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年第四十二章
第一次上門時老公很緊張,生怕雅受不了轉身跑了。誰知雅不但不嫌棄,反而滿是同情,覺得這一家好可憐,她竟沒想到老公家為什麼那麼窮,為什麼別人家都是磚瓦房樓房,而老公家卻還是土房子。她只想到小時候外婆家也很窮,也是土房子,可外婆是多麼善良慈祥勤勞啊,姨媽們也都多麼和善勤勞啊,他們都是積極上進的人,可為什麼那麼窮啊?是因為姥爺常年卧床不起,家裏沒有頂樑柱嗎?
雅小時候家裏也很窮,連房子都是租的。在雅的記憶里搬過幾次家,她記得他們住在離河邊兒很近的兩間房裏,還有個小小的院落。大門對着一個池塘,池塘周圍是飄拂的柳樹,碧綠的池塘上有撲扇着翅膀引頸高歌的鴨子。還有白色的大鵝,雅看着白鵝優美的姿態,總覺得是天鵝飛過這裏,被歡快的鴨兒吸引捨不得走了。
爸爸媽媽出去工作了,把雅姊妹們鎖在屋裏。雅姊妹們就扒着窗戶欄杆,眼巴巴看着外面的池塘,鄰居阿姨走過,雅她們有時會喊:“阿姨,把我們門打開,我們想出去。”
阿姨為難地笑笑說:“我沒有鑰匙啊,開不了門啊。”聽說那個池塘淹死過小孩子,爸爸媽媽不放心孩子們獨自在家,怕她們跑出去玩水,就只好把她們鎖在屋裏。
那個地方在雅的記憶中真的如夢一般若隱若現,直到今天她還會做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時的那個地方。那池塘里的水好綠啊,那些鴨子好可愛啊。她拿着用竹竿做的釣魚竿,在垂柳下蹲着釣魚。小魚兒游來游去,雅想釣幾條放在瓶子裏養着。看小魚兒在水裏歡快地遊動是種樂趣,自己若是一條小魚,和魚兒們追逐嬉戲,該是多麼開心的事啊!那裏真是一個有童年的夢的地方。
在雅的記憶里,象掃地抹桌子之類活爸爸媽媽是顧不上乾的,都是雅姊妹們乾的。姐姐是全能的指揮的角色,雅是實實在在的執行者。鄰里關係也很和睦,雅她們在門外掃地的時候,會順便把鄰居的地也掃了,鄰居也是一樣的。
那時日子比較困難,爺爺外公都常年卧病在床,父母的負擔不僅是養幾個孩子,還有雙方的父母,還有他們的弟弟妹妹都需要他們扶持,所以父親的副業似乎一直沒斷過。雅記得小時候養了很多羊,每天趕着它們過河。河水清淺,赤腳趟過河去,河那邊有足夠羊兒吃的草地。那裏也是個好美的地方,有小樹林有沙灘,他們有時候會拿着鐵鍬挖比較深的坑,然後裏面就滲出了清澈的水,渴了就可以喝裏面的水,那水好甜好清冽。
更讓雅奇怪的是她還做過幾回相同的夢,在夢裏面有一個大大的長方形的池子,不知是誰挖的。池裏面的水很清澈,裏面竟然有一種類似小蛇又類似蚯蚓的生物。它們慢慢地蠕動,身上竟然是透明的,上面有像溫度計那樣的刻度。雅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小時候的有些夢不僅反覆重現,而且是那樣逼真,讓你感覺不出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鄰居的小孩兒們也喜歡跟她們一塊兒去,把羊趕到河對面就基本上不用管了,它們會隨着羊群邊低頭吃草邊移動步伐。小夥伴們追逐着用沙子互相潑灑,雅在沙灘上撿了很多小石子,坐在那兒用沙壘出一個個城堡,小石子是各種小動物。她嘴裏喃喃說著:“這是小熊的家,這是小羊的家,這是小白兔的家……”她津津有味地玩着這些東西,這竟然成了童年的大樂趣了。為什麼到現在還能想到這些情景呢?
爸爸在那個小院裏還養了好多蜜蜂,割蜂蜜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就戴着手套,把臉用布捂着,只露出一雙眼睛。那時候雅姊妹們經常被蜜蜂蜇到,她們看着蜜蜂身上的那個針狀的刺在胳膊上顫動,好痛啊,用手打掉了蜜蜂,刺卻扎在皮膚上。後來雅聽說,蜜蜂一旦把它的刺扎在人身上,那個蜜蜂也就相當於沒了性命,這讓雅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那蜂蜜好甜啊,有一次,雅捨不得喝,放了兩三天才端出來,爸爸讓她倒掉,說時間長了不好喝了。她非常不捨得,但還是把它倒掉了,倒了后感覺好遺憾。
在那裏,雅記得有一次晚上,她似乎醉了,一覺睡到天亮,可是她只喝了一小盅酒啊。父親平時並沒有酒癮,但他習慣於每日喝幾小盅酒。那小酒盅玲瓏剔透,類似高腳杯的樣子,細細的小小的腳,杯身很小,大概夠幼兒的一口水的量。與其說父親喜歡喝酒,莫如說父親是喜歡享受那種靜謐的時光。忙碌的一日過去了,煩惱焦慮也隨之流走。品咂着酒香,感受出生活的樂趣。他曾一無所有,現在卻有了幾個活潑可愛的孩子,日子雖然清苦,但這何嘗不是一種成就,何嘗不是一種生之樂趣呢?
