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是個騙子
姬桓看着她像一隻剛出生的小貓一樣好奇又不安地瞧着自己,尤其是額頭上纏着的繃帶,讓她看上去更加地楚楚可憐。於是他走過去坐在方才文薇坐過的地方,定定地看了月謠一會兒。
“你叫什麼名字。”
“月謠。”
姬桓點點頭,又道,“是你父親給你起的?”
月謠垂下眼去,聲音輕得好像窗外的細風,“是私塾的秦先生起的,他已經走了。”
姬桓道:“小二哥發現你的時候,你渾身是血,身上也有很多淤青和傷口,若是再晚一會兒,你就沒命了。”他說話的時候語調很冷漠,就好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這讓月謠有些意外。
“是誰打你的?”
“……”
姬桓等了一會也不見她要回答的樣子,又問,“你經常挨打?”
月謠更深地垂下眼去,忽然掀開被子坐起來,帶着無比絕望又凄楚的語氣哀求:“公子,我求求您救我,帶我離開這裏。我可以做您的侍女,我能吃苦,我什麼都會做!什麼樣的粗活重活累活都可以!”
姬桓看着她,眼睛裏平靜無波,甚至看上去有些無動於衷。月謠見他冷漠的樣子,咬了咬唇,捲起衣袖露出瘦弱的手臂,上面青一塊紫一塊的全是淤傷,還有無數的深深淺淺的傷口,大部分都是昨天晚上弄出來的。
誰知姬桓只是看了一眼,仍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模樣,道:“今天早上給你清理傷口的時候,師妹已經跟我說過了。”又問,“你為何選擇我?”
“因為您是好人。”她怯怯地說,卻見姬桓笑了一下,道,“這世上好人很多。”
“我……”
“你是個騙子。”姬桓忽然說,只見月謠臉色刷得白了,彷彿受到一個巨大的衝擊,搖搖欲墜。他道,“我打聽過,你從小就跟着你父親四處乞討或是行騙。”
月謠的臉極為難堪地漲紅了。
“你在騙我,所以我不會收留你。”
月謠睜大眼看着他,極為地詫異,隨之而來的是鋪天滅地的失望。她慌張地抓住姬桓的手臂,急惶惶解釋,“我沒有騙你!真的!我……”越是急就越是不知道說什麼,腦子裏一片混亂,眼淚就那麼掉了下來。
她哭了一會,一把抹去眼淚,慌張之後快速平靜下來,道:“那個人不是我父親,他是我的養父。他從小收留我,但是沒有教養過我,我是喝着貓奶才活下來的。等我會走路的時候,養父就帶着我四處乞討,後來他見行騙能獲得更多的錢,就帶着稍微大一點的我四處騙人,直到這附近所有的人都認識我們,他就只能騙騙外地人了。可這樣下來,每天能騙到的錢就少了很多,一旦錢少了或是沒騙到,我就會挨打……若是被人發現了,我也會挨打。他愛喝酒,一喝高就打我……”
回憶起這十二年來的點點滴滴,就像噩夢一樣,她肩膀忽然顫動起來,哽咽了好幾次才斷斷續續說道,“昨晚我回去時……他……他打我,拿酒埕砸我的頭。”不知是不是幻覺,說道此處時,她覺得額頭一陣劇痛,手下意識地摸了上去,“他說要把我賣到窯子裏去。我躺在地上裝死,趁他睡著了才偷跑出來的……”她死死地握住姬桓的手,兩行眼淚尤掛在上面,無比地激動,“求求您,救救我,若是被養父知道我跑了,他會打死我的!”
為了更能讓姬桓動惻隱之心,她三兩下爬下床,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砰砰地連磕了好幾個頭。
不等姬桓說話,門從外邊被打開,文薇拿着一套新買的衣裳走進來,一見屋子裏這個架勢,忙把衣服往桌上一放,快步走過去將月謠扶起來。
“這是怎麼了?”見到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再次破開出血,她一把抱起月謠放回床上,語氣急了之後薄帶責備之意,“我不過就是去買個衣服,師兄你怎麼就把人弄成這樣了。”說罷拿過放在一旁的草藥和繃帶等物,極小心地撕開已經滲血的繃帶,果不其然看見那裏的傷口再次繃開了。
房間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文薇上藥時偶然發出的聲音。
月謠這才發現文薇表面上看着氣勢凌厲咄咄逼人,但是個心軟的,反觀姬桓卻是個心硬冷酷之輩。
但這絲毫不影響她想跟隨他的決心。現在世道太亂,只有身懷武藝,才能活得更久!
