為她失去的那小半截腿是疾病所致,萬萬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慘痛!當雅初次聽到梅的慘遇時竟恍惚起來,陷入了沉思,忘卻了身旁的嘈雜,腦海里全是梅遭遇慘禍的情形……??
失去一條腿已讓人痛不欲生,自己懷胎十月含辛茹苦帶大的寶貝女兒竟然在車禍中失去了寶貴的生命……這慘痛,又有幾人能承受!她該是怎樣的堅強才能承受住這樣的打擊!這個堅強的不幸的女人!??
雖然她獲得了十多萬的賠償,卻被丈夫哄騙着蓋了房子。房子蓋好后又百般為難嫌棄她,逼着她離了婚。她算是凈身出戶,她也告過狀,卻沒有結果。於是她索性出來打工養活自己,可工作中遇到的一些人卻驅使她不斷漂零……??
梅,這個苦命的女人,命運對她實在有失公平。一件又一件天災人禍降臨到她身上,難得她還能綻放燦爛的笑靨,難得她還能不卑不亢地面對生活中的不公……??
(二)
雅後來離開了那個小廠,到了另外一個工資高些的廠,只是要上夜班。在那裏,一個瘦削的小男孩給雅留下深刻的印象……
每當看到小男孩那樣睏乏至極又無奈強撐的情形,雅的心便微微顫慄,憐惜之情油然而生,淚花之霧從心底升騰而起模糊了雙眼:貧窮啊!你剝奪了多少生而為人的樂趣!何如那鳥兒,春暖花開,一路風光旖旎。雖鳥生短暫,但閱盡山川大地,海闊天空,聽盡大自然的天籟之音,並沒有為果腹而日日覓食。何如那魚兒,順流而下,逆流而上,歷盡波瀾壯闊,魚生的視野也無極限……
那個皮膚白皙,濃黑眉毛微蹙,長長的睫毛下一雙葡萄般晶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緊抿着的越南小男孩兒走了,準確地說是被裁掉了。想起他幹活時專註的神情,那隨着手勢有韻律的晃動的身子,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蘊蓄在這晃動的姿勢里,想起他滿頭大汗,汗流浹背的樣子,雅的心便微微顫動,她的眼睛升騰起的淚霧又迷濛了眼睛……
初到廣州時,雅在家附近的一家藥店工作。有幾次,見有一女顧客領着個小男生來藥店買葯。小男生不說話,女顧客買着葯,並不時詢問小男生,小男生不住地點頭。買的都是治感冒、發燒的葯。雅當時心下甚疑惑:這小男生為何不說話呢?後來又見其他的女顧客也如此這般領着個小男生來買葯。雅想小男生可能是少數民族吧,可少數民族也學漢語啊。後來才明白女顧客是充當小男生的漢語翻譯,女顧客是小男生的同事。這些小男生一般都長得黑黑的,濃長的眉毛下有一雙靈活的大眼睛,個頭普遍不高。
雅對同事說了她的疑惑,同事說他們不是中國人,是越南人,這裏有不少越南人在附近工廠打工。
雅現在工作的這家工廠就有不少越南人。他們並不是都長得黑,也有皮膚白皙的。個頭確是普遍不高,尤其是女孩子,遠看象小學生,近看才能看出是少女還是少婦。車間裏有表姊妹兩個,妹妹身材玲瓏纖細,看着象十二三歲,實際有十五六歲了。姐姐身材凹凸有致胸部豐滿,雖然白暫的臉看着象十三四歲,實際有十六七歲了。雅在那裏一個月,發覺她的肚子象吹氣球一樣一天比一天大。同事估計她懷孕六七個月了,她在廠里宿舍住,老公在另一家工廠打工,兩人並不住在一起。
工人做完一箱貨要碼在木質卡板上,一層一層往上碼,一般要碼到四五層。那個孕婦碼到第三層已顯得困難,雅看着很是於心不忍,於是她巡檢到她身邊時便幫她搬箱子,後來她索性全搬了。孕婦大概以為是雅應該做的,從此只管做不再搬箱子了。隨着她肚子越來越大,後來就沒見她來上班了,應是回國了吧。
隨着那個孕婦的離開,車間又來了個五六十歲的越南婆婆。她身形瘦削,五官清朗,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麻利的人。可能是她年紀有些大了吧,又是初次干這些活,雖然看得出她很賣力很緊張,但手腳還是有些僵硬。加之她聽不懂中國話,所以她有兩次把不良品裝了箱。領班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脾氣急躁易發火。她犯前兩次錯誤時,領班已咆哮着說再出錯讓她走人。
雅每次經過她的工作枱,見她臉頰緋紅額頭冒汗,看得出她竭力想做好這項工作。雅於是對領班說她工作很賣力,內心裏希望領班轉變對她的看法和態度。領班卻淡淡地說:“我不會要她的。”
那天吃完晚飯,一位老員工經過她的工作枱,發現她又把不良品裝了箱,遂報告了領班。領班馬上氣勢洶洶地趕過來,指着她說:“你馬上給我走人!這裏不要你了!”她尷尬地笑笑,遲疑了一下便轉身走了。想到她這個年紀還背井離鄉,遠離故國故土來打工卻慘遭辭退,雅心情沉重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第二天中午到食堂吃飯,聽到做飯的女師傅對財務吳小姐說:“……她來吃飯了,我說沒做你的飯,她就回去了。”做飯師傅是根據財務小姐每天報的人數買菜做飯。雅斷定她是說越南婆婆,就對她說:“我今天中午的飯不吃了,給她吃。”做飯師傅看着雅說:“不是我不讓她吃,是沒做她的飯。”
越南工人的工資是廠里打到帶他們來的中介老闆帳上,再由中介老闆發給這些越南工人。越南工人的工資本就比中國工人低,再經過中介老闆抽走介紹費,工人的工資就更低了。越南婆婆初來乍到,身上不知帶錢沒?既便身上有錢,可她又不會說中國話,到了超市或商店,怎麼能讓老闆聽明白她想買什麼呢?