父親經常腿疼腰疼,可能喝酒能減緩些疼痛吧。在雅的記憶中,父親似乎沒斷過煙酒,但好象都是比較便宜的煙酒。有一天晚上,父親喝酒讓雅也喝了一小盅,雅沒多久便覺迷迷糊糊的,於是便上床睡去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當她睡着的時候,父親母親帶着姐姐妹妹走了一戶人家,是奶奶家還是伯父家,雅記不清了,只是遺憾他們為啥不叫醒自己也去呢?想必那是中秋節的幾天。
中秋節總能吃到大大的圓圓的月餅,那裏面有甜甜的紅絲綠絲,還有黑白芝麻、花生等。在雅的童年記憶里,月餅大概就應該是這樣的。現在的月餅越來越小,越來越軟,連月亮似乎也沒有小時候明亮了。那時雅和姊妹們常常望着月亮,雙手伸着跳着,嘴裏叫着:“月奶奶,月奶奶,快下來。”小時候,月亮是慈祥的月奶奶的形象,這與後來聽說的月亮中寂寞的嫦娥形象總也聯想不到一塊兒。
古往今來,人們留下了很多關於美酒的文字,有些人一喝酒就文思泉湧,一吸煙就靈感乍現,煙酒似乎並非宣傳的那樣十惡不赦,甚至給人精神上帶來快感。像雅老公的奶奶,她每天必須喝一兩酒,否則就覺得渾身疼痛,沒有力氣干不動活兒。喝了酒的她雖然是那樣的瘦小,而且還是彎腰駝背拄着拐棍走,但是她卻能提着桶去餵豬。她的身體、精神一向不錯,除了早年因失去孩子而把眼睛哭壞,常拿着眼藥水滴外,基本上沒什麼毛病。
這讓雅覺得酒可能有什麼神秘的地方,她想:哪天自己也培養這個習慣,也定時定量喝點酒,說不定能延年益壽呢。雅在工廠里曾見到一位女同事,40多歲,中等身材,很瘦削,高高的顴骨,尖尖的下巴。她隔幾天就要買些雞爪子,買一小瓶二鍋頭,坐在宿舍大快朵頤。看她享受的模樣,雅心裏湧起了羨慕。
雅的弟弟也愛喝酒,經常喝酒不吃菜。他和舅舅有點相似,舅舅是個講義氣的人,朋友多,喜歡喝酒,而且喝酒的時候似乎為了表現英雄氣概還是什麼的,一般都不吃菜只喝酒,只喝得滿臉漲紅。雅覺得酒裏面似乎有什麼神秘的力量能抓住人心,控制人的神經,讓人享受那種特有的快感,有時她會想:是不是自己也培養下每日喝點兒酒的習慣呢?
但是,這個習慣沒養成雅便從此再不覺得酒好了,哪怕誰再說美酒醇酒她都不相信了。在廣州,有一次她和老公生氣了。老公說話很難聽,大大傷了她的心。她想到自己一個城市姑娘,不在乎老公家土房子舊傢俱,只圖他對自己好關心自己,誰知他竟然說些傷害自己,甚至嫌棄自己的話,那一刻她非常的絕望,感覺自己的付出沒有一點回報,感覺心碎了一地……
那一次她特意去市場買了一斤高粱酒,買了一袋花生米,那時候女兒還在廣州。她忍着酒的辛辣一口口咽下去,想讓酒精麻醉了神經,那樣就不知痛苦為何物了。可是,頭是昏了,走路也飄了,胸口卻是一陣陣地向外翻,尤其是頭,痛得簡直想撞牆。她在衛生間不停地嘔吐,恨不得嘔盡吃下去的東西,醉酒原來這般難受,她再不羨慕別人喝酒了。
等老公下班回來,她已倒在衛生間地上起不來了,迷迷糊糊中聽到女兒說:“爸爸,媽媽喝醉了,在衛生間裏面躺着。”老公把她抱起來說:“你看你還像個人樣嗎?吐得頭髮上身上都是的。”他把她抱到洗澡間,給她洗頭洗澡換上睡裙。然後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頭痛始終無法完全解除。後來雅再不羨慕喝酒的人了,再不覺得酒神秘了。什麼東西都不能過量,過量就會讓人樂極生悲,就會起反作用。
在雅的印象中,後來他們又搬了一次家,是在一個大院裏,那裏的鄰居很和睦。那時候,鄰居到上海出差,父親托他給雅姊妹們每人買了一身衣服。雅記得她的是藍色的燈芯絨上衣,上面有手工繡的小花,很漂亮很精緻。好像有兩三年的時間,春節到了,媽媽就拿出來給雅姊妹們穿上,只要過了正月十五就脫下放進箱子裏。衣服買的也有點大,父親說來年過年的時候可以再穿,那是雅小時候覺得最漂亮的一件衣服。奶奶說父親雖說是男人,但是給女兒們買的衣服都蠻漂亮的,顏色都很靚麗。