她淚眼汪汪地望着姬桓,後者卻站在窗邊遠眺整條街。
最後他也沒有答應帶月謠走,即使月謠額頭上的傷口是如此可怕。
第二日他們就走了,臨走前留了一些銀錢。月謠穿着從沒奢望過的好看的新衣裳怔怔地站在屋子裏看着那兩錠銀子,小小的臉上透滿了沮喪、失望和對未來的惶恐。
過了許久,她眼底里忽然放出精光,好像出鞘的劍一樣,緊接着就抓起銀子飛一樣地跑出門去。店小二正忙着擦桌子開張,忽然聽見樓上咚咚咚地好像球滾下來一樣的聲音傳來,而後眼前一花,月謠已經跟箭一樣跑出去了。他追了兩步,見她實在跑得飛快,也就罷手,心道是這個小丫頭自己跑的,將來可怪不到他沒照顧人。
姬桓和文薇兩人到了河邊,艄公領了錢正要開船,卻見遠遠地傳來呼喊,文薇回過頭去,吃驚地張了張口,轉身對姬桓道:“師兄,她怎麼追來了?”又道,“要不要等等?”
姬桓卻連頭也不回,讓艄公繼續開船。
那邊月謠還在狂追,小小的臉上滿頭都是汗,然而那艘小舟卻在艄公熟練的技術下,慢慢地駛離了岸邊……
姬桓站在船頭,整個人站得筆直,好像一把出湖的利劍,迎面的微風徐徐拂過,宛如織女新綉好的綢緞一般輕滑。身後還有呼喊聲,他卻全然不為所動,負手站着,彷彿什麼也聽不見,文薇站在他身後,心裏牽挂,回頭看了一眼,然而那一眼卻叫她心驚膽戰,當即驚呼出聲。
“天哪!她跳河了!”
姬桓再心硬也做不到無視生命,猛回過頭去,卻見湖面泛起一圈圈巨大的水圈,而後月謠就跟一條鯉魚一樣熟練地出水,用最蠢鈍的狗刨姿勢撅着屁股拚命往他們的方向游來。
文薇張了張嘴,被月謠的姿勢所逗,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由於一路奔跑,月謠體力消耗太大,水面溫度又低,她什麼準備也沒有就那麼生生跳下來,很快就腿抽筋,開始溺水了。
文薇只覺得耳邊刮過一陣風,緊接着撲通一聲響,竟是姬桓跳下了水。
“大師兄!”
姬桓彷彿感覺不到水冷,很快游到月謠身邊,帶着她往岸邊走。文薇也趕緊催促艄公回去,等他們到達岸邊時,月謠已經被姬桓救醒了,整個人趴在地上不斷地咳嗽,臉上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水。文薇下了船第一件事就是打了她一個耳光,卻是很輕的一下,一點力道也沒有,與其說是發泄不如是關心則亂。
“你找死啊!”比起那個耳光的力道,聲音卻是實打實的響亮,像雷一樣炸響在月謠頭頂。
月謠抬頭看着她,卻看到她急得眼眶都紅了,於是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趁着咳嗽的間隙喘着粗氣哀求:“不要丟下我,求求你們……”
文薇眼底里閃現驚詫之色,又有幾分感動,抬頭看了眼同樣濕淋淋的姬桓,試探性地道:“不如……就帶她走吧。”
姬桓卻一言不發,這讓文薇憤憤不平,“你不帶,我就我自己帶她走!”
“隨便你。”姬桓冷峻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站起來看也沒有看月謠,直接就走了。
月謠縮在文薇的懷裏,望着他冷漠無情的背影,又是驚愕又是慶幸地慢慢垂下了眼。
十二歲這一年,她殺了人、隱瞞了一切,極盡手段拜往天下第一門。從此以後,她將永遠地擺脫那段充滿了暴力和黑暗的恐怖噩夢……
而關於養父的秘密,將永遠沉入大江中,再也沒有人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