廠里人都知雅平素只吃菜不吃飯,既使盛米,也只盛一勺匙的米。他們常說雅一天吃的米不及他們一頓吃得多。雅素來不吃早餐,可既便只吃午飯和晚飯,雅也不過是保持體重而已,並沒有減下一斤肉來。倘雅一天三餐都吃的話,她會很快胖起來。所以,對她來說,要想減肥,一日一餐即可。在北京打工時,有段時間一天只吃一餐,那個月瘦了好幾斤。同事調侃她好養活,吃那麼少,穿得也不講究:休閑裝運動鞋是她的日常裝扮。
雅讓一個越南小男生去喊婆婆下來吃飯。小男生很快便一個人回來了,他說:“她不來。”雅於是起身盛了滿滿一碗米,把她缽子裏的菜扣到上面,遞給小男生說:“你把飯端給婆婆吃,晚上讓她下來吃,我家近,我回家吃。”越南小男生端着飯上樓去了。樓上即是員工宿舍,樓下是食堂,在這裏吃住倒是蠻方便。財務吳小姐見雅把自己的飯給了越南婆婆吃,就對她說:“他們老闆和我們簽有合同的,不在這裏做事了就不管飯了,和他們老闆打過電話了,讓他過來把人接走,可他還不來。”雅沒做聲,心想:越南婆婆的老闆若一直不來,婆婆怎麼辦?她豈不是要挨餓嗎?婆婆被辭退已是夠可憐了,再沒飯吃,她可怎麼辦?
想到這兒,雅對做飯師傅說:“越南婆婆只要沒離開這兒,我的那份飯就讓她吃吧,我家近,我回去吃。”雅不能理解的是,做飯師傅怎麼能輕易就對越南婆婆說出沒她的飯了,一個食堂,總要有點剩飯剩菜吧。越南婆婆早上已沒吃飯了,她的那些家鄉人為什麼不去過問一下她呢?雅倒是很掛心她,越南婆婆被辭退已經夠悲催了。這也是她人生履歷上的一次蒙羞啊:遠離祖國家鄉,在異國他鄉遭遇辭退,回國了怎麼對親人訴說呢?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甚至已是為人祖母,回去怎麼對他們說這件事呢?這已是心上深深的傷痕了,現在還面臨著吃不上飯,何其慘!雅越想心情越沉重,喉頭有緊澀的感覺,淚花盈起的霧氣迷濛了雙眼……
雅願盡自己一點綿薄之力,給越南婆婆帶來一絲溫暖。越南婆婆很可能此次回國后便不會再出國打工了,她應會想起此次打工便心有餘悸:外面的世界也有冰寒也有冷漠。雅希望自己是她心裏的一絲光亮,一絲溫暖,身在異國他鄉也能感受到一顆溫暖的心關注着她。
晚上,雅到食堂想對越南婆婆說:“你儘管下樓來吃飯,我的那份飯留給你,直到你老闆來接你回去為止。”可她搜遍了食堂也不見越南婆婆的影子,她的碗筷整齊地放在櫥櫃裏。於是,雅對一個在這裏打工有一年多的越南婦女說:“你去把那個婆婆叫下來吃飯。”雅以為這位婦女在中國一年多,應是能完全聽懂中國話,事實是她不能完全聽懂。
沒一會兒,越南婦女下來了,身邊跟着一個拿着大碗的小男孩。這是個長相清秀的小男孩,外表看起來頂多十三四歲的樣子,越南的年輕人普遍看着顯小。雅對那婦女說:“你叫錯人了!我是說叫那個越南婆婆。”越南婦女愣怔了一刻明白了雅的意思,她說:“她走了!”原來,越南婆婆的老闆下午來了,把她接走了。
小男孩默默地看着我,然後拿着大碗要轉身離開。這小男孩應是下午才到的,肯定沒他的飯。他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又不會說中國話,他到哪裏果腹?雅喊住他:“喂,你不要走。”她上前把碗從他手裏拿過來,到食堂盛了滿滿一碗飯,又把缽子裏的菜倒進碗裏。她把飯碗遞給小男孩,小男孩端着碗上樓去了。
