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無往昔
已經立春了,大地經過一個冬天的蟄伏,慢慢地蘇醒過來。三兩嫩芽抽出來,立在枝頭,頗有幾分春光懶困的愜意。
月謠托腮坐在池子邊,抬頭看着天空浮雲繚繞,那雲近極了,似乎觸手可及,雲霧蒸騰籠罩間,將整個逍遙門鑲嵌終極淵中間,像是一顆明珠,添了一絲世人不易接近的高冷仙氣。
徐徐的微風吹拂在臉上,像是少女輕柔的撫摸,帶來淺淺的香氣,那是一旁早早開了的迎春花香氣,花香引着三兩蝴蝶翩翅飛舞,像是翩翩君子對窈窕淑女的追求。
月謠着了一身大紅色的齊腰長裙,襯得肌膚如雪般白盈,只臉頰過瘦沒什麼肉,顯得整個人起色不佳。她烏黑的長發挽了一個已婚女子的髮式,左右各簪一根長流蘇步搖,走起路來叮咚作響,甚是悅耳,就是行動不甚方便,得端着走。
頭髮是姬桓梳的,她手笨,那些女子複雜的髮式全然不會梳,自有記憶起,一應髮式、裝扮,全出自他的手。這些日子相處,她也明白了他的大概是真喜歡這種深閨貴女的裝扮,總愛用一看就用黃白之物堆砌出來的名貴飾物往自己身上堆,好在倒也能大致堆出個淑女模樣來,只是舉手投足之間,屢屢破功。
她盯着蝴蝶看了許久,忽然撲過去想要抓它們,然而一個沒撲着,倒是惹得步搖來回晃蕩,咚地一聲掉入了池子裏。
她獃獃地站在池子邊,眼睛裏閃着茫然的神色。
一旁的弟子路過,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池子,小心翼翼地靠前,問道:“師娘,您在看什麼?”說話間微微張開手去,不動神色地護在她身前,似生怕她一言不合就往下跳。
月謠呆了一會兒才發現身邊有人,拉着他道:“阿遜,我的簪子掉下去了。”
郭遜看了眼平靜的水面,慢慢地說:“掉了就掉了吧,若是師娘喜歡,回頭弟子出去的時候,給您再帶幾支回來。”又問,“師娘出來多久了?可是累了?不如弟子扶師娘回去吧?”
月謠又是好一會兒不說話,一雙眼睛水蒙蒙的,過了許久才聽明白過來,默默地點點頭。
這便是她回來后最常會出現的樣子,茫然、無措,好像一個對一切一無所知的初生稚子,且身體極弱,最虛弱的時候,稍微多走幾步路就會心慌冷汗,如今將養了快一個月,才慢慢有了起色。
剛回來的時候,姬桓也好不到哪裏去,臉色蒼白,動不動就會暈厥。郭遜照顧他時看過他的身體,渾身上下沒有別的傷口,只在心口有一道極其深的傷痕,似要剜心剔骨一般。聽照顧月謠的女弟子說,月謠身上同樣位置也有這樣的傷。
那是雙身城秘術半心咒,取一心分作兩半,從此同心同生,即便千山萬水之重、前世今生之隔,也無法阻斷如海情深。
他用自己一半的性命,換回了她的命。
月謠慢慢地走回去,沒多久就覺得累了,心跳得有些快,便停下來休息。身後跟着的郭遜忽然低聲喊了句師父,她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姬桓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一身黑色的衣衫,襯得他身姿挺拔、氣質高冷,難以讓人親近,尤其是不笑的時候,更是讓人忍不住打冷戰。
但他是對自己溫和的,那笑容從未吝惜過。
他開口讓郭遜回去,郭遜最是尊敬他,這便走了。待他一走,月謠微微睜大了眼睛,茫然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生疏,在他靠過來的時候下意識地退了半步。
姬桓像是沒看見一樣,伸手就將她攬了過來,摸了摸她的臉頰,又摸了摸她的心口,發現還是有些快,便柔聲說:“累了?我抱你回去?”