妹妹小時候皮膚很白,頭髮是黃色的,還有點自來卷,爸爸給她買了一件亞麻色的連衣裙,騎着自行車帶着她上街,很多人見了都說她像個外國的洋娃娃,父親比較喜歡帶着她出去。在雅的印象中,父親似乎很少單獨帶過她,一般都是和姊妹們一塊兒出去。雅其實不難看的,只是從小有點微胖,也不愛說話,有點獃獃的木木的感覺。不像姐姐妹妹,她們的眼睛都很大,給人波光瀲灧的感覺。雅是那種不大不小的眼睛,微胖時不顯大,瘦下來的時候顯得比較大,照出來的像也顯得明眸善睞的。
那個小院住的都是父親的同事,有個鄰居爺爺對雅姊妹們特別好,經常到食堂給她們買那種又白又虛的大饅頭。雅一直認為是自己的親爺爺,其實她也知道奶奶家的爺爺老在病床上躺着,爺爺似乎對自己並沒有什麼親熱的舉動,甚至在印象中爺爺沒抱過她,沒哄過她。但是鄰居爺爺卻對雅姊妹們很好,媽媽說她跟爸爸出去工作的時候,常常把姐姐交給鄰居爺爺哄,鄰居爺爺也很喜歡雅姊妹們。小孩子,其實不管是鄰居還是親戚,你只要對他好,他就會把你當親戚一般地喜歡,而不管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
媽媽說生雅的時候,她正在河邊洗一大筐衣服,洗着洗着,感覺肚子不舒服了,她堅持洗完回家,然後把姐姐交給鄰居爺爺,對他說:“大伯,我估計要生了,孩子你先哄着,我到市醫院去了,孩子爸回來了你給他說一下。”
媽媽到醫院沒多久就生了雅。媽媽生的幾個孩子都是順生,似乎沒有受多大的痛。但是,據說生姐姐的時候媽媽痛得死去活來,到了雅還有雅的妹妹弟弟出生的時候,媽媽都沒有受那麼大的罪了,都是很快就出生了。
媽媽說生雅後有兩年沒出去工作,她的乳汁很多,雅被喂得白白胖胖的。外婆說抱着雅出去,人家都說雅好白好胖,胳膊像蓮藕似的,很像年畫中的娃娃。雅小時候家裏生活並不好,那時最常吃的就是紅薯玉米糝兒。那時的紅薯真的好吃,尤其是那種紅瓤的,她從來就沒吃夠過。
小時候的雅又白又胖而且膚色紅潤,她的老師對人說:“她家生活不是很好,可是她吃的什麼呀?你看她皮膚這麼好!紅白紅白的。”好皮膚終結於學生時代結束,自從上了班后,雅的顏色是一天不如一天。也許學生時代一心學習,關心不了太多煩人的事,所以雅沒怎麼在情緒上大起大落。當然,這是相對來說。走入社會後,人際啊,人緣啊,這些都折磨着她,然後她就覺茶飯不思地,慢慢地消瘦了,從一個微胖的姑娘變成了一個瘦骨嶙峋,臉色臘黃的姑娘,從此她的好膚色便不在了,所以不能說你天生膚色白皙紅潤就能保持一生。
鄰居爺爺一生無兒無女,有個老伴兒不會生育,早早的不在了,他認了一個乾兒子,其實也是爸爸的同事。鄰居爺爺是回族,然後他的乾兒子也隨他入了教。鄰居爺爺七八十歲的時候身體徹底不行了,媽媽過幾天就去把爺爺的衣服拿回來洗,洗好曬好又送回給爺爺。最後鄰居爺爺不會動的時候,爸爸媽媽把他接回家來住。那時候家裏就兩間房,外面一間有一張大床是爸爸媽媽睡的,爺爺來后就睡在那張大床上。那個大床是一種有點像古代那種紅色的,邊緣有雕花的床,據說也是鄰居爺爺送給爸爸媽媽結婚的床,爸爸媽媽結婚時沒有自己的房,租了間房子住。
現在想來那個床質量很好,款式也古色古香的。後來買了新式的床就把它扔了,如果不扔的話,現在說不定也是古董了吧。那時鄰居爺爺已不能動了,整天躺在床上,爸爸每天給他換尿布,給他擦屎擦尿,他身上痛,給他換尿布時他痛得罵人。
據說人死前會有迴光返照的現象,一天晚上,一直卧床不起靠爸爸媽媽喂飯擦屎擦尿的爺爺起來了,他穿上鞋下床了,當時雅在門口站着,爺爺問:“那是誰站那兒,是小菲嗎?”姐姐從小就被爺爺哄,雅姊妹們爺爺最喜歡姐姐,聽到爺爺叫錯了名字,雅不好意思地笑笑跑向裏間說:“爺爺好了,爺爺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