老闆的叔叔見雅把飯給一個陌生的小男孩吃,他一向愛管閑事,此時高聲嚷起來:“自己飯都不夠吃,還盛給外人吃!”雅只當沒聽見,有人對他說:“她是把她自己的飯給人家吃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雅看到那個小男孩也來了。天並不是很熱,但小男孩卻滿頭是汗,他有點手忙腳亂地幹着活。他的身子隨着他的手在動,似乎每一個動作都包蘊着他的全身力氣。他一天都似乎在流汗,衣服貼在他的身上。他的黑長的眉毛微微蹙着,長長的睫毛忽閃着。他神情專註,似乎在和一個無形的東西比賽着奔跑着。
雅對領班說:“這個小男孩做事挺賣力的。”領班鼻子哼了一下說:“太笨了,我不想要他。”車間裏有個越南小男孩看着挺機靈的,嘴巴也挺會說,領班對他倒是蠻客氣的,常攬着他的肩頭和他說話,既便他出錯,也從未見領班訓過他。這個機靈的小男生來這裏工作已有一年,能聽懂中國話,也會說簡單的中國話。
越南小男孩來不久便出了點錯,領班對他大吼大叫。雅聽着好不忍心:小男孩兒還是個孩子,倘是中國的孩子,此時還在父母懷裏撒嬌呢,他卻隻身來到異國他鄉,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養家的責任。可憐的孩子!本該是和小夥伴追逐嬉戲的年齡,卻過早遁去了少年應有的光芒。
尤其上夜班的時候,到了後半夜,正是瞌睡蟲肆虐的時候,小男孩縱使渾身緊張地幹着活,瞌睡蟲還是光顧到他的睫上。他的頭一下一下地點着,發覺有人經過,遂如打了激凌般坐直了身子,身子又隨着手的動作有韻律地晃動着,似乎力氣都蘊含在晃動的動作里。每當看到小男孩這樣睏乏至極又無奈強撐的情形,雅的心便微微顫慄,淚花之霧從心底升騰而起,模糊了雙眼:貧窮啊!你剝奪了多少生而為人的樂趣!何如那鳥兒,春暖花開,一路風光旖旎。雖鳥生短暫,但閱盡山川大地,海闊天空,並沒有為果腹而日日覓食,且聽盡了大自然的天籟之音。何如魚兒,順流而下,逆流而上,歷盡波瀾壯闊,魚生的視野也無極限……
進入今年,廠里的效益每況愈下,裁人的計劃被提上日程。越南人都是臨時工,被裁得只剩四個人,白晚班各兩個,剩下的都是中國人,也就是長期工。
那個做起活來便身子微動滿頭大汗的小男生被裁掉了,雅悵然若失。想必小男孩定是家境困難,他背負着養家的重擔,他定是拼了命地工作,他一日日一夜夜的汗流浹背啊,為的就是怕有被裁掉的一天!可他最終還是逃不脫這個結局。老闆不管用人的問題,主管主要管生產的問題,領班有絕對決定員工去留的權力。儘管雅在領班面前在主管面前有意無意地提起小男孩兒,她說他是廠里幹活最賣力的一個,你們看他那一頭一身的汗啊。雅在努力用她的言語來動搖領班的心意,可是他卻無動於衷。當領班兩三年,培養了他頤指氣使的毛病,任人唯親,不能客觀公正地對待員工。中國人受氣了可以憤而辭工,可這些越南人啊,這些孩子們啊,他們兢兢業業,謹小慎微地做事,生怕被炒,因為他們往往背負着一個家的重擔和希望。倘若日子好過,誰家父母捨得孩子那麼小就讓其遠赴異國他鄉謀生。
小男孩走了后,雅想起他便心情沉重。一個國家,讓自己的子民流落他鄉,遍嘗辛酸,尤其這些正長身體的孩子們啊,過早承起家庭的重擔。這是誰之過啊?那些權重位高的人啊,有幸坐了那個位子,當殫精竭慮怎樣治富自己的國,怎樣使百姓安居樂業不再流離失所……
願世間的所有少年都笑靨常綻,願和平幸福常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