月謠靠在他懷裏,微微咬緊了下唇,似在猶豫,又怯生生地,但最後還是一雙手慢慢攀上了他的脖子,這便是同意讓他抱自己了。
姬桓微微一笑,略一彎身就將她抱起,大步往逍遙宮走去。
月謠靠在他懷裏,聽得他的心跳,也同自己一般,略略有些快,但他比自己好多了,大概因一身內力深厚的緣故。待將人放在床上,喂着喝了點水,拆去一頭複雜的髮飾和步搖后,便將人塞進被子裏。
“你如今傷勢還未愈,最是需要休息的時候,快睡吧,我守着你。”
月謠整個人縮在被子裏,只露出一顆腦袋,獃獃地盯着他。
自從睜開眼睛后,她全然沒了過往的記憶,眼睛裏看到的,最多的便是眼前這個男人,全憑他一張嘴訴說自己和他的關係、和他的過往。
他說他是她的丈夫。
他說他們情投意合,許諾生死不離。
他說他們成親許多年,甚至還有孩子。
他說她只是磕壞了腦子,或許以後都不會再想起來了,可他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將他們的過去一點點說給她聽。
月謠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但在她一片茫然如霧的過去中,他的話就像深海里唯一的一葉扁舟,可以帶着她駛出那空白無知的迷霧中。
她躺在床上,一開始並無睡意,睜着一雙水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看多了,心裏便湧出一股心悅來。只覺得這人相貌十分出眾,英雋無雙,雙眉像劍峰一樣鋒利,一雙眼睛更是如星寒黑夜般透着一股涼意,但這利刃出鞘般的冷厲從未對她施展過,只要是對着她,就是溫和且深情的,像是春風一樣溫暖地包裹着自己。
這也是她醒來后雖一點兒都不記得他,但還是會相信他的重要原因。
雖一開始不困,可躺着躺着便也睡意上涌,沒多久就呼呼睡去了。因是開春了,天氣漸漸回暖,蓋那麼厚的被子沒睡多久就覺得熱,月謠無意識地將手伸出來,然而沒貪涼一會兒,就又被一片火熱蓋住。
他手掌心熱得很,月謠下意識地低哼了一聲,便要抽出去,卻被姬桓牢牢抓着。他手指順着她的五指慢慢摸着,遇到稍微長肉的地方又捏捏。這些時日好生養病,身上倒是多出一點點肉來,雖然不大明顯,卻也比月前抱在懷裏硌手好多了。
他摸着她掌心裏的繭子,那是常年握劍留下來的,不止繭子,她身上亦有多處傷痕,雖淡了許多,但仍很明顯。
她問過那是怎麼回事,但身為逍遙門的掌門夫人,會武功不奇怪,出門在外,偶爾遇上危險也不奇怪,因此很輕鬆地給掩蓋過去了。
她睡得很香,姬桓最開始只坐在床邊,最後也躺了下來,他慢慢伸出食指沿着她的嘴唇、眉眼勾勒,最後落在她的眉心,那裏已經沒有了黑印,卻多了一道很深的細長傷疤。
他一劍刺入她的眉心,碎裂了黑暗之心,從此天下再無凶獸,卻也足以要了她的命。所以他利用雙身城的秘術半心咒,取一半性命延續她的命。
可是那個傷疤太深,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消掉了,但他不後悔。
他湊過去,在傷疤處落下輕輕一吻,嘴角彎起,低聲地說:“吾妻……月兒。”
月謠是被搖醒的,她做了許多夢,卻都模模糊糊的,像是穿梭在光怪陸離的皮影戲裏,無數人和事交錯來去,一伸手,卻像朝露一樣散盡了。她睜開眼睛,漆黑的眼眸又覆上了這一個月來最常有的茫然,怔怔地看着姬桓許久,才明白他在問自己餓不餓。
香噴噴的天冬紅豆粥被送到嘴邊,她下意識地張嘴,由着姬桓餵了一口又一口,慢慢飽腹后,她像是靈台忽然清明了一下,倏地坐起來,姬桓不防備她會像彈簧一樣跳起來,還沒喂完的粥全翻了,弄濕了被子。
月謠抓着胸口,神情十分焦急:“我……我有一件事……!”她眉頭緊緊地鎖起來,手指也無意識地抓緊
了,像是努力要醞釀什麼。
姬桓抱着她,抓住她緊握的拳頭慢慢舒捲開,柔聲說:“什麼事?不急,不急,你和我說,我來辦。”
月謠只覺得腦子裏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要去辦,做夢的時候也夢到了,可一轉眼就想不起來了,急得整個人都焦躁起來,“我要和……我要和……去那裏……我要和他……呃……我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了!我……”她突然摸自己胸口,沿着脖子不住的找,“東西呢?這裏的東西呢?”
她脖子上貼身掛着的護身符,早就被姬桓取下來丟掉了,此時自然是什麼都沒有。
可她即便失憶了,還記得息微送她的護身符。
姬桓臉色沉了下來,因月謠背靠着他,所以沒有察覺。姬桓深深吸一口氣,佯若不知,來回撫着她的胸口順氣,另一隻手抵住她的頭頂,一股溫暖的內力灌注進去。
“想不起來便不要想了。”他親了親她的耳垂,忽然起身離開。
月謠只覺得身後一空,整個人驟然如墜入深淵中,半點沒有安全感,便要去抓他,卻見他去而復返,手裏多了一個很漂亮的盒子。
他將盒子打開,露出裏邊一隻通體碧翠的鑲金翡翠鐲子。他抓過她的手,將鐲子套了進去。電光火石地,月謠覺得這個鐲子眼熟極了,不過記憶中好像它不長這個樣子,她摸着微微發涼的鐲子,好奇地看着他。
“還記得這個嗎?我送給你的,你磕傷前曾與我大吵一架,便把它摔碎了,如今我已經修補好了。”
月謠本覺得好好的翡翠鐲子非要鑲金,俗氣得很,聽了姬桓這一番話,不由張大了嘴巴,“我……我摔碎的?”
那玉鐲子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千金難買,到底自己以前是個怎麼樣的火爆脾氣,竟把這麼好的寶貝給摔了?就是要摔,也摔些便宜的啊。
她懊惱極了,問道,“我們為何吵架?”
姬桓從後邊抱着她,雙手從她的肩膀環過來,握住她的手腕,輕輕撫摸鐲子,貼着她的耳朵輕聲說:“你啊,被別人三言兩語地挑撥,就以為我是那等六親不認的人,加上我是一門之長,常有忽略你的時候,所以起了許多摩擦,月前又吵一次,你一怒之下摔了鐲子,還離家出走了,結果路上遇到賊子,受了傷。”
這倒是和他之前給自己解釋為何會磕到了腦子對的上,月謠點了點頭,愛惜地撫摸着翡翠鐲子,認認真真地說道,“那便是我錯了。”
這些日子他精心照顧,眼眸里儘是溫柔之色,且他身為逍遙門掌門,事務定然繁多,不可能事無巨細都照拂到自己,由此可見,以前的自己還真是矯情呢!
姬桓輕笑一聲,環着她的雙臂緊了緊,又說,“也該怪我,以前我甚少和你交談心意,以至於我們之間總有隔閡,從今往後,我不會這樣了。但是從今以後,你是不是也可以多聽聽我的?”
“嗯,從今以後我都聽你的。”又補充了一句,“我也不和你吵架了。”想想覺得不妥,再補充,“就是吵架,我也不摔東西了。”
姬桓輕笑了一聲,然而眼眸沉了沉,又說,“當時我找到你,你就躺在血泊里,還未昏過去,一直念着要回來,說什麼不想和我分開……渾身是血的模樣,真是嚇我一跳。”他一邊說,一邊盯着月謠的表情變化。
月謠聞言先是不解地皺了皺眉眉頭,好似沒聽懂,過了好一會兒,才忽而靈台清明道,“啊!我方才想不起來的那件事,大概就是這件事了。”她越想越覺得是那回事,覺得以前的自己雖然矯情,可最後還是通情達理的,只是時運不濟,想回來的時候遇到了賊子。
這麼一想,方才因想不起來某件重要事而渾身浮起的焦躁,一下子煙消雲散了。